第3章
几天后的傍晚,我和狗剩子、愣子、锁柱,在村头空地上的那棵大槐树下,看到老瘸兵和石头俩人,显得一副很是亲近的样子,半并肩半对面地坐在一块儿,在那儿正有滋有味儿地吃着放在他们面前地上,一个草帽兜里,一颗颗金闪闪、黄灿灿的大黄杏儿。
那一颗颗金闪闪、黄灿灿的大黄杏儿,像一只只惯于暗送秋波的传说中的狡滑狐狸,正闪动着一双双迷人的媚眼,不时地在向我们几个送着金闪闪、黄灿灿的撩人秋波,无声地迷惑和勾引着我们的食欲,直撩拨得我们的那一颗颗,此时早已被无数条馋虫缠绕和侵蚀得横七竖八了的脆弱之心,心猿意马得六神无主了。可能是因为受客观环境和心理及生理反映作用与影响,此时,一股股酸水,带着强有力的冲击和穿透力,正显得强烈而极具力度地穿透着,我们每一个人口中的上下牙龈那若有若无的缝隙间,又瞬间不停地从我们每一个人的牙床四周,顽强如喷发般地通过所有神经脉络,涌动到我们耳根底部那处有敏感神经的地方——那是一处最能引起人的神经官能酸楚麻酥感觉反应,和难以令人抑制得住,种种不可名状滋味儿的神经穴位所在之处。
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互相望了望,然后几乎同时不由自主地深深向下吞咽了几下口水。其实这种动作反映,是人的生理自然性的反应动作,是人的一种天生与之俱来、敏感性极强的生理和本能反应。
当鼓动着腮帮子,正在大口吞嚼大黄杏的石头,无意间目光与我们几个充满饥渴状的目光,一下子碰撞在一起时,石头显得有些慌张和忸怩地呆坐在那里,极力回避着我们的目光,并深深的低垂下头,但两腮却在依然地一鼓一鼓地木然咀嚼着,嘴里那坨还没有来得及吞咽下去的杏肉。
我们几个在刹那之间几乎感同身受地同时闻到,从石头口中传来的那股喷香馋人和令人涎水欲滴的杏香甜腻味儿。我们几个当时的心里和眼前,正魔幻般地覆盖着、堆积着和滚动起,一层层、一片片、一堆堆无数的金闪闪、黄灿灿的大黄杏儿。那一层层、一片片、一堆堆,金闪闪、黄灿灿的大黄杏儿,像远天的瀑布,在我们面前悬空而挂,更像秋天田野间那一码码携手毗连的麦垛,小金字塔般,让你尽收眼帘,一饱眼福。意象之中那一层层、一片片、一堆堆,接天连壤、铺天盖地般的金闪闪、黄灿灿的一颗大黄杏儿,真的把我们几个弄得从心眼儿里往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不知廉耻、不可遏止地感到好馋好馋哟。我们四个人的八只眼里,已经完全流露出了同一种,近似或者干脆明说了,就是那种叫做充满乞求的意味,但又不乏抡夺和占有欲望神情的表露。
这时,老瘸兵扭动了一下身子,把他那支常年从不肯离开身边一会儿的老洋炮,向怀里搂了搂,然后显得很友好的样子,冲我们几个此时己经变得跟馋猫没有二样了的,他眼中的几个嘎小子,表情复杂地笑了笑,又举起他那只常年显得脏兮兮的手,冲我们几个显得亲善,也很友好地招了招。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让我们几个过去,也和他俩一快儿吃草帽兜里的那些金闪闪、黄灿灿的大黄杏儿。
正当我想迈开双腿,恨不得一下子飞快地跑到眼前那个盛装着,金闪闪,黄灿灿大黄杏儿的草帽前时,狗剩子一下子拿出一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治气模样儿,他显得一脸坚贞和高傲模样地对我们仨,像是在突然之间变得很生气似的说:“走!咱们不稀罕他的那些臭烂杏。哼,吃了准得连拉带吐蹿箭杆稀不可!”
狗剩子的脸上虽然带着一股倔强的劲儿,可是我们仨在心里谁都知道和明白:此时他那股倔强劲儿,是他硬挺着、强装出来的,一副虚弱得不堪一击的色厉内荏的架势而已,明显的有种口是心非的嫉妒成份,和一副吃不到葡萄,就一定要毫不客气地去说葡萄酸的妒火中烧,和盲目的霸道劲儿。
其实这是一种毫无意义、自欺欺人式的自讨苦吃。再说了什么事见好就收嘛,人有时也要去与自己不是一伙的人,暂时团结一下嘛,哪管是假的也好。小人书和电影里可没少描写这方面的故事。这叫韬略和心劲儿。个中的道理不仅舅舅明白,就连年岁一大把了的外婆都明白。其实那也是一种隐忍战术,这种战术对老瘸兵那可就更显得实用和有效了。何况这次明显的是咱们有利可图哇——那可是今年刚刚下来的大黄杏啊!再说了,都已经快送到嘴边的大肥肉了,愣是被自己倔了巴叽的给任性丢了。多可惜!说句良心话,这次老腐兵的姿态和风度咋说也显得挺有范儿的,虽然显得有些反常了些,可人家能主动让咱们这几个平日里他最烦,甚至最恨的嘎小子和坏小子们,一同吃杏儿,真的是够难能可贵的了,你要是不感到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那你就不是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的人。见好还不收,还想着得寸进尺?真是的。先吃完他的大黄杏儿再说才是上策。多馋人的大黄杏儿啊。
狗剩子不容我们几个再在心里想些什么,和从嘴里再说出些什么反驳和违拗他的话,他一下子伸出两只手,有些急急躁躁地把我和愣子、锁柱,划拉到一块儿,然后毫不客气地把我们连推带拽地弄走了。除狗剩子之外,我们仨的面部表情上,都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不甘和不悦的表情。
当我们几个同时走出几步远后,愣子不失时机地扭过头,再一次把目光从那堆金闪闪、黄灿灿的大黄杏儿上,显得很是无奈,也显得很是艰难地收回来时,狗剩子的喉咙里,竟然显得很不争气,和像是在又一次的下意识般,不其然而然地发声那种很响亮地的“咕噜”声——那是他在偷咽大口口水时,不慎发出来的声响。那“咕噜”声的声响,绝对显示出狗剩子,对远处草帽兜中那些金闪闪,黄灿灿的大黄杏儿,恋恋不舍、难舍难分的眷恋之情,和渴望冀盼的程度,决不亚于我们几个之中的任何一个。须臾,狗剩子显得有些气恼和愤恨地对我和愣子、锁住,有些不悦地说:“石头这小子他妈的学得也太不够意思了,对咱哥们几个连让都不让一让,还他妈的愣装着没看见咱们哥几个似的。有食儿独吞,不是个好东西。这要是在战争年代肯定是个大叛徒!以后咱们合伙‘干巴’他,谁也别再搭理他!谁再搭理他谁就是咱韩家屯大队,大伙的重孙子!看他小子在咱韩家屯大队这旮旯还去跟谁玩!”
锁柱突然显得一脸的俨然,神秘兮兮地对我和狗剩子说:“你们知道咱韩家屯大队的这个老瘸兵,为什么总像老狗护崽子似的护着石头吗?”
我和狗剩子一下子都被锁柱刚才的问话,问得一脸的迷惘和茫然。片刻后,我俩几乎同时摇着头,一口同声地回答锁柱说:“不知道。”
锁柱立马把他瘦干一样的身体,向我们倾了倾,显出一脸的得意之情,对我和狗剩子突然变得笑嘻嘻模样地说:“不知道吧?我心想你们俩也绝不会知道的。今天我就告诉你们俩吧,这可绝对是咱韩家屯大队这些年来,称得上屯中一号机秘的大事——有一次,马快嘴那老娘们来我家,帮我妈做豆腐脑儿时,我听马快嘴对我妈有鼻子有眼地说,石头很可能是老瘸兵那家伙的骨血……”
愣子显得有些迷惑不解地急着冲锁柱问道:“啥叫骨血?”
锁柱立刻显得一脸的深奥和卖弄,又有些教训意味地说道:“连‘骨血’都不知道?真是的……听我给你们细说:就是说,石头这小子,很可能是他妈和老瘸兵俩人的亲生儿子……唉,就是说他们俩大人到一块儿‘那么地’了,就有了石头……”
愣子显得很是费力地思忖片刻后,突然浑身一激灵,双手拍着肚皮,自顾自地咧开两片厚厚的嘴唇,哈哈大笑起来,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笑够了他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对锁柱说:“锁柱呀锁柱,你可真的能瞎掰呀。全村千八百号人,谁都知道他石头虽然是个孟生儿,可人家是有爹有妈的主儿,可千万不能张嘴乱说呀。小心嘴损遭报应。咱这旯旮可讲这个!”
锁柱像一下子不认识愣子似的了,眼睛显得十分陌生地上下打量着愣子,然后总结性极强地扭头对我们几个说:“怪不得村子里的大人都说他妈和马快嘴儿是天生的一对坏,地设的一双损,是一对一年四季之中,闲着没事就得扯老婆舌的主儿,更是一对韩家屯大队,十里八村之外也难找得到的,搬弄是非的高手。”
愣子听出锁柱说出的这些话,跟本就不是什么好话时,显得一脸不高兴地对锁柱说:“谁要是骗你谁就是韩家屯大队的小狗,是全屯子大伙儿的儿子!”看起来愣子真的是生气了,要不然,他是绝对不会在我和狗剩子、锁柱他们几个人面前发誓起咒的。
狗剩子把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眼神显得有些暧昧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此时我的脸上任何表情也没有,真的,一点儿也没有。片刻后,狗剩子显得一脸不高兴地对我和愣子、锁柱,显得少有地耐着性子说:“咱们是不是有点儿闲(咸)吃罗卜淡操心了?咱们管他石头是谁的儿子呢。咱韩家屯大队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嘛,‘管他老姨嫁给谁呢,不耽误咱喝喜酒就行!’我看咱们几个,现在最好能想出个什么好办法来,先气气老瘸兵,然后再想个什么法儿,去弄些大黄杏儿来吃吃。哼,他老腐兵得意什么呀?他刚才那是真心请我们吃杏儿吗?那是虚心假意式的虚情!现在干什么都讲究个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我看他那是在讽刺挖苦我们几个,是在变着法儿地气我们、馋我们,是在向我们公然示威!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那么几个破烂杏吗?还记得咱们前几天,在场院上看过的那个电影吗?帝修反和国内外的反动派们,不让我们开采和生产自己的石油,可是咱们中国人民有决心、有志气,经过艰苦奋斗,和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发扬了‘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困难吗?’那种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和气慨,一举拿下了大油田。后来咋样——气得帝修反和国内外的一切反动派们,都在短时间内,干瞪眼地佩服和折服咱们中国人民嘛?所以说,咱们也一定要在最短和最快的时间里,想出个好办法,坚决地、毫不客气地给老瘸兵和石头,一个响亮的耳光!要不然咱们不是让他和石头的那些大黄杏儿,白白地给馋了一回了吗?要是那样,咱们活得可多么的憋屈和冤枉啊”
愣子对狗剩子心悦诚服地连连称赞道:“你刚才对老腐兵的路线分析可太有水平了,一针见血;上纲上线也很准确。咱们就是要把老瘸兵弄得丑态百出。你在这方面可真的显得太有思想水平,赶明个学校开学时,再组织‘什么红小兵红卫兵大批判小组’时,我保准第一个带头选你。你家成分也不算太高,上辈子也没有什么‘四类分子’,我看一选准能成!”
狗剩子对愣子明显带有讽刺和挖苦意味儿的话语,在极大程度上给予了一次少有的宽忍,和高风亮节般地拿出了一副不予理采的姿态。愣子一下子显得很是无聊样地冲我们几个吐了吐舌头,然后知趣地躲到一边去了。
锁柱听完狗剩子刚才的那番用词激昂,和充满火药味儿的、几乎每天从公社和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广播喇叭里,都要么反复传出十几遍,毫无二样意思的话语,心里显得很是有些失落和反感。但是他从狗剩子刚才所说出的这些话语中,也听出了一些让他感到兴奋和激动的信息。
他十分敏感地明白和知道:狗剩子一会儿一定不会放过老瘸兵,肯定要想方没法地气气他或收拾他一番的!所以他的情绪,一下子就从刚才的不愉快和有些郁闷中跳了出来,显得很高兴也很冲动地对狗剩子说道:“对,咱们不能就这么轻意地白白放过老瘸兵,那样可真是太便宜他了吗。我听说他总在村子里的大人面前,说我们几个的坏话;还多次向我们几个人的家里告邪状和歪状。这回咱们就给他来个老帐新帐一起算!让他领教一下咱们这些‘嘎小子’的厉害,也让他好好喝上一壶!”
愣子听后,一脸兴奋和显得有些激动不己地凑了过来,他沉着声音,一本正经地对我们几个认真地说:“咱们是该气气老瘸兵了。这些年我最看不惯他的那支破老洋炮了,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从来也不让咱们碰一下、摸一把,还说小孩碰不得,危险!净扯他家那王八蛋!这分明是瞧不起我们。哼,今天我叫你不让我们碰你那支破老洋炮……”说着愣子跑到我们几个前头,冲着老瘸兵和石头坐着的方向,东扭一下屁股,西扔一下腿,在路上极尽夸张地学起老瘸兵的走路姿势来。我和狗剩子一看,觉得愣子这小子花样也不少,还挺能创新的,整得也挺好玩和令人开心的,便也都跟随着、响应着,迈开双腿,左扭右晃地纷纷效仿起来,嘴里还不住声地高声喊道:“……坐着不动像个人,红砖铺地走不平;走路摇摆像只鸭,瘸子屁股开朵花……”这是我们几个在前段时间里,闲着没事在一起时,七嘴八舌地给老瘸兵写下的一首,我们一致觉得很不错、也十分“形象”诗。我们正愁着一直没能有一个像样的机会,和宽泛闲暇的时间,把这首为他而创作的诗歌,当众奉献给他呢。没曾想,今天终于让我们实现了这个在心中存留已久了的夙愿。
远处的老瘸兵倏的一下站起身,在左右不住地摇摆了几下后,冲我们举了举手的那支老洋炮,恶声恶气地抱怨和谩骂道:“……这是些什么熊孩子?!一个比一个不知道好歹的嘎小子……”
我们几个虽然挨了老瘸兵一顿恶狠狠的臭骂,可心里却感到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畅快与惬意。我们几个像得胜凯旋的将军,高声地欢呼着、喊叫着、蹦跳着,仍下一脸怒气的老瘸兵,和一直在那儿低头发蔫的石头,向村外狂奔而去。我们根本就不再去顾及老腐兵和石头的任何感受和反应,我们几个好像在心里己经心安理得地想好了:就算老瘸兵今天晚上活该倒霉吧,谁让他和石头凭白无故、有意无意地拿那些金闪闪、黄灿灿的大黄杏儿馋我们几个了。呸!活该、自找!石头,也算你小子今天跟着老瘸兵倒霉,跟着老瘸兵吃点瓜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