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天早晨,按约定的时间,我们几个在村头那块空地上的大槐树下,聚集到了一起。这次与往常不同的是,见面时,我们每个人都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了一件从自己家里,贼一般“弄”出来的东西,互相不住地显摆着、比试着、评头论足地估着价,一副很内行,也很急切的待价而沽的架势和派头。
狗剩子从家里“弄”来的是一对早年时,使牲口用的老式铜铃,足有半斤重。一看那铜铃古色古香的样式,和满身的斑斑锈迹,就知道这东西可是有些年头的了,弄不好可能是解放前时的东西,肯定要比我们几个的年岁大多了。愣子从家里“弄”来的是一把农村常见的铜锥子。单从那油光铮亮的手柄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它肯定是愣子妈妈纳底子上鞋时,离不开手的一把灵巧可心的好工具。可不幸的是,它竟被愣子给“捐献”了出来。我在心里想:瘦骨嶙峋的愣子,一定是背着他妈,通过一番贼一样地所作所为,才最后得手;趁着舅妈和外婆不注意的时候,我从外婆家那间一年四季之中,总是暗淡无光的西下屋小仓房里,顺手摸出了一把,在事前就被我死死盯上了的,模样显得有些怪里怪气的长嘴高身锡酒壶。
这把锡酒壶对于我来说并不太陌生。听外婆说,这把锡酒壶是外公活着时,三餐从不离手的尤物。关于这把锡酒壶,有一次外婆还曾对我半显眷恋、半显痴情和回味无限地说:“解放前你外公活着时,正经八北儿地享过几天的福呢……”当时我在心中有种忐忑不安和不敢对人言的警觉,同时,我在心中有了一种罪恶的感觉:外婆家的这把怪头怪脑样的锡酒壶,是外公生前剥削劳动人民、吃喝享乐的一个罪证,就像置放在极具阶级教育意义的泥塑《收租院》里,当年地主老财留下的任何一件器具一样,浑身都沾满了劳动人民的鲜血,同时也纪录了狗地主和狗财主,吃人肉、喝人血的滔天罪行。当时,我的耳边立即响起凄悲的哭泣,和把哽咽之声训练有素地表演得就像真事似的女解说员,声泪俱下的悲愤声音:“地主的斗,吃人的口,‘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户膏’……”
外公留下的这个,虽不是什么“金樽”,但谁敢说它没有装过十人血、百人血呢?真是太可怕了!这次就让它在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选择这么一种“以身换杏儿”的方式,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这也只能是我唯一选择出的一种,令我认可和由衷感到满意和高兴的,“锡酒壶最后的归宿”或“锡酒壶最佳的消失方式”。
我的外公家和祖父家的成分都属偏高。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我的父亲因为他们双方家庭的出身问题,在运动中受到了很大的牵连,并引发出了其他的相关问题。我也因为父亲的所谓政治问题,可怜巴巴地没能加入到,当时全班占百分之九十八比例名额的红小兵组织当中。我的那个造反派班主任老师,确大喜过望地对我说:“这可太好了,咱们班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了。”
想到外公留下的这个“地主的口”和“千人血”罪证般的锡酒壶,一会儿就要从韩家屯大队这块历史悠久土地上,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就好像在突然间去掉了我身上沉积多年的一块心病,我既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又感到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畅快淋漓。
只有瘦瘦的锁柱在一旁,半天不吭一声地低头不语。当他看到我和狗剩子、愣子几个,向他分别投来不解的目光和一脸的疑问时,他这才显得满脸别扭和犹豫状,把一只早就伸在了裤兜里的手,慢慢的抽了出来,然后在我们几个面前,一点点儿地张开——我们立刻从他略显羞怯的手掌中看到,托在掌心之中一把由一分二分硬币,交叉叠摞而成的不多零钱。锁柱红着脸,腼腆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姑娘似的,对我们几个嗫嚅着说:“这是每次我妈让我到公社供销社,打酱油和买咸盐时,一点点儿赚下来的。虽说积少成多,可这真的是挺不容易的呢。原来我一直想留着这些零钱,等哪天咱们进城看电影时再花。现在本人本着‘要斗私批修’的革命精神,就把它无私地奉献出来。我想,只有这样,才显得咱们哥儿几个人心齐,泰山移。”说完,锁柱又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们几个一眼,一脸的羞色掺和着一脸苦涩涩的讪笑。锁柱可能是一直在心里觉得自己比别人做得差些,所以,无意间把自己弄得堆堆缩缩的,瘦瘦的身材更显得一副弱不禁风的羸弱模样了。
狗剩子显得从心里往外地对锁柱,显得折服和敬佩样地接连拍着他瘦瘦的肩头,无比激动地说:“锁柱,真有你的。我算彻底地服了你!我平时怎么就想不出来这么个好办法,从家里日积月累地弄出些零钱来给自己花花呢?”
愣子一脸奚落和讥讽有余地对锁柱接着说:“怪不得我妈总对我说,在咱们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所有像我们这些一般大的孩子当中,顶数人家锁柱那孩子聪明灵巧有心劲。三岁看老,从小看大。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
“锁柱,你小子这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也跟着狗剩子和愣子,连损带泡地把锁柱当面“褒奖”了一番。
锁柱已经再清楚不过地听出我们几个,明显的是在那儿变着法儿地挖苦和嘲讽他,便自找台阶,顺水推舟地冲我们几个显得十分滑稽地双手一抱拳,讪笑着冲我们几个耍开了贫嘴:“小巫见大巫,让各位仁兄仁弟见笑了。在这次‘以物换杏儿’的革命行动中,我虽然取得了一点点的小成绩,可是按照当前革命形势的发展,和上级革命委员会领导和各级造反派组织的要求,自知差得还太远。‘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回忆过去微不足道,展望未来任重道远。我有决心在今后的革命征途上,更加努力地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用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理论武装自己,不断地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水平和政治觉悟,还有级阶斗争水平,一定要在严格地要求自己的同时,虚心地向你们各位请教和学习;学习你们身上宝贵的革命经验,坚决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为中国革命、世界革命和为全人类的最后的彻底解放,做出应有的贡献!最后让我们一起再高呼几个革命口号……”
我们几个谁也没有让锁柱把公社革命委员会和大队革命委员会广播喇叭里,每天都要喊上十遍和几十遍的流行而时髦、城里造反派们专用的政治运动口号喊出来。因为此时,我和狗剩子已经分别把今天显得特别高兴的锁柱,鼻子下面那两片薄薄的小嘴唇,用手给狠狠地、严严实实地捏合在了一起,让他不再作声贫嘴。
这时,狗剩子又不消停了。他可能是刚才受到了锁柱的熏染和影响,心理受到了某种暗示,在故作一番严俨和响脆地清了一声嗓后,竟然对我们像哪一级革命委员会的某一位大主任似的,拿腔作调地挥动着手臂,总结性十足地说道:“同志们:这次分别从自己家里往外‘弄’东西的革命行动,虽然初战告捷,但是我们很有必要回去后,认真地总结一下经验。伟大领袖毛主席总是谆谆的教导我们:要‘发扬成绩,纠正错误,以利再战。’总而言之,忠不忠看行动。我认为,我们的每一个革命的同志,今天的表现都不错。这就再次有力地就证明了:只要路线对了头,一步一层楼。只要我们要求的结果正确、对路,至于过程嘛,我们是可以不予考虑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记住了,革命的造反派同志们,千万记住了,革命选反派同志们啊,我们的战斗口号是:永远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坚决完成中央文革领导小组领导交给我们的,伟大而光荣又艰巨的战斗任务——以物换杏儿——满口吃大杏儿!”
在毫无顾忌的放肆、调侃与戏闹中,我们已经分别把我们手中的几样东西,和锁柱手里的那些来之不易的零分钱,归拢放在了一起。看着这些东西,我们几个的脸上都露出了无比的欢欣和愉快的笑容。在我们的潜意识中,一下子有了一种“人心齐,泰山移”的认同感,和宽慰踏实的切身体验,也破天荒地领略和感同身受地彻悟了老祖宗那句,一直流传了几千年之久的,“外贼好挡,家贼难防”,这祖训般至理名言的个中滋味儿。
这时,伴随着远处一声怪腔怪调的吆喝声的传来,一个头戴一顶破旧飞边儿的破草帽,身下骑着一辆破旧不堪自行车的外村换杏人,瘦条条、晃悠悠地骑进我们的视线之中。我们几个立刻显得异常兴奋和激动不已地迎了过去,一下子把他团团围住。在没有语言,只有眼神的相互接触与交流中,我们和他像一下子接上了暗号的两伙什么特殊而神秘的“人物”似的,在长出了一口显得很是沉重和郁闷的胸气同时,一下子都认可和接受了对方。
狗剩子显得很庄重也很严肃,把我们要出手换杏的几样东西,连同那一把零分钱,小心翼翼地捧到眼前那个瘦条条男人面前。
那个瘦条条男人,至此再也不正眼看我们几个一眼。他先把狗剩子手里的东西左看右看地仔细看了一番后,从兜里掏出一块比火柴盒还要小的吸铁石,顺着我们的那些明显是铜和锡的物件上,显得很专心和很专业地吸磁了一阵子后,又用他手中的那块吸铁石,在那些物件上显得一副疑虑重重、小心翼翼的样子,又进行了一番,沾、吸、磁、敲。最后用一种很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那么一种怪怪神情样子,弯腰就近找来一块拳头大小的坚硬石头,又把那些物件在石头的硬棱处,显得很吃劲儿地磨了又磨、蹭了又蹭。那些物件上,立刻被伤得凹现出一道道的磨痕,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立刻闪现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和璀璨的银光。事实再次雄辩无误而有力地证明:我们眼前的这些物件,绝对是货真价实的纯材质制成的东西。
这时,那个结束了一番忙活和折腾的瘦条条男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得到的得意神情,那神情在他的脸上,只是倏的一闪,眨眼间的工夫便不见了。在这不长时间里与瘦条条男人的接触之中,他给我们的感觉:这家伙绝对是一个人群之中的,极具阴险、狡黠和刁钻的贪娈家伙。我觉得他很像我在学样时和同学们一起看过的一个,现在一时想不起名字来了的外国反特片电影,里面的那个代号叫“老狐狸”的,阴险、狡猾的老特务;长得从里到外都是一个烦人和可恶的模样。那个瘦条条的男人,又把那几样被他抓在手里了的东西,一脸苦相,满嘴蔑视地贬损了一顿后,连同那一把零分钱,也不管我们同意不同意、成交不成交,一下子都统统地划拉进他腰间斜挂着的一个,显得脏兮兮的小布袋里;接着,开始用他手中那个,显得既脏又破烂不堪的秤盘子,左掂量一下,右掂量一下,足足折腾算计了好半天,才像最后终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虚飘飘、轻荡荡地给我们撮了两个半秤盘子的杏儿。这期间,瘦条条男人的眉宇间,不停地皱着、拧着,就好像那飘浮的秤盘子,每下沉一下,都是在挖他心肝上的肉似的。
狗剩子显得一脸激动和兴奋异常,他麻利地脱下身上的背心,又显得很“油”、很地道地用手捏住背心的一头,手里像提着一个张开嘴的小口袋似的,把那些金闪闪、黄灿灿的大黄杏儿,一下子装了进去。这么多的大杏儿,终于到了我们的手中!我们几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副热血沸腾,心花怒放的喜幸样子,一个个有点像快要乐颠馅了的包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转眼工夫,当我们几个再抬头去找那个瘦条条的男人时,他像怕我们会突然反悔似的,骑着他的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背朝我们,晃晃悠悠、一点一点儿地悄声远去了。不知他又要到那儿“忽悠”去了。
“走,咱们找个地方吃杏儿去!”狗剩子冲我们几个晃动了一下手中背心里的杏儿,一脸喜滋滋的兴奋神情,对我们几个连声地号召着说。
“咱们可千万别让村子里的大人们看见。”我谨慎地提示道,然后下意识地扭头四下紧张地张望了一阵。
“咱们到‘瞎猫’家房后去,怎么样?那旮旯儿离哪些儿都远,绝对背静,无人打扰。”锁柱说完,向我们一挥手,我们便一百个赞同,一同随他瘦弱的身子,向“瞎猫”家房后的方向,撒着欢儿跑去。
“瞎猫”家的房后果然是一处既僻静,又背人的好地方。房子的四周是一片由一棵棵粗大杨树毗连而成的树趟子。仲夏时节,正是这些杨树枝繁叶茂、蓊郁如盖的生长季节。
我们坐在“瞎猫”家房后那坎高高房身的斜坡上,一边吃着甜甜腻口的大杏儿,一边显得有些心神不安地四处张望着。我们的心里现在开始有些怕,可能应该叫做叫“后怕”的那种由衷的真怕。因为此时任何一个村子里大人的出现,都会坏了我们的好事。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既吃不成大杏,又有可能被大人们,一下子把我们这伙“家贼”,一下不落地捉拿归案,回去后再受一番自找的“折磨”。所以,我们几个都显得十分的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战战惊惊地吃着杏儿。
此时,我的心中突然间在升腾起一股后怕的同时,也滋生和弥漫起一股愧疚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很对不住外婆和舅舅。就为了吃那么几个大黄杏儿,竟然大逆不道地做出这种偷窃自家的行为,而且还是外公生前留下的,能让外婆睹物思人的遗物。这要时让妈妈知道了,是决不会轻易饶恕我的。记得外婆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人间最忌是家贼。
就在我胡思乱想,大脑有些零乱的时候,我们头顶上的一扇窗子,忽的一下子打开了。就在我们几个同时被惊愕得互相不住地用眼神发问,现出错愕的表情和沟通疑惑和询问的信息:是走人还是再坚持一会儿时,又从那扇打开的窗子里,传出几声女人清嗓时的干咳声,随后一口清痰从里面毫不客气地飞射出来。是“瞎猫”!开始时,我们还以为“瞎猫”发现了我们几个,都显得有些紧张和惧怕地把身子贴伏在她家的后墙根儿上,停住了口中的咀嚼,也屏住了气息。我们的一颗心,一下子都高高地悬浮起来,忐忑不安地悸跳着,好像在硬着头皮,等待多舛的命运,瞬间到来的某种审判。
不一会儿,窗子里面让我们万万没有想到,陡然传出“瞎猫”浪巴溜秋、怪声怪气的歌声:“……你有情来我有意,咱们两个做夫妻。一对是鸳鸯,一对是伴侣,咱们两个永不分离……”
一块石头从我们心头上实实地落在了地上。我们相互望了望,然后不约而同地用手强捂住嘴,一脸怪笑地压抑着自己,不让那一串串眼看着就要立马喷发而出的笑声,一起从我们失控的嘴中喷发出来。
愣子曾经告诉过我,说村子里的“瞎猫”是个地主婆子。“文化大革命”前,她在县城的一个很知名的剧团里唱戏,据说还是个远近都很有些名气的主角呢。这几年因为城里哪儿都忙着搞“文化大革命”运动,剧团原来上演的那些个封资修的玩意儿,统统成了被砸的“四旧”对象,再也没人敢演和敢看了;新排演的那一出出红色的革命样板戏,又绝对不会用像她这种出身和家庭背景有问题的人。所以,她像一个一下子失宠了的孩子似的,弄得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便悄然躲回到老家来,整天干闲着躲避始终对她不利的“文革”运动。好在她的女儿和儿子都在城里工作,目前就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守候着上辈人留给她的这片,空空荡荡、大宅院式的老房。
“瞎猫”整天戴着个与农村人格格不入的变色眼镜,有人管那玩意叫“蛤蟆镜”,偶尔也会在自家房前院后转悠散心。远远望去,村里人都觉得那是一道村子里新添的风景。村里人不知道,她那是在城里养成的良好习惯:饭后百步走。据“瞎猫”自己说她的眼睛怕光。可这时间一长,全村的人便都知道了她所谓“怕光”之说的个中原委。其实,她那是为自己一天到晚离不开眼镜,而编出来的一种借口和托词而已。因为她的那两只眼睛不知咋弄的,一年四季之中,总像一对烂桃似的,红赤拉瞎的,难看死了;还总流泪。要不然狗剩子他们几个,和村子里那些孩子们,怎么会一口同声地管她叫“瞎猫”呢。
我们几个相互使了一个眼神,心有灵犀地蹑手蹑脚站起身,然后分别轮换着把头伸进“瞎猫”家,后墙上那扇窗子里。好奇心促使我们很想能在此时,借助这个小小开着的北窗口,窥视到“瞎猫”这个地主婆了,正一个人躲藏在屋里干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反动勾当。别看她拿五作六地嘴里唱着歌儿,其实她的心里不知正在想什么坏事呢。我们多多少少地在心里也知道一些,关于“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和“也决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的”严峻事实和深刻道理,正像公社和大队革命委员会广播喇叭里,每天都要重复十遍、百遍说的那样:眼下在全国范围内,阶级斗争复杂着呢。要不然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能在全国范围内,发动起这场声势浩大、史无前列的“文化大革命”吗?一些阴险、狡猾、恶毒的阶级敌人,己经很可怕地钻进了党内,他们每时每刻都企图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听听,多么让人感到可怕的事啊!所以,我们也要在心里,时时刻刻提高自己的阶级斗争警惕性。
透过毫无遮挡的窗口,我们几个一下子几乎是在同时看到,我们此时在心里极想看到的地主婆子“瞎猫”。
“瞎猫”穿着一身白颜色,显得很特别很特别的衣服,脚下还与之故意配套似的,穿上了一双只有城里人才穿的那种,每天都得很是费劲、和很是讲究地要刷上一两遍白粉子的那种,让人抢眼的小白鞋,正对着衣柜上面那张已经显得十分模糊了的镜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比比划划着,一副自我陶醉和自我欣赏地臭美臭浪呢。
“这个搽胭抹粉的吊死鬼,真是丑死了……”我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正当我们几个屏住气息,看得出神的时候,一惯喜好恶作剧的狗剩子,突然冲窗子里不管不顾地大声喊叫道:“地主婆‘瞎猫’——咪呜——”然后扔下我们几个,转身就跑。我们几个在突然间,被狗剩子这一声喊,震惊得一下子变得瞬间内惊愣发蒙,而傻呆呆地一时半会儿划不过劲儿来。狗剩子确像只事前早有准备的兔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屋里的“瞎猫”,被狗剩子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喊叫声,吓得“妈呀”一声惊叫,一下子瘫坐在屋地的正中央。
从惊愣之中猛然醒悟过来的我们,如在瞬间恍然大悟般,纷纷调转身子,慌忙向四外夺路而逃。我们一边跑,一边在心里不停地恶狠狠地咒骂着狗剩子。狗剩子这个嘎小子,平时什么事都显得挺仗义和挺够意思的,可这次他确把我们几个,实实在在、毫不客气地给出卖了——因为在“瞎猫”在受到惊吓的那刹那间,她的头寻声猝然扭向了窗口;她的那双红赤拉瞎、充满惊惧和恐慌的眼睛,已经再清楚不过,像架高性能的海鸥牌120照相机似的,陡然间把我和愣子、锁柱的面孔,一览无余、全景式地录入进了她的眼帘之中。不管狗剩子是突发奇想搞恶作剧,还是不经思考无意识地当场恶性发挥,他这次荒唐且冒然的举动,给我们在无意之间埋下了回家被大人骂,甚至被大人打的祸患。
我在心里暗暗地愤然想:等有机会时,一定要好好的与狗剩子说道说道,以后可千万别再这样不分深浅、没边没沿儿地闹了,弄不好是会惹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和祸事的。乐极生悲。凡事总得悠着点儿才对,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的脑袋里又不是灌水了,或者是让生产队牲口圈的门给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