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多变时代里我的一些小故事
一 我的家庭
1.父母的奇缘
我的老家,在河北省石家庄近郊一个名叫“土贤庄”的小村庄。我年幼时,那里不叫“土贤庄”,而是呼作“杜贤庄”。“杜贤庄”,顾名思义,村里的原住民,主要应是杜氏人家,但当时只有一家姓杜,且是年老的绝户。
说起杜氏绝户,村民常讲到一桩故事。我们村东有一条通往帝都的大道,道边还有很宽的人行道。八国联军后,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就是经由这条大道回銮北京。为了迎接圣驾,沿途村落所有成年男子,必须匍匐在地,跪于路边,而且不得抬头仰视。人们只能从眼角里睨视一点点宏大景象。老人们说起来,都带着无限敬仰和崇敬的口气描述,先是步兵,接着是举幡的,再是马队……数不清的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的仪仗队,威风凛凛,浩浩荡荡,居于中间的是太后、皇帝的御驾,殿后的又是数不尽的方队。官宦们络绎不绝地巡视着两边跪拜的民众,对耄耋之年的人抽样给予赏赐。全村只有杜家一位老者受到恩宠,赏赐的是一块大洋。这块大洋成为供奉的圣物,人们都垂涎三尺,羡慕至极。
遗憾的是,杜家似乎没有福分来承受皇恩,后来反成了绝户,令村民们无限惋惜。到我能听懂这个故事时,事情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大清也灭亡了三十多年,那时是日本侵占时期,可老一代的村民们讲起往事,依然肃然起敬,似乎能有一次五体跪拜,是自己一生的荣光。这是我人生的第一堂历史课,也是我最初所接受的“臣民意识”的教育。
杜家绝户了,可村名是最好的纪念。一九四〇年,日本人修筑石家庄至德州的铁路,我们村是第一站,不知何故,将“杜”改为“土”。虽然乡亲们认为“土”字不吉利,但村里头面人物与日本人交涉无效,时间一久,便约定成俗,村名随了站名。大概搞“治安村”时,村子正式更名为“土贤庄”。土贤庄原属正定县,滹沱河东西流过,将正定县分为南北两块,我们村在河南。滹沱河南,土地平整且肥沃,采用井水灌溉。主要的大车道,同时肩负排水渠道的作用,遇到大雨,街道如滔滔河道,流畅无阻。我们河南住民,维持着旱涝保收的生活状态,鲜见极端贫困之家。我们村距正定县城和石家庄都是十五里,属于近郊,后来又傍石德铁路线,村子虽小到只有五六十户人家,但相对其他村庄通达、活分。
一九三五年阴历正月十四日(公历二月十七日),我来到这个世上。家里没有钟表,不知确切时间。那年生肖为猪,生我正值晚饭后,乡人所谓“人畜皆饱”。我爹非常高兴,说:时辰吉利,以后不会挨饿。据我娘叙述:当我呱呱落地时,一看又是一个秃小子,极其扫兴,懒得看我一眼。因为我前边已有了四个哥哥,娘想要个女儿。我爹是重男主义者,十分称意。娘不甘心,还要生,在我四岁时,终于有了个妹妹,我似乎成为这个家中可有可无的一根鸡肋。
我父母是一对老夫少妻,父亲比母亲大三十一岁。父亲生于一八七二年,母亲生于一九〇三年,都是大清的子民。母亲是续弦。我的外祖母体弱多病,每逢冬天喘得透不过气,坐卧不宁,整日围着被子蜷缩在炕上,痛苦至极。我母亲是长女,下边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外祖父是个老实人,比较窝囊,支撑不了家。田有两亩,但没有井,也没有牲口和大型农具,因而收成甚微,日子很难过。家里的事情全由我母亲操持。为了外祖母和这个家,母亲耽误了婚期。当时习俗是十七八岁出嫁,过了二十就难了,属于现在所谓的“剩女”。大约在这前后,母亲患了莫名的病,根本请不起医生,拖着、耗着,人瘦得不成人形,几乎没有生的希望。那个年代,闺女是不能死在娘家的,死了不能入祖坟,没有安魂之处,只能做野鬼。对一个大姑娘来说,这比生时没有出嫁更残酷。我们那里实行冥婚,找一个异性单身冥鬼,结为夫妻。据说外祖父已为我母亲筹划冥婚的事。正当此时,我父亲丧偶,时年已经五十有五。他有二男二女,都已成家和出嫁。那时家乡有个习俗,男人丧妻之后,最好不出三个月能续弦。男人不空房是一种吉利。于是有媒人撮合,很快就把婚事说定。对我母亲来说,这总比等待冥婚要强得多。
据说我父亲遭到家人的强烈反对,但他声言:就是一个“棺材瓤子”,我也要娶回来!迎亲那天,他不便去,便派自己的孙子前往。婚后,父亲对母亲疼爱有加,关怀备至。他那时已有良田几十亩,生活得不错,又当家做主,于是到处给母亲请医生。奇迹出现了,母亲的身体日见好转,婚后不到三年接连生了我三哥和四哥(前边有两个同父异母哥哥),母亲身子骨奇迹般地恢复正常了。经过死亡线考验的人多半长寿,我母亲活到人瑞——九十五岁时辞世。
我的老娘与我的两个哥哥(摄于一九八九年秋)
我娘一进刘家的大门,立即坐在了祖母的位置。我爹与前妻生的二男均已儿孙满堂。爹的长孙同我母亲的年龄相差无几,也已结婚生子。这个大家庭有二十多口人。爹得了一个年轻媳妇,娘也把他当作自己依赖的靠山,心满意足。可是,这个大家庭的其他人,没有一个人能接受这个事实,哪里来的“娘”和“奶奶”?可是我娘是一位好强同时又极其注重名分的人。在她看来,我是明媒正娶过来的,身份和地位无可争议,就要当这个“娘”和“奶奶”!但在自己没有生儿育女时,只有我爹疼爱,自己空居名分,有气无力。当我的同母长兄来到这个大家庭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几个亲哥哥在这个家庭中具有万钧之重,爹又钟爱小儿子们,娘也以子为贵而有恃无恐。她要真正做一家之长了,于是像开了锅的水,这个家沸腾起来了。在我多少懂一点事时,我多次听到我娘讲如下一件事:一群孙子媳妇们不知从哪里弄出一个说法,说我娘未进刘家门之前,即大姑娘之时有“不正经”的事。这类事传起来最快,村里人议论纷纷,最后传到我娘耳里,一下子引起大爆炸。贞节问题是当时的头等大事。我娘公开挑战,宣称传言者能找出证人,我立即去死!然后在家庭范围内一个一个正面对质,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女人都卷进来了,可是谁都无言以对,此时不得不向我娘求饶。所有传言者都跪在我娘面前,请求原谅。我娘在气头上横竖不答应,转身离开,所有跪求者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这一跪就是半天。我爹出来说情,我娘的气也消了一点,说可以,每人要自己掌脸,于是一片掌脸声响起。此事很快传遍村子,传言自然平息。我爹事后反复称赞我娘有骨气,刚强,敢做敢当。对家内女眷之间的事,我爹从不直接介入,他常说一句话:“看你们谁能争过谁!”我的异母大哥效仿老爹也从来不介入,我的异母二哥是位聋哑人,当然也不会介入。但清官难断家务事,婆婆妈妈的事时常发生,拖到一九三七年不得不分家,我的两位异母兄长另立门户。我爹已经六十四岁,与我娘带着我们五个小崽子(同母大哥只有十一岁)单过。老骥伏枥,该多难啊!
2.“父亲”是一种生产方式
上溯老刘家的渊源,还真有些复杂。我爹并不是爷爷的亲生儿子,而是爷爷的外甥,原姓集。爷爷有女而无子,女儿出嫁,就是绝户的架势,年届五十把我爹过继为子。爹原来的集家家境较差,连读书识字的条件都没有,所以至死也不识字。
再往前说,爷爷也不是我曾祖父的亲生儿子,也是侄子过继为子。曾祖父是移民来到这个村的,本村的刘氏坟墓以他为始。从我有记忆开始,常听大人们说刘家老祖曾有过辉煌历史,那是明朝的事。老祖曾任大同将军。刘家的老坟在邻村,一直保留十几亩坟地,并立有祖碑。每逢春节、清明,年长的哥哥们还要去祖坟祭祖。
据说曾祖父比较有能力,而祖父却是一个老实无能的人。有二十几亩地,大部分都典当出去了。我爹过继时已经十几岁,在当时的农村已是主要劳动力。爹是一个极能吃苦耐劳的人,既是种庄稼的行家里手,又是善于开源节流的经营者。在他二十岁左右时祖父去世了,他便独自承担起生活的重担。由于他的勤俭持家,典当出去的地,逐步又赎了回来。
前面提到滹沱河以南的土地极好,几乎都是水浇地,有二三十亩便已是小康之家了。我娘总提起:有一年天旱无雨,别人忙着到庙里烧香磕头求龙王爷,还有的成群结伙,远奔百里以外“龙潭”取圣水,以求老天降雨。我爹不大信这些举动,夜以继日地淘井浇田,保住了庄稼未被旱枯。后来终于下了透雨,我爹竟然连续大睡三个昼夜,可见他是多么勤劳和能吃苦之人。
我爹是一位农艺高手,可称之为“文盲农学博士”:五谷杂粮样样都种,各种上市的蔬菜每样都种一些,还种一些市场需要的经济作物。对轮作、间作、套种都有周密的计划和安排。根据作物的生长期和适应季节进行合理安排,所有土地每年都是种两茬庄稼,有的还抢种三茬,比如有些地在秋天赶种一茬荞麦。对每一种庄稼如何栽种、管理,什么庄稼需要什么肥料,如何追肥,浇水时间的掌握,有些庄稼何时掐尖、打叉等等,都是行家里手。他常说一句话,种庄稼像带小孩一样。那时没有农药,每年都会种一些烟草,一是供自家人抽烟,二是一旦有虫害,就熬烟水用来杀虫。他还巧用每寸土地,种一些零星的作物,比如在水沟边种一行向日葵,在井边种点姜、葱、辣椒等等。
爹还是一位善于多面经营的人。家里有车有牲口,农闲的时候,就出去搞运输,我们那里叫“拉脚”。“拉脚”最危险的是要防备劫道,单干不行,要结成帮,前后呼应,才能保平安。“拉脚”能挣下不少钱,爹有了钱就买土地,后来又搞家庭手工业。
用自己收获的红薯作本开粉房,粉渣喂猪。过年时,喂养的猪大部分都卖掉。猪多自然肥也多,那里有句俗语,“粪大水勤,不用问人”,意思是自家有肥,保证收成好。
收获了棉花,如果卖原棉,收获甚微。他就买了一个轧棉花机,专门进行脱粒。除轧自家的棉花,同时接受外来加工,加工的工钱就是把棉籽留下。接下来,又用棉籽开榨油作坊。自家有一套榨油设备。为了轧碎棉籽,要用特别大的石磨、石碾。这种石磨比一般的要大一倍还多,才能把棉籽破开;石碾比常用的大两倍,用来压碎棉籽。石磨、石碾很重,一个牲口拉不动,要用前后双套骡马拉。碾出来的棉籽粉,需放在特大的笼屉上蒸熟,然后置入原始的榨油机进行榨油。榨油的动力来自人力,要抡十几斤重的铁锤,反复砸楔子,发出巨响,是极重的体力活。我异母兄长家的侄子们,还有我的同母哥哥,都是主要劳力。榨油过程含有相当的技艺,一个环节处理不好,就会影响出油率,所以要请一位“把式”(有技术的师傅)。利润主要是榨油之后剩下的渣子,即“油饼”。油饼可用来喂牲口喂猪,又是最好的肥田肥料,除自家用,主要是出售。“把式”的作用很大,利润采取分成制,以调动“把式”的积极性。
另外,爹还同他人合开过一个小商店,名为“余庆堂”,据说没有“余庆”,而是赔本了。认识几个字后,我还看到家里口袋上有“余庆堂”三个字,这些口袋是小店倒闭后的余物。
家里还有一群羊,但不是我家的,是山里的人到秋后把羊赶到平原来找吃的,主要是吃麦苗和野草。之所以收留外来的羊,主要是为了留羊粪,这是最好的一种肥料。新生的羊和剔下的羊毛,与“羊倌”实行分成制。我小时候的一项主要差事,就是与我四哥清理羊圈。
开春尚寒,为了培植红薯秧苗,年年都垒砌一个暖池,把红薯栽到里边,下边有火塘加温,到了晚上,上边盖上草垫。不几天秧苗就生长出来,此时天气也渐暖,适逢红薯插秧,一部分秧苗自用,大部分到集市上出卖。
我爹还种多种蔬菜,因是近郊,很抢手,随时出售一部分,手头就比较活分。有些蔬菜要长期保存,比如种好几亩蒜,先卖蒜苔,蒜收获之后编成蒜辫,挂在阴凉处,根据市场需求,陆续出售,有一部分直到秋冬蒜价高时才出手。又如种很多亩卷心的大白菜,每棵重达十来斤,收后不急于出售,而是窖藏起来。窖藏有一套“学问”,弄不好会烂,那就不可收拾。我爹是行家,在他指导下,白菜可储藏很长时间,直到春节,卖个好价。
总之,全家上下没有农闲的时候,在爹的指挥下,一年到头,都在劳作。
我爹是一位多面手,用今天的说法,他搞的是“农工商集团公司”,但我们家从来没有放过债,更没有任何浮财,钱都用来买了地。由于爹的以身作则,严格管理,勤俭持家,不断增购的土地,在我出世时已有一百三十亩左右的上好水浇地,还给每个儿子准备了一块宅基地。单从数量看,我家成为村中的首富。由于是个大家庭,如果按人口平均,也只能算中上人家。
这些产业,主要是爹与同父异母哥哥们辛勤劳动积累下来的。我们五个同母兄弟,在这个大家庭里最招人忌恨,虽然年幼,却仍有与异母哥哥们平分这份家产的权利,因此,我们便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且不说其他,单单这一点,这个家庭就不会安宁。据说吵架像家常便饭,只是由于爹的权威在,庇护着他的一群小崽子,在家里谁也不敢动我们一根毫毛。我一出生辈分就大,比起那些小辈人天生就高一等。一九三七年,大家庭分家,那年我两岁,也算一股,天经地义地与异母哥哥们等份,现在看来是多么不合理。
此时,爹已近古稀之年。从我记事起,他的健康状况就不大好,和很多农村老人一样每到冬天咳嗽不止,不能平躺,必须侧着身子睡觉。他的病可能就是现在俗说的老年哮喘吧。我娘除带我们这一群孩子,更多的精力用于照顾我们的老爹,尽心尽责,使爹在晚年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满足。他还患有严重的“老寒腿”,到春夏之际,依然穿着厚厚的棉裤,同时还伴有下肢浮肿,到最后一两年,肿得都发亮。就是这样,他依旧劳作不止。他因腿肿和腿疼几乎走不了路,可是还坚持到地里去。那时养着一头小毛驴,是我爹的坐骑。六七岁时,我的差事之一就是牵这头毛驴,让爹到田间查看庄稼。那时雇着一位长工和一位“把式”。田里的具体事,虽然由我舅舅和“把式”安排,但种庄稼的经验,他们都比不上我爹,还需要我爹来指导。
这里要说一下我舅舅。我的幼年,舅舅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我出生以前,舅舅就来到我家。说起来有几个原因,一是我外祖父家日子很难过,仅有两亩地,舅舅只能出去替别人当长工,与其到别人家,不如来我家;其二,我的外祖母先去世,时隔不长,舅舅又丧偶,留下两个孤女没有人照料。他的大女儿比我同母大哥还大一点,二女儿和我二哥同岁,只能由我母亲把两个侄女也接到家里,这样母亲身边就有四个孩子,舅舅也必须来我们家,既可适当照顾孩子,也帮我爹做些事。另外,我母亲生了大哥、二哥后,大家庭内矛盾升级,怕他俩发生意外,我爹让舅舅来充当一位保护人。
舅舅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识字,人很勤奋,农活样样能应对。来到我们家,我爹很喜欢这个内弟,俩人也很合得来。说舅舅是家里的长工,似乎也不尽然;说是主人,自然也说不上。他的身份的确与长工有别,比如爹老年吃“小灶”,也就是吃细粮加点腌肉、腌豆腐、炒鸡蛋等,同食的只有舅舅。两个人常常对饮几杯。我们家每年都自己酿酒,这些酒主要是爹和舅舅喝。后来爹不能喝酒,只有舅舅喝。田间的事,爹在都自己安排;爹不在,就由舅舅做主。我从记事起,就跟舅舅睡,到了晚上不离一步。他是我最亲近的保护人。舅舅土改时回到老家,为贫农,一直独居,一九七〇年去世。我那时正被审查,没能尽孝送终,由我母亲和大表姐及哥哥、妹妹为他送终。每每忆起舅舅,我总有一种父子般的亲情在萦回,不胜怅惘。
话说回来。每当爹到田间查看,从他与舅舅和“把式”的谈话中,我似懂非懂地了解了许多农业活的术语。我家田间有窝棚,爹常常在窝棚前的土台上一坐就是半天,思索着田间的什么事。在此间,我常常到庄稼地里捉小虫,如蟋蟀、蝈蝈等。再后来,我爹已经不能出门了,可是他依旧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印象最深的是,冬天他坐在向阳的地方,不停地剥麻和捻麻绳。我的差事,多半是把未剥的麻秆运来,又把剥过的麻秆拿走。我很不愿意做活,可又不能不干,常常噘着嘴,以示抗议。爹此时耐心地对我说:是人都要干活,谁也不能白吃饭,长大了你就会知道,饭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那时不理会这些话,有时横竖不听,他叫我干活,我假装没有听见,不理不睬;我知道他行动不便,有时他一喊,我撒腿就跑,还故意气他,让他追。小时候常挨娘打,但没有挨过爹打的任何记忆。据我娘说,他总劝我娘不要打孩子,说孩子没有爷爷奶奶,没人护着。那时他的伙食与全家其他人有别。他一吃饭,我就凑过去,娘此时多半要轰我离开,可爹总是舍不得冷淡自己的小儿子,一定要分几口给我。等我成年也做了父亲,我才体会到民间俗说的“老猫嚼儿”的含义。
我们那里比较富裕的人家,其主人死后常常会考评其生前形迹的优劣。娘多次给我们讲爹与另一位富家人出殡场面的对比。那位生前得罪人较多,仗势欺人。当其出殡时,抬棺材的乡亲们佯称“闹鬼”,把棺材晃来荡去,走到猪圈旁,在人们呼喊“闹鬼”的恐怖声中,把棺材扔进猪圈,此时孝子们不停地给乡亲们磕头,请求原谅。而我爹的棺材被抬得四平八稳,直到下葬,都非常有序和利落。娘为此感到格外骄傲,并告诫我们“人要行善,鬼都平安”。
爹去世后三年,就闹土改,这的确又是一次人缘的考评。我家被划为富农,是被斗争的对象,但却没有遭到任何人身侮辱和詈骂。贫民团来我家,总是客客气气,对我娘左一声大娘,右一声大娘,如同往日,还一再说这是世道,要我娘谅解。娘也总是以此为例教导我们:不是你爹为人好,人家不会对我们这样客气。也幸亏我爹死得早,要是他活着,平分土地就会把他急死。土地是他用血汗挣来的,是他的命根子。
我们家没有任何“民愤”,所以,在土改中没有遭到任何人身侵害,也没有挨过任何批斗或陪斗,只是把我哥哥羁押起来,这是对地主富农的通例,并没有审讯过他。我每天给哥哥送饭,都说平安无事。大约有两个月,随着土地平分结束,哥哥也就出来了,从此再没有任何纠缠之事。有一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土改中,雇过长工的人家,常有雇工回来复仇,我家曾雇过的长工,不但无人回来进行清算,土改后反倒安慰我们,并送粮食给我们吃。当时被批斗的人家,多半变为“赤贫”,没有饭吃,甚至不得不出去乞讨。
回忆我家作为“富农”的日常生活,实在说不上“富”。先说“吃”。在我记忆中,一年到头以粗粮为主,主要是玉米面和小米,再杂以各种豆类、高粱、红薯等。吃面粉的时候很少,春节吃几天,麦收时节每日吃一顿,其他就是每个月有个节日吃一次。平时几乎见不到肉类,只是到春节能吃上而已。副食是自家种的各种蔬菜,到了春天主要吃晒干的菜叶、萝卜条等。除我父亲年迈、多病、能吃点细粮,其他人吃的一律是大锅饭,连母亲也不例外。我与四哥上学,带的也仅仅是玉米面饼子和咸菜,很少有细粮。这样的饭食也就是满足温饱而已。
父亲给我们兄弟五人各准备了一块宅基地,因为年幼,谈不上分家。三处是没有房屋的空地,两处有院落。房子非常简单,以土坯为主,仅地基和四周的柱子用砖垒起。到了冬天,实行男女分开居住,为的是节省燃柴。印象中,只有春节,才在父母的屋里生个煤炉,时间也很短,过了正月十五就熄火,因为煤炭比较贵。
所有的衣物几乎都是粗布,自家纺织的。整个冬天,女眷们就是纺棉花和织布,包括染色。夏天,男人们都是袒胸露背,很少着上衣。而冬天,就是一套棉衣,没有可换洗的,时间一长,穿得就像油布一样。
从记事起,我就随舅舅睡在牲口棚里。我们那里的牲口棚与人睡的炕面对面,因为夜里要起来给牲口喂草料和饮水,所以没有槅断。牲口吃喝好了,第二天才好上套。牲口的屎尿味,弥漫在我们呼吸的空气中。那个时候没有脏和臭的概念,与牲口住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在我们眼里,牲口与人的重要性不相上下,与小孩相比,牲口更重要。小孩生病,从来不请医生,死了埋到地头,哭几声就算了事,但牲口闹病,却是一定要请兽医医治和喂药的。
我们弟兄也都是天养人,得了病,没有请过医生。我三哥幼年患病,几次死去活来,没有经过医治,他硬是活下来了,但还是瞎了一只眼。我妹妹不知得的什么病,浑身肿得发亮,现在回想,可能是肾炎之类,也仅仅是烧香请神而已,她也竟然出奇地闯过来了。我侄女病得都准备要埋了,却死而复活,也瞎了一只眼。我还有两个侄子和侄女没有熬过来,死掉了。对孩子生命的不在意,是愚昧无知的表现,也是穷的证明,因为请不起医生,吃不起药,我们那里有个俗话:“除了劫道的,就是卖药的。”另外,大约那时的医生很少,水平也很低,请了也无用。
我的记忆里,家人与长工从来是同吃同住,一块干活。自从有了妹妹,我就跟着舅舅睡。夏天多半露宿田间,到了冬天,舅舅带着我和四哥与长工同住牲口棚。冬天的牲口棚,为了保护牲口,提高了室内温度,常常是左邻右舍的年轻人讲故事、聊闲天的好场所。炕头上坐满了人,特别是当什么人讲起鬼怪故事时,既害怕又想听,以致睡觉时吓得蒙住头,似乎如此就感到安全了。因为怕鬼,一到黑天就不离大人一步。
那时候的农村,不知道什么是卫生。我们那里有一句老话: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食品几乎没有卫生可言。我清楚地记得,厨房的蝇子多得成堆,剩余的食物上爬满蝇子,一进屋会听到“嗡”的一声。在农民观念中,有“饭蝇子”和苍蝇、绿豆蝇之分,认为饭蝇子不脏。咸菜缸里生了蛆,把蛆捞出来,菜照样吃。到了冬天,洗脸没有热水,全家妇女几乎就用一盆水,先洗的是姑娘,其后是媳妇们,最后是我娘。我娘常说一句话:脏水不脏脸。男人们很少洗脸,搓搓就是了。脸尚且不洗,更何况洗澡,一冬天也不洗一次脚,到春节前才洗,我的脚都成了老鸹爪,一层黑皮。我们穿的袜子,从来不换不洗,每天晚上压在炕头上烤干,第二天把里边烤干的泥巴摔一摔就是了。这样的卫生状况不是我们一家独有,是当时下层农民的普遍情况。谈这些,也是为了说明我们家就是一般农民,与什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剥削阶级压根儿不沾边。把这样生活说成是“吃剥削饭”,也真够冤枉的。
王先明教授著文考察过民国时期的富农,他的结论是:富农多数是那个时代农村先进生产力的代表。看看我老爹的经历,也可印证王先明的判断。王先明教授只说到富农的多数是先进的生产力代表,那么把富农作为消灭对象,是否就是消灭当时先进的生产力呢?王先明教授没有去做结论,但逻辑似乎不应该是别样的。
我在要求加入共产党时,不停地批判我爹是剥削起家,回想起来言过其实,甚至无中生有。是的,我爹是雇过长工,那是他晚年丧失劳动力而我们兄弟又年幼之时的事,如果说剥削,应该说是我们几个小孩子吃过一点剥削饭,我爹没有吃过。
我不知道有没有阴间世界,也不知人的灵魂是否在那里,在我也步入古稀之年时,深深地感到往日的言行辱没了老爹。不知道有一天在我也走入另一个世界后,见到他老人家,他能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儿子吗?我相信,他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