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悬念非玄念(下)
一 悬念的平凡 不凡的悬念
生与死事关重大,旧时死者灵前常书“可当大事”。因为“生死相关总在心”,所以作品常将人物置诸生死关头,以期引起人们的关注。《水浒》中大闹野猪林时,解差“提起水火棍望着林冲脑袋上劈来”,读者不由地顿生紧张之感,关心着林冲的性命如何,一定要听“下回分解”。吉凶莫卜,祸福难测,把人物推到困境、险境,观者为人物命运担忧,危局、惊险形成的紧张气氛,迫使人们读下去。由于这种奇惊异险的悬念手法为戏剧、小说所习用,多以“飞来横祸”博取人们廉价的同情,已经形成了“陈腐旧套”,对人为的玄念反倒失去了兴趣。
《红楼梦》打破了一切传统的写法,也打破了“玄念”的模式。它不故意制造危局,没有大惊大险之笔,反倒平易近人;不用异乎寻常去迷惑读者,读者兴味反而更浓。因为它不违背常情,而是合乎“事体情理”,即合乎生活的逻辑。尽管说,问题愈重大,愈复杂,人们愈关切,悬念感愈强烈。《红楼梦》中的悬念既不重大也不复杂,人们并不因其小而减弱其关心程度,轻易放过,求索的兴趣毫不减弱。第七十二回赵姨娘正自向贾政说给环玉收房事,说“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贾政忙问是谁?“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未知如何,下回分解。”使人吃惊的是何响声,构成了悬念,诱引人们急于知道。如按玄念熟套去推想,以为定是大惊大险、至奇至异之大事。出乎意料,下回分解却“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来”。悬念打破惊险的“陈腐旧套”,寻常的身边琐事,因人们习见熟知读来亲切,看似寻常却取得不寻常的效果。这正是狄德罗说的:“艺术就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的东西,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的东西。”《红楼梦》的悬念就是生活的规律合理的延伸,沿着生活的轨迹向前推移,不去制造奇惊异险的玄念,符合“事体情理”的悬念,却也十分诱人。
二 悬念的性格 性格的悬念
《红楼梦》中的悬念不同于玄念,在于悬念为人物性格服务,悬念与人与事融为一体。“尤三姐思嫁柳二郎”这是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必得拣个可心如意的,是谁?这是个悬念,作者不忙交代,写得掩掩映映。众人都以为:“除了他(宝玉)还有哪一个!”三姐却说:“除了你家就没有好男人不成?”又似乎不是属意于宝玉,却又问兴儿:“你们家宝玉除了上学他做些什么?”不仅关心而且还有好感:“他在女孩儿跟前不管什么都过得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至此,读者和书中人物又自然以为她钟情于宝玉了。所以尤二姐说:“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儿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了头嗑瓜子儿。”人们以为她的意中人必是宝玉无疑了。但又不是。“至次日午后,尤二姐才告诉贾琏,三姐儿的意中人是柳湘莲”。这一切在于通过悬念写三姐儿和宝玉的性格:尽管宝玉不是她的意中人,并不影响她对他的正确评价,宝玉在三姐儿心中、眼中是“在女孩儿跟前,不管什么都过得去”,这似在意中却又不在意中的疑疑似似的悬念加强了宝玉的一贯重视女儿的性格,同时也写活了尤三姐,她聪颖敏慧,察人于微,便跃然纸上。
四十九回平儿丢虾须镯,凤姐说不必找,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这并非给悬念涂上神秘色彩,而在于突出凤姐的谋断、料事如神的性格。因之按下不表,直到第五十二回才了却这桩公案。而且写得扑朔迷离:平儿找麝月秘谈;晴雯见平麝鬼祟而起疑,又生出新的悬念。宝玉偷听,方知:初起疑邢姑娘丫头因为穷没见过;再不料是宝玉屋里的坠儿。这悬念在于突出“平儿情掩”的宽厚性格。顺带还写了人穷招疑的世态。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为求告而来,借贷之事,难以启齿,鼓起勇气欲语之时,又被蓉来打断。之后刘姥姥哭穷,凤姐却又笑止。传饭毕凤姐反说“大有大的难处”。人们始终为刘姥姥告帮能否成功担心,刘姥姥求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悬念的擒纵起落,全在于突出“借贷人情触眼酸”的世态人情。
冯紫英故意张大其辞,说遭遇了不幸中之大幸,须设宴方可郑重道出。这悬念在于写薛蟠之傻气与宝玉之痴迷。宝玉不仅对冯紫英虚设之辞深信不疑,连刘姥姥信口开河,也要寻根究底。刘姥姥信口胡诌的女孩雪地抽柴,宝玉担心她冻病,问为什么抽柴?作者不答,却插入马棚“走水”悬将起来。庚辰本有双行小字脂批:“一段为后回作引,然偏于宝玉爱听时截住”。宝玉爱听之时,即是读者爱听之时,宝玉欲知之事,亦即读者欲知之事。曹雪芹深深懂得读者的欣赏习惯与心理,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使之欲罢不能,非终卷不可。这就因为人们对问题、对悬念解惑析疑的期待心理是强烈的,不仅寻求答案以知道结局为满足,还要弄清事物发生、发展进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只知答案“真相大白”仅能生出石头落地的快慰;而前因后果的种种疑点均告冰释,则生出一种超出快慰的美的享受感。这是人们的普遍心理,不仅阅读时如此,生活中也如是。所以,宝玉寻根究底不仅拉了刘姥姥背地细问,还命焙茗四出寻找那成精变人抽柴的若玉小姐的祠堂。“找了一天才得了一个破庙”,但又不点明庙里是否若玉的金身。焙茗只说:“活象是真的!”宝玉喜得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谁知焙茗说穿了“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爷”!
前述悬念手法多姿多彩:有的书中人物与读者均不知底里,书中人物相互猜疑,如“情掩虾须镯”。有的是书中人物知情,而读者不知情,读者急于解开疑窦。更有的是书中人物不知情,而读者却知情,作者向读者作了预示。虽则明知是悬念,由于作者“聪明的诱引”,读者仍然介入甚而进入角色与人物共命运。这便是《红楼梦》中的悬念不同于那种“情节玄念”的高明之处,它着力于为创造人物服务,从人物性格心灵出发,可以称之为“性格悬念”。这悬念展示了人物心理变化,揭开了人物内心世界,同时也维系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及他们的命运,所以更为诱人耐看,读后较之于“情节玄念”的美感享受更为隽永。
三 悬念的突然 必然的悬念
《红楼梦》中悬念常有突然性,横生枝节,打断了正在进行的情节。突然横断的悬念不仅是迫使读者欲罢不能非读下去不可的动力,更是推动情节前进发展的动力。所以在“情哥哥偏寻根究底”时,脂批:“一段为后回作引,然偏于宝玉爱听时截住”。因为平铺直叙,一览无余,没有看头。特别是情节渐趋低潮时,再拖沓琐屑絮叨下去便兴味索然。必须收煞转换、掀起波斓,造成一个新的高潮,引出新的人物、事件。为此,必须宕开一笔,使情节生动。即“水穷山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不论何种情形,《红楼梦》突然横断的悬念,绝无节外生枝之弊,却有不枝不蔓,顺理成章必然之势。真正地收到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效果。且不说“刘姥姥信口开河”下去终无意趣,必须突然横断,即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如果听任他絮叨下去,定会因平淡无味而生厌。而在他演说将了未了之时“忽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恭喜了!”这人来得突然,读者自然要问:来者何人?雨村何喜?加上荣府尚未演说尽兴,都是悬念。由于突然横断,在平淡中奇峰突起,化平板为奇崛。又引出了雨村复官黛玉进荣府等情节,起了推进与深化、丰富情节的作用。
四 悬念的延缓 纡缓的悬念
有的突然性的小悬念,在起了收煞转折作用之后,悬疑便揭出。有的却悬而不决,读者“欲知后事如何”心急火燎,作者下回却不急于分解,偏要“花开两朵,另表一枝”。横断插入他人他事,而且慢慢道来。几经周折,才重提前文按下不表之事。这就使情节曲折、头绪纷繁、变化而不板滞。不一下揭出,不一气写尽,悬疑感始终控制着读者,拉紧着读者心弦。读者对待决的小事满腹狐疑,对存疑的大事悬悬于心。如开卷第一回:“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的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半夜人声喧嚷,“不容封肃多言,推拥他去了”。府衙传人是何横祸?不由人不目瞪口呆。这个悬念拖而不长,第二回接叙:“约二更方回,众人忙问端的”。再如宝玉诔罢芙蓉,焚香奠茗。“忽听山石后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鬓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吓的宝玉也忙看时”, ——下回分解:“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有的悬念却不同,拖几回书、中间插入几许事,如冯紫英设辞请宴,如平儿情掩虾须镯,均是一拖再拖。延缓是为了放慢节奏,一张一弛也是为文之道。层进紧逼的悬念,虽可引人入胜,但一味拉紧,不容读者思考,也有弓折弦断之虞。《红楼梦》悬念的延缓,便是在紧张中求松弛。读者并未因徐缓而放松了悬念感。可见悬念感既可以由紧张产生,更可以由弛缓中得到强化。当然,《红楼梦》中的延缓悬念,不是无限的拖长。一些故意拖长之作,超过了读者的耐受力,倒适得其反。
《红楼梦》延缓悬念,是为了植入新的情事,从不同角度对人物进行细致的刻绘,曲折而多侧面地塑造人物。如“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对迟到的仆妇不立即处分。几次以为该发落而迟迟不发落,中间插入领牌取线打车轿网络的王兴媳妇。又有四个执事人取东西,准了两件、驳了两件。又有张材家的领裁缝工银。这期间,迟到者悬悬于心,读者也为如何发落而担心。读者与听候发落者的心情同是紧张的。几次插入他事不仅强化了紧张的气氛,更重要的以此突出了凤姐的“脸酸心硬”的性格;突出了她处理繁纷复杂事物的“杀伐决断”的才干。读至此每生猫捕鼠后百般戏弄而后再行吃掉的联想,可以见出凤姐儿苛待下人、虐待狂性格的另一侧面。她“毒设相思局”遇贾瑞故意放慢脚步,几番回顾,造成贾瑞以为有意的悬念,而后又拖延迟缓。对平儿说“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读者对她作何道理,自是急于拭目以读的。两次毒设相思局,头回贾瑞几乎冻死,凤姐反抱怨他失信,再让他空屋里去等。“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以为必是凤姐,岂知却是凤姐所点之兵,所派之将。这依然是猫戏鼠式的虐待狂,导致了“正照风月鉴”贾瑞丧命的结局。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凤姐“拿了赃证回来,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如何发落司棋是人们关心的,书中却悬置起来。插叙“开夜宴”“赏中秋”“品笛”“联诗”种种情事。搁置“两三天”直到七十七回才了结此案。迟迟不处理,不是故意拖延。理由充分:本拟“明日料理”,谁知凤姐又发病“淋血不止”;王夫人又“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不立即处置仆妇,是写她的“杀伐决断”;不立即处置司棋,则是写她此时病惫灰心。通过延迟性悬念,着力地描写了凤姐性格的复杂性与多面性,因而凤姐的形象才是立体而又丰富的。总之,《红楼梦》常在悬念之处,虚晃一笔,而后宕开笔锋,从容着墨,从另几个侧面去着力渲写人物。对悬念反倒不忙揭示,高高挂起。矛盾的暂时搁置延缓解决,但矛盾并未丝毫缓解,另写他人他事,反而使这潜伏下来的矛盾愈加紧张。读者与书中人物急不可待,作者却从容不迫,悬念的推延,给了《红楼梦》作者以回环用文的广阔天地;悬念之各种情事,诱引着读者不忍罢手、不忍释卷,这便是延缓给悬念增添诱引力,可以说延缓是悬念魅力的增效剂。
五 悬念重在预示 悬念不在揭示
悬念即置疑,《红楼梦》中置疑作答多种多样。继悬疑的问号之后,有答案的句号,有插入新情事的破折号,有不置答的省略号,更有出人意料令人叹为观止的惊叹号。揭示的方法也变化多端:由人物、由作者作答,更或由读者去求索答案。书中悬念千变万化,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悬念的预示性。重在预示而不在揭示,这便是悬念的重要因素。有如打灯谜,事先揭出谜底(或者浅白的谜语不揭自破)便无悬念感。变戏法,戏法尚未做定,观者便已猜出,便毫无吸引力可言。然而谜语离奇难解,毫无线索可循,久解不开也会丧失兴趣。所以,须有预示略露端倪,人们有迹可循,方能引人入胜。这便是人们要求悬念有预示,而又不先作揭示的原因。有疑难,更要有引人解疑的预示,人们才饶有兴趣。李渔《闲情偶寄》云:“宜作郑五歇后,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结果。如做把戏者,暗藏一物于盆、盎、衣、袖之中,做定而令人射覆,此正做定之际,众人射覆之时也。戏法无真假,戏文无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着,便是好戏法,好戏文。猜破而后出之,则观者索然,作者赧然,不如藏拙之为妙矣”。
《红楼梦》中最大的悬念是遍布全书而又统帅全书人物命运的诗谶式的判词、曲赋、诗谜、酒令,等等。这一切不只是“做把戏”让读者去打“闷葫芦”。法国诗人马拉梅有句话:“说出是破坏,暗示才是创造。”重要在于预示性:预示了人物的命运,这才是读者所最为关心的。如果纯属“闷葫芦”,读者无从揣测。因有了预示,像宝玉一样在懂与不懂之间,才有推求其中奥妙的欲望。作者又借“玄机不可预泄”,罩上一层神秘色彩,读者更要拨开迷雾,“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如果没有预示,无从索解,便索然寡味,不求其解。正因有隐示之味可玩,必欲解其中之味而后快,这快感便是从求索中获得的艺术享受。书中诗谶式的隐前歇后,暗寓潜涵,或多或少透露了些许消息,但又不道破,关涉人物命运指归,因书未完,成了永恒的悬念。红学家作出种种推想,论争不已,唯其预示而未揭示,才有如此大的诱人力量。悬念预示不仅在于诱引读者,更在于铺设人物命运的轨道,因之较诸“情节玄念”为人们所看重。作者与读者不是“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人们循踪蹈迹,追索雪芹的作意,探究续作者悖谬原意之处。归根到底还是人物命运的指归,因为命运相关总在心。虽则考索人物归宿的文章汗牛充栋,但人们打这“闷葫芦”解疑之情有增无已。这就因为这悬疑有诱人之魅力,试举不为人们注意的贾环的灯谜:“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这个谜元春猜不着,其实除了贾环谁也难猜。贾环点明:“一个枕头,一个兽头”。这个谜底细味之下,除了极写贾环性格品格之外,还预示着他的命运及在佚稿中的作用。枕头谓草包,兽头则不仅是喻其不成器,因兽头为骂语,骂人狠琐卑劣与今语“狗头狗脑”差当。我疑环在导致贾府衰败中充当了“兽头”的角色,惜八十回后已佚,无法证实,殊憾。
六 悬念的郑重 严肃的息念
构设悬念是极其严肃的事,非同儿戏。连“作把戏”也须有个郑重的态度,方能取信于观者。反之,故弄玄虚,观者感到虚假,看后有受愚弄的幻灭之感,这实乃悬念不同于玄念之要旨。越是严肃,越是郑重其事,人们对悬念才信而不疑去求索。“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宝玉说“有一件大故事”,“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真事”,才认真地听了下去。冯紫英设辞宴请宝玉,说那不幸中之大幸,郑重到要备酒治东才能相告。凤姐庆元宵讲了“聋子放炮散了”的笑话之后人们还静等下文,也因为她严肃郑重。袭人突然教宝玉换衣服说:“老爷叫呢!”袭人一向持重不由宝玉不信,宝玉最怕乃父呼唤,听罢“不觉打了个雷一般”。焙茗又不答何事传唤,只说:“横竖是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正因为如此严肃、郑重,宝玉惊惧狐疑,读者也心同此理。原来是蟠为请宝玉同乐,忘记忌讳,以宝玉之父名义冒叫,宝玉和读者至此明白了真相。但袭人仍然蒙在鼓里,她记挂着宝玉见贾政不知是福是祸,所以埋怨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个人来给个信儿!”唯其郑重严肃,才使袭人牵肠挂肚,才使宝玉信而不疑,才使读者念念在心。越是郑重的悬念,越有诱人的力量,反之,人们一眼即可洞察:看了虚的开头,便知假的结尾,哪有扣人心弦的力量呢!巴尔扎克认为小说是一种“庄严的谎话”,庄严无疑更是悬念的灵魂,庄严的悬念才能取信于书中人物,庄严才能取信于读者。
1982.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