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金瓶梅》艺术论:傅憎享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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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悬念非玄念(上)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古往今来的作家,常针对人们的好奇心理,奇思杰构设置悬念,以引人入胜。谚云“看戏看轴,听书听扣”。扣,即悬念。话本小说回末常见:刀声起处人头落地,不知死者为谁,且听下回分解。书曲艺人至此响板一拍,戛然而止。下回书却花开两朵,另表一枝。你急于知道人物的命运,事件的发展、变化、结局,他却按下不表,高高地悬将起来。期待的心理,逼使人们欲罢不能,必欲弄个水落石出而后快。作家们认识到这悬念具有勾魂摄魄的魅力,到近代剧作家甚至有三S技巧之说(英语悬念、意外、惊异三词的第一个字母均为S)。但近来悬念作品充斥文坛,情节戏泛滥舞台,把三S技巧作为刺激观众的廉价手段,追求奇惊异险、紧张神秘,致使悬念愈来愈玄。悬念变成了玄念!

一般说来,问题的重要性与复杂性和人们关心程度成正比——愈重大愈复杂人们愈关切,其悬念感则愈强烈。但也不全然如此,《红楼梦》中的一些悬念,看似平淡无奇,读者却给以应有的关注。王熙凤出场,人物未见笑语先闻,来人是谁?林黛玉急于知道,读者同样急于知道。这小小的悬念虽不及刀声起处人头落地事关重大,但读者不因其小而漠不关心。《红楼梦》里没有那种离奇惊险,故弄玄虚的玄念,不故作惊人之笔。悬念也朴实无华到生活中习见习闻的程度,但却照样扣人心弦,于平淡中蕴含着紧张。如六十四回“浪荡子情遗九龙珮”,贾琏“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了下来,拴在手帕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儿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贾琏担心败露,在这紧张的当口:“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儿带着两个丫鬟自后面出来”,作者又把这紧张气氛强化了一步。“贾琏送目与二姐儿,令其拾取,这二姐儿亦只是不理。”真是急惊风遇见慢郎中,贾琏心急火燎,二姐儿稳若泰山,“再又一看,绢子不知哪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可见:悬念优劣不在事件大小,小中见大,方显出匠心;平淡并非注定无奇,巨擘会在平淡中生化出神奇。

《红楼梦》二十六回写冯紫英面带青伤,薛蟠以为他“又和谁挥老拳来,挂了幌子了。”冯紫英只说:“这是一次不幸中之大幸”,产生悬念,宝玉追问,冯偏不答,只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个东,请你们细谈一谈。”悬念入情入理:脸上青伤,不幸中大幸,不容不信;不肯轻易说出,郑重备酒,绝非细事。因此,悬念感强烈,诱人急于弄清真相。薛蟠的心理状态,可说是读者的心理状态。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地扔不下……告诉了也省得打闷雷。”这闷雷直打到二十八回才旧话重提,宝玉间:“前儿说的‘幸与不幸’之事,我昼夜悬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这话道出了悬念产生的使人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的力量。冯紫英道:“你们令姑表兄弟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喝一杯酒,恐怕推托,才说下这句话,谁知都认了真了。”《红楼梦》中的悬念不同于玄念,不是人为的,是依人物性格发展轨迹自然出现,是人物性格合乎逻辑的必然归宿。悬念不是附加的,而是人物性格的有机构成部分,是与性格共生的、相依为命的。曹雪芹并不着意于构设悬念,而注重于揭示人物的心灵,因此悬念有了性格的依据。悬念始终围绕人的精神世界的变化落墨,捕捉性格的与心理的因素,《红楼梦》中的悬念全然是为人物性格而设,悬念与性格融为一体了。即如冯紫英设辞请酒,在于突出宝、蟠的心实:薛蟠的傻气与宝玉的痴迷。这悬念写得起伏跌宕、摇曳生姿,悬念的曲折变化正是人物心理的变化过程。人们常说的出乎意料,尽在情理之中,无非对人、对人的性格、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等事物的内在联系作出了准确的、深刻的,而不是表面的、含混的揭示。悬念的曲折当然能推动情节向前发展,但主要的是为着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达到揭示人物性格、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的目的。试看《红楼梦》第十六回,贾政贺生辰热闹非常之时,陡然,特旨宣“贾政入朝”,特使连茶也不吃,便乘马去了。那个时代,“文怕宣、武怕调”,吉凶莫测,祸福难卜,合家惶惶不安,读者也狐疑满腹。“不住使人飞马来往探信”,只是报喜又说不清喜从何来,最后才弄清“贾元春才选凤藻宫”。悬念是个问号,大喜是个叹号,但在这“内外人等莫不欢天喜地”的叹号面前,“独宝玉置若罔闻”。“因此众人嘲笑他越发呆了”。这悬念在渲写宝玉性格的同时,也起着引发新的情节的作用,为后文元妃省亲铺垫。

而今,玄念愈来愈玄,玄到像谜一般使读者如坠五里雾中,真是愚弄观者,看后不免有受骗上当之感。人们对待文学作品绝不会像猜灯谜那般简单,只为了寻求谜底。民谚:“打不开的七宗艺,解不开的九连环”,对待悬念也一如对待九连环一样。有人只求谜底,不得索解,就砸了它,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却是于史有征的。《战国策·齐策》秦昭王遣使送玉连环给齐王后说:“齐国多智者,能解此环否?”因无人能解,竟然用铁锤砸了它。不知辛弃疾“问何人巧解连环?”的慨叹,是否为此而发。也有另外一些人,虽然熟知连环解法,但每解兴味毫不稍减。《红楼梦》虽已多次阅读,悬念谜底,早已了然于心,但迷人力量仍然有增无已。这因为人们不仅是关注人物命运的结局,而是更关注人物性格发展的过程。追求的不是瞬间的廉价刺激,寻求的是值得品味隽永的艺术享受。每读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即是如此,藕官为谁烧纸?初读时倒急于知道个中原由。对于熟知这悬念结果的读者仍然百看不厌,倒在于悬念写的是假凤泣虚凰“独合了宝玉的呆性”。尽管宝玉急于想知道,欲何,因芳官与袭人正说笑,怕生隙;再欲问,又插入干娘打芳官,因而他耐着性子等。这是宝玉心细如发,体谅女孩,具有平等思想的反映,所以这些悬念才诱人耐看。正是《红楼梦》悬念虽熟知而百读不厌的深刻原因。借用维克多·雨果赞誉莎士比亚的话来赞誉曹雪芹倒是十分恰切:“他每时每刻都给你造成意外,他从理智中抽引他固有的意外的因素。在灵魂探索这方面很少有人超过他,人类灵魂好些奇特的私衷都被他表现出来了。”

1981.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