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的退场艺术
与现今之舞台不同,旧时戏曲中人物上下场门是固定的。在舞台两端,上场门大书“出将”二字,下场门大书“入相”二字,大概因为戏曲人物多为将相之故吧?舞台上的“出将”“入相”四字今已泯没,但却可以给我们以“望文生义”的启示。
戏剧家们认定:人物要带着戏所规定的任务上场。“出将”,可以理解为:出场将要做什么?为什么将要这样做?这是必须由作者、导演、演员认真回答的问题。“入相”可以理解为:人物入去是否相宜?退场有什么依据、目的?这也是必须认真回答的问题。
人物退场,绝不应受“一台无二戏”之羁绊,对人物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人物退场要有依据,这依据是人物的行为逻辑,即是事物发展变化的必然规律。也就是要符合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多次强调的“事体情理”。通观一部《红楼梦》,人物退场何止万千次,大都可说写得入情入理。但智者千虑,难免有其一失。首先从这一失说起,丝毫不贬低《红楼梦》艺术成就之伟大。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中袭人退场即显得理由不充分、根据不足。袭人正在刺绣,宝钗来了,袭人理应陪侍。因为宝钗与袭人地位不同,钗是小姐,袭是丫鬟;钗是客,主人宝玉入睡,袭人不宜扔下钗而退下。而且退场的理由也不充分:因为刺绣工夫大了脖子酸而出去走走。哪怕是常客,也没有撂下客人,自去松散身子之理。但是,袭人如果不退下,仍留在场上,便妨碍了钗为玉绣鸳鸯、赶蚊虫,以及宝玉梦中发出怨愤金玉缘等语,进而由此引出黛湘窗外偷窥等一系列戏剧性情节。如袭人不退下,湘黛无法目睹这出好戏;读者也无法读到这一段妙趣横生的戏文。为给宝钗腾窝儿,只好给袭人找了个不太结实的借口,把他打发下场了。苛求《红楼梦》,全书不自然之退场,仅此一处,但顺乎“事体情理”之退场,布满全书。
同是袭人退场,写来却入情入理。三十五回请莺儿来打络,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吧。”袭人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外面已备好饭,袭人有必去之理;袭人说有客,又有不能去之情。这时莺儿笑道:“这话又打那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袭人听说方去。或间:为什么不让莺儿同去吃,或把饭传进来与莺儿同吃?这样,会破坏了只留下莺儿与宝玉在场上的调度。作者对此也作了细密的安排:莺儿已用过饭了,书有明文:宝玉烦请打络时,“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儿根绦子。”这便是作者精细处,袭人此次退场有根据,不越理。
从袭人两次退场的比较,可以看出后者入情入理毫不勉强。不要说在作品中,有“一台无二戏”的特殊需要,生活中也有不容第三者在场的情形。支开、打发这“多余的人”也须有过硬的、合情的理由,被支开的人,才信而不疑欣然退去,反之,则会产生不愉快。生活如此,戏剧、小说中的人物表面看去同棋子一样可以任意移来摆去。其实,棋子的弃取是从全局出发,移一子而动全局。所以,人物退场是关系全局的大事。
且看《红楼梦》是怎样使多余的人物退场的。
三十四回写宝玉“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袭人去了,宝玉才命晴雯去看望林姑娘。为支开袭人,宝玉煞费一番苦心,为的是不引起袭人的猜疑。
由于贾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致使宝玉“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贾环告密时,刚开个头“便四顾一看。贾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只是一个眼神,小厮们自知秘事不容不相干的人听自觉退下。七十四回王夫人审绣春囊公案,众丫头退下却是别样的写法,“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忙应了一声带着众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索性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
袭人是被宝玉设法支开,小厮们是见机而退,众丫头却是被喝退。
七十五回、七十六回中秋家宴的退场每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而且写得秩序井然:
政、赦等人退下的理由从贾母口中得知有二,一是:“你们去吧,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再是,赦、政等在场拘束,退下,贾母要“和姑娘们多乐一回”。
邢夫人之退场是因为:“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歪了腿”,她必须回去看视。
蓉妻退场,“贾母又想道:小夫妻应过团圆节”,所以蓉妻陪邢夫人回去。
这众多人物的退场,以及未出场病的病(纨、凤)弱的弱(黛),宝玉又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先去睡觉了。这一切,实是为了场上只剩下贾母、王夫人、探春、尤氏的落寞的局面,以突出凄凉的气氛。贾母发出:“果然都散了”的慨叹,是盛筵将散的先兆。
人物退场,有的是场景的转换;或者是场景未变而只是在场人物的更迭。人物的退下,是为了使观众读者只关注在场人物,而暂时忘却退场人物,或因退场人物构成悬念,而悬之于心。
总之,人物退场是艺术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与情节紧密关联,可以说与情节毫无关涉的退场是不存在的。退场是情节发展的必然结果,是情节的合理延伸。为开拓新情节奠定基础,是新情节的发端。是情节链条中的必不可少的环节,承前启后,使情节环环紧扣,不见焊缝,不露痕迹,方是退场的上乘。退场,前呼后应有如浪潮,前浪退下引导着后浪,后浪又推动着前浪,掀起情节的波澜,逐浪形成情节的新潮。《红楼梦》由于退场造成的人物更替,导致了情节的变化。而退场人物行动的目的性,皆符合于逻辑的规定性。就是说情节的变化是沿着生活规律的轨迹,自然而然地前进。作者向读者展示的是生活本身的必然进程。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欲与贾雨村清谈消永昼“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作者意图十分明白:士隐退场,场上只留雨村,以便“风尘怀闺秀”。虽然严老爷来拜,退去会客,理由十分充足,但作者也不草率,而是十分周严。士隐向雨村道过:“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回答:“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经过这一番布置,方才退下。雨村在场上才与娇杳一见钟情,设若士隐不退场,怀闺秀的戏便无法展开。但只是为了展开新情节,随意地把碍眼的人赶下场去,观众也通不过。只是如此写来才是事之所必有,理之所固然。
十六回贾琏远行归来正与凤姐叙谈,“一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这退场虽十分突然但却合乎情理。远出方归,乃父有事询问、交代,是很自然的。退下是为了写凤询平儿为什么指菱扯谎,平儿告知:凤所放之债,来旺媳妇来送利钱,怕琏知道。因为“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琏的退场引出新的情节,突出了凤姐、贾琏贪婪自私,在金钱面前夫妻间虽同床而异梦。
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黛玉因宝玉错说了一句话,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袭人来请宝玉说老爷叫呢!”这与严老爷拜会士隐,与老爷唤出贾琏,看似雷同,实则不同,取的是“特犯不犯”的写法。前两者皆实有其事,而后者却是薛蟠为请宝玉谎称“老爷叫呢”。宝玉一向惧怕其父,何况是袭人亲自来叫,只好退场。这一冒老爷之名的叫,写出蟠之傻气,忘记忌讳,引出了晴袭等人悬心的新情节,还及时打断了宝黛间的纠缠。因宝玉失口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迭被铺床”,黛玉动了真气,宝玉不知所以。脂砚斋对这及时退场中断,赞道:“若无如此文字,收什二玉,写颦无非再哭恸哭,玉只以陪尽小心软语漫恳”,这样难免重复雷同。不落别人之套,也不落自己之套。雪芹处理人物退场,士隐、贾琏、宝玉三人,皆系有人呼唤,但写法各自不同:原因不同、目的不同、退场的作用引起的结果也全然相异,可真是写得变化万千。
退场在作品中看似细枝末节,却往往关系着作品的全局。因为任何作品都离不开细节的描写,细节可说是作品的艺术细胞,是艺术生命的基因,离开细节艺术将不复存在。红楼梦退场的细节,从人物出发,用人物退场的行动来塑造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退场行动使人物性格更加鲜明、更加典型化。
三十四回宝玉被笞,黛玉探视,一听说凤二奶奶来了,便欲走,宝玉拦住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黛玉急得跺脚,悄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取笑开心呢!”宝玉听说忙放开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后院而去。凤姐已经从前头进来了。
这与前述种种退场不同,是为了渲染黛玉的性格写她对宝玉的深情,她为宝玉遭笞哭的“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
玉、环、兰同去给邢夫人请安,邢偏抚爱玉,引起环的醋妒引兰同走,玉也要走,邢却留玉云:“有话要说”。环退下后,邢点明有话只是设词,实是留玉用饭。写环退而邢不留,对比出邢嫌环爱玉,写出两人的地位,以及写出邢之褊狭与环的醋妒性格。一个退场小节,刻画出了几个人的性格侧面。
以退场渲写人物要数二十回麝月为玉篦头,晴赌钱回来取钱撞见,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说着摔帘子去了。读者以为她退场去了,宝玉也以为她去了,所以宝玉说:“满屋里就是她磨牙!”谁知她并未真去,麝月忙向宝玉摇手示意。“忽听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说说……'”写晴雯不退,是写她的机心,他防范着宝玉和别人的关系。正因为她时时、处处、事事留心,她才能说出:“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去了。”这回才是真的退场。这一个欲退不退的细节,使晴雯活现于纸上。
综上所述,从退场种种的出神入化的描写看:曹雪芹是熟谙戏剧规律与剧作技巧的,不然《红楼梦》是不会有如此之多、如此之好的戏剧性描写。最了解《红楼梦》创作底蕴的脂砚斋,曾多次写有:是“从戏场上得来”,是从戏曲中翻出的批语。脂砚斋在第二十二回还特别指出:“试思作者当日发愿不作此书,却立意要作传奇,则文不知有如何词曲矣!”曹雪芹立意作传奇未能实现赍志而殁,竟写成了这部千古不朽的《红楼梦》。虽然我们已不可能确知《红楼梦》中有哪些是他要搬上舞台的传奇素材,但从《红楼梦》中关于传奇戏曲的种种描写,以及诸如退场等戏剧手法的娴熟的运用等等,证明他是深明戏剧艺术的。如果研究一下红楼梦与戏剧艺术的关系,倒是十分有益的事,俟诸高明。
198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