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金瓶梅》艺术论:傅憎享文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论《红楼梦》的省笔艺术

黛玉将死,气绝前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人们对这略而不写的省笔赞词不绝,认为这是高鹗续书的神来之笔。其实好处不在于这潜台词本身,而在于黛玉魂归离恨天之时,恰是宝钗出闺成大礼之刻。强烈的对比,强化了这半截话的效果;如果不是在这特定的时间,这半截话的效果是大不相同的。

这种欲言又止不着墨的写法实非高鹗的独创,检读前八十回也不乏其范例,抄几则如下:

三十回宝玉黛玉拌嘴后,黛玉“见宝玉憋的脸上紫涨,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个——, ’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绢子来擦眼泪。”

与此相映成趣的:

三十四回宝玉被笞后,宝钗探视,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

与黛玉魂归离恨天时所说的半截话相似的,还可以举出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中宝玉探视晴雯,晴雯呜咽道:“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今儿担了个虚名,况且没有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

有人试图为黛玉的半截话填空,但费力不讨好,无须补出;雪芹笔下黛、钗、雯三人的省文也无须补出,且也难于补出。连补话都不易,可见续书之难了。

这种欲言又止,话到唇边咽回半句,往往是有难言之隐,那时的心理活动是极复杂的。好在会心之处不在远,有些话不必说完甚至不必说,人物间全然可以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对读者,由于有了充分的心理活动的描写,自是不须多说或者不必明说了。那未讲出的或未讲完的半截话,效果与分量并不轻,仍能起到无声胜有声的作用。可以说是于无文字处见精神了。

这种话到唇边留半句的还可举出“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时,贾蓉连忙跪下,劝道:“好婶娘!亲婶娘!以后蓉儿要不真心孝顺你老人家天打雷劈!”凤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谁信你这……”说到这里又咽住了。

所以咽回半句,盖因其不易出口,从半截话的省文大可以看出蓉凤二人间的不正常的关系,若与第六回相对照看,那回书的欲言又止的描写,便不难理解这半截话的意思。第六回写“这凤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先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

凤姐到了唇边的话又全咽回去了,这是不写之写的省笔,从这不着墨处却揭示了人物灵魂深处的隐私,读者可以从这细微的难以言传的描写中,窥见人物内心的极其微妙的活动。描写蓉凤二人间的隐私如果不是省文而是“全文”,如果不是曲笔而是直笔,如果不是暗写而是明写,那结果将会如何呢?

不写之写的种种省笔在《红楼梦》中常常运用,而且千姿百态,各尽其妙。三十五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时与宝玉闲话:

“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次。”读者读到这里禁不住要与宝玉一样急于知道是“什么好处?你细细儿的告诉我。”可是作者却采取了省笔,偏偏不去细说,未及叙述这诸般好处,只听:外面一声,正是宝钗来了。

如果不是用省笔及时打断,历数诸般好处,定会俗不可耐。其实宝钗的好处书中早已交代,此处不过借莺儿之口,再为点醒与强调而已。

突然中断的省笔,同回书宝玉命秋纹给林姑娘送果子,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写到此处,戛然而止: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下回书于此事只字不提,以后也再未提及,论者或以为是缺文,究其实质,也是不写之写,从中可以见出二人亲密无间、过从频繁。如此写来别开生面,读者读来眼目一新,省笔处留下大块空白,读者自会联想补充,大可不必事无巨细照记不误。

愈是省文省笔不着墨处,愈能引人入胜,有人形容吞吞吐吐的半截话有慢性杀人之嫌,可见对人们好奇之心的吸引力。但《红楼梦》中的省文省笔并非故弄玄虚,省略之处皆是为塑造人物性格和意境服务。读者粗粗看过之后想弄清省略之后的究竟,但细思之下,那究竟却在省文之中,这省文启迪着读者去思考联想。当然,《红楼梦》中有的省笔与人物性格关涉不大,或是为情节发展,或是为渲染气氛,略举二例:

其一:“自携了雨村,来至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

其二:〔护官符〕“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报:‘王老爷来拜’。”

这严、王两个老爷只一过场,以后再未提起。严老爷来拜只是为了引下士隐,舞台上只留下雨村,为“风尘怀闺秀”铺垫。而王老爷来拜则是为了显势,令读者看到官场往来频仍。两次中断省笔,写法各自不同。第一回严老爷来后,断而不续。第五回雨村与王老爷会过之后,又续写护官符事,承接前文。两者都深得书家书法之妙要:笔断意连。

不仅得书法之妙要,且又深得画家的真谛,省笔有如画龙,见首不见其尾,方是神龙,如不是“露其要处而藏其全”,不是续貂定是蛇足。不应忽视潜涵的魅力,省笔有如乐曲,戛然而止,则余音缭绕,韵味无穷;如果倾箱倒箧,一泄无余,无回味余地,结果不堪设想。

〔撰《〈红楼梦〉省笔艺术》后,思及《红楼梦》奇思杰构,有再认识之必要;又检读《红楼梦》,省笔艺术佳例殊多,俯拾即是。俯拾与复识谐音,又寓人弃我取之意,因以《省笔艺术复识》为题。〕

黛玉葬花正自伤感,听得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的不成?”抬头见是宝玉便啐道:“呸!我打量是谁,原来是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一声,抽身走了。(二十七回)

“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想,若作践坏了身子,将来使我——”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六十四回)

这种欲语还休的省笔,不是或不应看作是语言行为的中止,而是形式的转换:是人物语言行为的延长,有如流水,看似中断,但潜入地下,水流正自深而绵长。这难言之隐的潜台词,由于有了充分的心理活动描写,因而“含不尽意,见于言外”,于无文字处仍能见出无限的情思;无须多说,自是“一切尽在不言中”。读者必然循着心理活动的轨迹,同步地予以补充充实。

书中欲言又止写得千变万化:将言而未语,欲语语还休,不拘一格。五十二回燕窝一段细事,摇曳生姿又是别样写法:

“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吧。'”

“宝玉也觉得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明日再说吧。”

宝黛要说的是什么?小小的悬念,造成一种期待的力量,诱引人们。读者急于知道的作者却不急于说,说的却是看似不关紧要的淡话儿:

宝玉“低头正欲迈步,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儿次?”

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些儿,只咳嗽两遍,却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

庚辰本脂批:“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对话粗看无味平淡之极,细思平淡中含蕴着至情,淡淡写来,情思无限。平淡不等于平庸,中国画墨分五色,虽淡染黑白灰感情层次显明,在淡淡的渲写中也生出不同的感情色阶来。这正是引人之胜处,吸引着读者和人物一同呼吸,读者也几乎参与了这对话,生活在这特定情景之中。言词精警激烈写来似乎不甚难,而于平淡中见出深意却十分之不易。插入这淡话渲写感情之后,似乎应该揭出那读者急于知道的紧要的话了吧?

“宝玉又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才想起,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进来。”

这燕窝的话,须挨身悄语,以显其紧要,偏又不说完,一语未了,别事打断。

这一岔开,隔了整整五回书,拖多少时日,生多少故事,直到第五十七回才又旧话重提。却又不是宝黛直接对话,而是由紫鹃重行提起:

“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问着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我想宝姐姐也是客中,吃燕窝又不可间断,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露了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

这一语未了别事岔开的省笔,不是为了节省笔墨,而是从事体情理出发;设若当时不打断,宝玉实也难言,恐生买好之讥,又夹着宝钗,也恐生嫌隙。岔开省去,后文对紫鹃只是淡淡地而不是郑重地闲闲补出,说“也没什么要紧”,燕窝本身非紧要之事,宝黛深情方是至关要紧。如此写来是宝玉性格逻辑的必然:重情轻物,为黛玉一片痴情,虽细微之事,也考虑周严,仅从此省笔中可以见出宝玉用心之良苦!可以见出作者用心之良苦!

燕窝之省笔,时隔多日,事隔几许,方闲闲补出。而书中许多省笔,略去之后一直不补。

二十四回“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环起身告辞,宝玉也要起身同去,邢夫人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的心情也即读者的心情,宝玉不禁要问:“大娘方才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有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姐妹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儿。”这里虽然点醒了有话是留玉的设词,但那好玩的东西,后文并未交代,因是无须交代。这只是为了突出:邢夫人嫌环爱玉,设词留饭,又赠玩物,乃是常事,以此写宝玉在贾府中不寻常的地位。

凤姐向宝玉要小红使唤,“宝玉道:只管带走,说着就要走。”

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

“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回来吧!说着便至贾母这边。”(二十八回)

这句话是什么,后文只字未提。这省笔一则为了突出宝玉“无事忙”的性格,更重要的“二则是他记挂着林黛玉”,所以,连一句话也等不及听。至于那是什么话,自然不在话下了。

黛玉说暹罗贡茶好喝,凤姐道:“我明日还有一事求你,一同叫人送来吧!”

所求何事,后文毫未涉及。所以省去不写,一则因闺阁细事,不必繁冗写来,浪费笔墨。更为重要的,由所求引出下面妙趣横生的对话:

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人来了。”(二十五回)

由吃茶延伸到吃茶下定之婚俗,宝黛的婚姻是二人最为关切的大事,也是读者最为关切的,以谐趣之笔着力写此大事,而以省笔略去所求之小事。自是详略得宜。艺术不是生活的翻版,不能也不应毫纤无遗照录不误。总是撷取大事浓笔重彩,弃去小事一笔带过。省去小事,集中笔力渲写那最为人所关心的主要的大事。大小不在于事件自身的意义与价值,而决定于作品中的地位与价值。元妃晋封,事件无疑十分显要,作者却取省笔而不详写,偏忙里偷闲写宝玉因秦钟卧病而伤怀。事件之大小、重要与否,在人物的心目中分量各自不同。众人皆以为元妃晋封事关重大,宝玉独视有若无。对比之下宝玉对秦钟的情深谊重,于不写之写处全然可以见出了。脂批说:“眼前多少热闹文字不写,却从万人意外,撰出一段悲伤,是别人不屑写者,亦别人之不能处。”

《红楼梦》确是常取万人意外之省笔,弃绝万人意内之冗笔。如探春理家,家反宅乱、事变迭起,但作者却避开罗列之冗庸,从平儿之口极简省地叙出:“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八九件了”,“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等忙乱?平儿一语未了,李纨的丫鬟找走了他。”

家反宅乱,究系何事?只说八九件。略而不写,继之从宝钗避嫌关锁角门进一步证实:

宝钗对宝玉说:“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殊不知还有比这两件大的呢。”

这大事宝玉不知道,读者不知道。但书中人物不仅平儿知道、宝钗知道,甚至园外的仆人——柳五儿的舅母也知道,她说:

“本来我要瞧瞧他去,(霜)给他带了去的。又想主子们不在家,各处严紧,我又没什么差使,有要没紧的跑什么,况且这两日风闻得里头家反宅乱的,倘或沽带了倒值多的。”(六十二回)

家反宅乱的七事八事,上上下下,人尽皆知,但作者却皆不明写,即便是处理具体事件时,也取省笔:

“林之孝家的便指着那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狠不好,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必回姑娘,当撵出去才是。”竟一撵了之,案由只字未提。采取了一系列的省笔,反而强化了家反宅乱的气氛,避去了令人生厌哓舌的繁庸琐屑之弊。

并不是所有的读者、论者都赞同省笔,都能理解作者取省笔的匠心。五十三回“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庚辰本有署名绮园的眉批:“自可卿死后,未见贾蓉续娶,此回‘蓉妻回避’语,是书中遗漏处。”这真是求全责备,别说是小说就是起居注也不可能事无巨细照记不误。这不是无意遗漏,倒可以看作是有意省略。不仅蓉何时续娶省而不写于书之大旨毫无关碍,且蓉妻姓字名谁,也不必胶着刻舟,书中没名没姓的次要人物很多。只是程高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写道:“只见贾珍之妻尤氏和贾蓉续娶之媳妇胡氏,婆媳两个来了,见过贾母。”胡氏二字为诸本所无,可能是程高为答绮园之缺憾而补。庚辰本只在五十八回行文所至写道:“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入朝随祭”,说作者行文所至信笔由之,因尤许二字在《百家姓》中,上下连属,因而随笔成文。至于他到底姓许还是姓胡,无关宏旨,大可不必管他,省去为是。

有许多地方只能取省笔,而绝不可以取繁笔;只能取隐笔而绝不可以取显笔;只能略写而绝不能详写;只能暗写而绝不能明写。馒头庵得趣取省笔隐去,方是妙文;反之如取显笔明写,恐是不堪入目了。对此脂批:“若通部中万万件细微之事俱,石头记真亦觉太死板矣。……借未见真切淡隐去,越觉得云烟渺茫之中无限丘壑在焉!”

为文作画,其理尽通。郭熙《林泉高致集》云:“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云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前引燕窝及家反宅乱之情事,几乎不是小说之描写,而是符合郭熙论画之描绘。其他省笔之处,也一如绘画中之“计白以为黑”,着墨处有画,不着墨处更是画中精彩部分。宋马远《寒江独钓图》一叶扁舟,几笔水纹;于大面积空白处,见出江天之无限。我们也于曹子不着墨之无文字处,见出无限精神。传说古代一位画师用最简省之笔画出最繁多的骆驼,他只勾出谷间露出一只驼头便给人以无尽驼群络绎而来的感觉。绘画如此,音乐之无声胜有声如此。戏剧之暗场,有时是迫不得已的,但高明的大师却把暗场作为省笔运用。休止、暗场、空白等省笔虽然跨度很大,但人们仍能通过联想,补充甚而丰富原作。艺术欣赏有直接的显露的,也需要间接的隐藏的。省笔以藏为露,互为发明,高明的作者不“弃暗投明”,就因为他相信观者的慧眼,相信人们审美想象力。如果不惜笔墨把一切都塞给读者,便会闭塞人们想象的通路,缩小乃至毁坏了艺术天地。雪芹深明此理,省去一切繁冗之笔,读者却能从省笔中见到浩渺,这绝不是作者所见者小,恰恰是作者所见大而幽深,才能摆脱繁琐细屑的束缚,冲出一条简省含蕴的道路来。

198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