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中山舰事件:蒋介石的冒险行动
汪精卫同蒋介石之间,最初并没有什么特殊联系。他们两人最早的工作关系,是蒋任黄埔军校校长期间,汪以中央执行委员身份,在军校讲授国民党历史和三民主义课程。1925年7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成立,汪出任主席,蒋担任委员,二人开始正式共事。廖案发生后,汪、蒋同被推为特别委员会委员,汪负责政治,蒋负责警察和卫戍。二人从此开始合作。
此后,汪精卫继廖仲恺担任黄埔军校党代表,在军政统一、东征陈炯明、南征邓本殷诸役中,汪、蒋合作融洽,关系密切,逐步在党内形成汪主政、蒋主军的局面。廖案后,汪、蒋更进一步合作将广东国民党控制的军队重新整编为六个军,以蒋介石为第一军军长,第二军军长谭延闿,第三军军长朱培德,第四军军长李济深,第五军军长李福林,第六军军长程潜。国民党二大后,蒋还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总监,更提升了其军事领袖地位。此时,蒋对汪极为尊重,言必称“汪主席”“汪党代表”;汪对蒋也相当信任和推崇,称赞道:“用十二分的努力,练成真正革命的军队,以为总理臂助的是蒋校长。”
不过在汪、蒋“亲密合作”的背后,也隐藏着矛盾。这一矛盾自国民党二大后逐渐开始表面化。首先在北伐的问题上,蒋介石因苏联顾问季山嘉(Kissarka)的坚决反对,从而导致二人间水火不容。据蒋氏回忆:
十五年一月,本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开会,我从潮汕回到广州出席,提出北伐的主张。在会期中及会议后,汪兆铭对于北伐,均表示赞成,鲍罗廷亦未表示反对。惟开会后,鲍罗廷以奉召述职为名,突然回俄,令人不得其解。不料自鲍回俄后,俄国军事顾问团长季山嘉忽在军校会议中,极力宣传北伐必败之谬论。他对我面谈的时候,反对北伐的意思也逐渐暴露出来。广州市面接连的散播传单,反对北伐,并攻击我个人为新军阀。
季山嘉反对北伐的理由,从当时苏联驻广东顾问团写给驻华使馆的报告中可知其梗概。报告认为:“国民党中央缺乏团结和稳定,它的成员中包含着各种各样的成分,经常摇摆不定……军队缺乏完善的政治组织,将领个人仍然拥有很大的权力。在有利的情况下,他们中的部分人可能反叛政府,并且在国民党右翼的政治口号下,联合人口中的不满成分。另一方面,国民革命军何时才能对北军保持技术上的优势还很难说。”在这份报告中,苏联顾问虽然没有明确指出蒋介石是“新军阀”,但从诸如“将领个人仍然拥有很大的权力”“经常摇摆不定”“可能反叛政府”等话语中,我们不难读出苏联顾问对蒋介石的不信任。在蒋、季二人的矛盾中,汪精卫是支持季山嘉的,由此引起汪、蒋的不和。
汪、蒋矛盾的另一个焦点则集中在王懋功身上。当时蒋介石真正控制的军队,实际上只有第一军,下辖两个师。第一师师长是何应钦,第二师师长是王懋功。王在政治上接近汪精卫,是汪可以掌握的一支武装力量。在蒋看来,这实在是一大隐患。1926年2月初,军事委员会议决黄埔军校经费30万元,王懋功第二师经费12万元。但第二天军校经费减至27万元,而第二师经费却增至15万元。此事引起蒋介石的不满,怀疑是季山嘉的主意,并得到了汪精卫的同意。2月24日,国民政府成立两广统一委员会,计划将广西军队改编为两个军,任命李宗仁、黄绍竑为第八、九军军长。此事进一步引起蒋的疑忌,他认为:
现在广东统统有六军,广西有两军,广东是第一、二、三、四、五、六各军,照次序排下去,广西自然是第七、八军了。但是第七军的名称,偏偏要搁起来,留在后面不发表,暗示我的部下,先要他离叛了我,推倒了我,然后拿第二师和第二十师编成第七军,即以第七军军长报酬我部下反叛的代价,这是不可掩饰的事实。
于是,蒋介石在26日以突然手段将王懋功扣押,第二天派副官解往上海。蒋介石驱王之后,才觉得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在日记中愉快地记道:“凡事应认明其原因与要点,要点一破,则一切纷纠不解自决。一月以来之难境,心战,至此稍安。”
此后,汪、蒋矛盾逐步公开。正是在这种状态下,留在广州的国民党右派乘虚而入,利用蒋介石和汪精卫、季山嘉以及同共产党之间的矛盾,不断制造谣言和事端。一面是伍朝枢(时任政治委员会委员、广州市市长)同西山会议派合谋,向蒋散布假情报,称汪精卫拟利用一艘苏联来的轮船将蒋押往莫斯科;一面是反共的孙文主义学会擅自以蒋的名义命令将中山舰调往黄埔,并向蒋报告说海军局局长李之龙异动,已派出中山舰要逮捕校长。蒋介石对此误以为真,遂于3月20日发动政变。根据蒋介石的命令,第一军在广州全城实行戒严,逮捕李之龙等共产党人50余人;占领中山舰;包围省港罢工委员会,收缴工人纠察队的枪械;同时包围苏联顾问团驻地,并将卫队武装缴械。
蒋介石此举立即引起各方的强烈不满。当汪精卫得知蒋的擅自行动后,一度准备组织反蒋同盟。当天,宋子文、李济深、邓演达先后来到苏联顾问团住地,表示对蒋的不满。谭延闿、朱培德继至,称“蒋为反革命,提议严厉反蒋之法”。谭延闿等第二军将领还“欲谋联合三、四各军讨蒋,谭本人并已准备上火车返曲江防地正式发动”。同时,毛泽东、周恩来等也先后赶到苏联顾问住地,提议对蒋采取强硬态度。毛泽东并提出争取第二、三、四、五各军的力量,开会通电讨蒋。据周恩来回忆:“这时,谭延闿、程潜、李济深都对蒋介石不满,朱培德、李福林有些动摇,但各军都想同蒋介石干一下。”还有资料显示谭延闿曾经找过毛泽东,向他提出反蒋主张。汪精卫更对谭延闿、朱培德称:“我是国府主席,又是军事委员会主席,介石这样举动,事前一点也不通知我,这不是造反吗?”汪还信心十足地说道:“我在党有我的地位和历史,并不是蒋介石能反对掉的。”他并指示第四军军长李济深“立刻到军队去”。
然而,汪精卫拟议中的这个“反蒋同盟”很快就胎死腹中。仅仅过了三天,汪精卫突然不告而别。这其中的关键因素是,苏联顾问团否决了汪精卫的“反蒋同盟”,认为其措施“不适当”。
尽管季山嘉支持汪精卫,但当时恰好有一位比季氏地位更高的苏共中央委员、红军政治部主任、苏联考察团团长布勃诺夫(Andrei S. Bubnov)在广州。他于2月刚刚率领考察团来华,负责调查和研究中国革命的有关问题。3月20日当天,布勃诺夫亲自同蒋介石会商善后。会后布氏决定对蒋采取妥协退让的策略。22日,当得到蒋表示此次事件仅是针对部分顾问而非对俄的保证后,布氏立即决定撤换令蒋不满的苏联顾问。
同日上午10时,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在汪精卫寓所召集临时特别会议,苏联顾问列席会议。会上,汪精卫虽然对蒋介石的擅自行动表示了不满,但由于苏方已经做出撤换季山嘉等顾问的决定,汪精卫也无可奈何。于是,会议决议:
一、本党应与苏俄同志继续合作,并增进亲爱关系;工作上意见不同之苏俄同志暂行离去,另聘其他为顾问;二、汪主席患病,应予暂时休假;三、李之龙受特种嫌疑,应即查办。
这样,蒋介石的冒险行动就得到了党内的承认,政治上赢得了主动权。汪精卫当时是以苏联为主要靠山的,他和季山嘉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然而,面对蒋介石的进攻,苏联不仅不支持汪,反而向蒋低头,同意撤换季山嘉。3月24日,布氏离开广州前,蒋介石亲往送别。两人曾有一段有趣的对话,布氏嘱蒋:“革命以农工为基础,以政府与党之强固为要点,又以干部意志一致为首务。”蒋答道:“革命势力应集中,革命应时时进取,不宜取保守态度,凡余视为革命障碍者应迅即扫除,又以革命组织应以革命之利害为前提,不宜因人而设也。”对此双方“皆以为知言”。这样一来,失去靠山的汪精卫也就无所作为了。会后,汪精卫以“迁地就医”为名,不告而别,就此隐匿。
4月16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和国民政府委员举行联席会议,正式选举蒋介石为军事委员会主席,谭延闿为政治委员会主席,以接替汪精卫原来担任的两项要职。此后不久,有两个重要的人物同时于4月29日回到了广州,一个是鲍罗廷,另一个是胡汉民。
胡汉民自苏联“考察”回国后,开始对苏俄和国共合作表示不满。因此,胡一到广州就在报刊上发表宣言,主张“党外无党,党内无派”。这一主张实际就是针对当时的国共合作而言。胡氏此举立即引起苏联顾问的紧张。此前,接替季山嘉的新任苏联顾问斯切潘诺夫(Stepanov)完全接受了布勃诺夫的主张。他认为:“蒋氏具有革命思想,远在其他军阀之上”,只是“喜尊荣,好权力,幻想为中国英雄”。因此,他决定“利用蒋介石”。其策略是:首先“以左派之勇敢势力包围之”,如此则可使蒋摆脱右派的影响,成为左派;其次,为“使蒋氏复与吾辈合作”,必须“满足其喜尊荣之欲望”, “就喜权势而论,蒋氏将来或就总司令之职,足以满足其尊荣欲望”。为此,他指示其他苏联顾问今后“对于蒋氏之政治要求”, “让步以为代价,亦无不可”。鲍罗廷到广州后,完全赞同“利用蒋介石”的这一计划,处处对蒋退让,而想尽一切办法打击胡汉民。
于是,蒋介石充分利用这两派之间的矛盾,纵横捭阖,联合一方打击另一方,逐步建立起自己在国民党内的领袖地位。
蒋介石首先利用右派势力,在5月中旬召开的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上提出“整理党务案”,旨在限制共产党在国民党内的权力。鲍罗廷为了能使蒋左倾,而竭力压制共产党的反击,全部接受了蒋的要求。会议根据孙科的提议,规定以后国民党完全信任蒋介石为“革命重心”。蒋还在全会上提议设置中常会主席一职,一时令“全场相顾惊愕”,但最终还是选举了绝对支持蒋介石的张静江担任这一新职务。而这一决议能够顺利通过,鲍罗廷背后的支持起了巨大的作用。
蒋介石深知此时广州左派势力的强大,自己尚未有足够的力量同左派决裂,同时更为了获得“俄国协济军械的结果”,就表现出一副新左派领袖的姿态。5月初,作为对鲍罗廷的回报,蒋介石拒绝了胡汉民同他会谈的要求,并于此前首先解除了右派实力人物吴铁城的广州市公安局局长一职。5月30日,蒋更进一步下令“拿办吴铁城”。此时吴还兼任十七师师长。同时,通过张静江转告孙科、伍朝枢,“希望哲生充政府及党之代表赴俄与第三国际接洽,且与冯焕章商此后西北军之协动动作”,并借口“因闻外人言梯云(伍朝枢)亦与香港有所往还”,要求伍朝枢“亦暂行离粤”。伍朝枢被逐后,胡汉民的另一重要亲信古应芬也被迫辞职离粤。
以往海峡两岸学界在论述第一次国共合作时,长期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国民党始终称之为“容共”,而共产党则强调“联共”。事实上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从“容共”到“联共”有一个过程,其转折就是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通过的《整理党务案》。以往研究者大多关注该案对中共所加的种种限制,而忽视了另一个事实,即国民党首次以大会决议的形式确认“两党合作”关系,会议不仅在提法上用“两党合作”来表述,而且决议组织两党联席会议。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对《整理党务案》攻击最力的不是中共而是西山会议派。正是通过上述手段,蒋介石成功夺取了汪精卫在党内的左派领袖地位。
此后,汪精卫深感回天乏力,遂从广州隐居之地不告而别;而胡汉民因受鲍罗廷的打击,并发现蒋的左倾而又无能为力,也只好悄然离穗赴港。
或许是历史有意同他们二人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汪、胡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天、同一条船离穗赴港。蒋介石得知此事后,曾在日记中写道:“闻展堂昨晨潜赴香港,船中适遇精卫,是诚不约而会。冤家必逢对头也。”
从此,广州便完全落入了蒋介石的控制之中。而鲍罗廷为了进一步满足蒋介石“喜尊荣”的心理,协助蒋取得“比较现时更为伟大之权力与实力”,竭力动员蒋介石出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一职。在蒋“惶愧力辞”之时,鲍氏居然声言蒋不就任总司令,他就辞去总顾问一职。6月4日,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通过、5日由国民政府任命蒋“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统率各军,克期北伐。7月6日,中执会临时会议接受中常会主席张静江辞职,推举蒋介石继任中常会主席,但在北伐期间,仍请张代理。
至此,蒋介石不仅军权独揽,还在名义上成为国民党的最高领袖。汪、蒋这一回合(包括后期的蒋、胡之间)的斗争以蒋的全面胜利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