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同”:社会心理学范畴内的理解
长期以来,“认同”(identity)及其相关问题一直是社会学和心理学关注的中心。在许多社会和心理学家看来,认同仍是现代社会学与社会心理学中一个流行的专业术语,其意域关涉对自我或自我所在群体的身份界定、来源及所处范围的确认等内容。
在“认同”这一概念发展过程中,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克·埃里克森(Erik H. Erikson)起了重要作用,成为“认同”及“认同危机”在当代最有名的运用者和推广者。经过埃里克森的努力,在心理学理论中“认同”获得了一个“核心”位置。然而,从理论演递的脉络来看,在埃里克森之前,已有弗洛伊德关于“认同”的理论贡献。在题名为《悲哀与抑郁症》(“Mourning and Melancholia”)的一篇论文中,弗洛伊德第一次提出了“认同”这一概念。亦由此,弗洛伊德被认为是最早将“认同”作为一个心理学术语进行讨论者。弗洛伊德认为,“认同是个人与他人、群体或被模仿人物在感情上、心理上趋同的过程”,即“首先,认同是与一个客观对象形成情感联系的最初形式;其次,它以回复的方式成为性本能对象的替代,就像是将对象注入自我之中;再次,它可能引起除性本能之外的各种感受,即自我与他人同享某种共同品格的感受,这可能意味着某种新联系的发端”。有学者揭示,弗洛伊德的内省式(introspective)分析是从人的本能角度来确认自我与群体:婴儿主要从其父母处获得各自的心理态度;而成年人也对重要的他人进行内化,由拥有的共同认同来确定群体的本质。不论婴儿抑或成人,其心理态度皆对行为有一个共同的内部检查。因而,“主体通过投向他人的认同过程创造出身份认同,而这里的他人应该处在社会、文化和政治的符号背景中”。
接续弗洛伊德的认同理论基础,埃里克森以自我与他人的关系来界定“认同”。在他看来,“认同”是“一种熟悉自身的感觉,一种 ‘知道个人未来目标’的感觉,一种从他信赖的人们中获得所期待的认可的内在自信”。“认同”“意味着个人拥有稳固的自我并与其他同类共享一些本质特征。个人认同的形成是个人与他人的产物,它不是纯粹自我心理的反映和结果,而是反映着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自我不是完全被动的,而具有统整个人经验和适应能力的 ‘整合功能’。在其所划分的人格发展八阶段的每个阶段,都会有一种认同危机,对每个认同危机的处理,就会产生稳定的认同”。显见,埃里克森在“认同”之为个体“内在自信”基础上,不仅使弗洛伊德之“认同”由基于“本能”的冲动转向了“自我的理性世界”,而且关联出“认同危机”(identity crisis)的论述主题。埃里克森的认同理论对心理学、社会学相关研究的重要贡献为后来学界所充分肯定。
围绕“认同”的专业研究在心理学和社会学领域中早已形成了不同的理论取向及研究路径。当然,讨论它们之间的异同并非本文的任务。如果说上述弗洛伊德与埃里克森等人的认同理论多基于社会学的社会心理学取向的话,那么20世纪70—80年代英国布利斯托大学的亨利·泰费尔(Henri Tajfel)和约翰·特纳(John C. Turner)等人则强调社会认同对群体行为的解释作用,认为个体对群体的认同是群体行为的基础——体现的则是心理学的社会心理学取向上的研究路径,并建构起“以社会范畴化、社会比较、认同建构和认同解构/重构为核心的社会认同论”。
早在20世纪50—60年代,谢里夫(M. Sherif)通过有关的心理学实验,揭示了由于争夺客观资源而造成现实冲突对群体间态度和行为的影响,并提出了“现实冲突理论”。作为这一理论的补充和发展,泰费尔通过其著名的“最简群体范式”(Minimal-Group Paradigm)实验揭示群体认同感的产生及系列相关问题。在实验中,泰费尔观察到,知觉上的分类,即在同一类组的人群中,即使先期他们之间相互并不认识,亦无任何实际互动,但同一类组人群的每个人也将在主观上直觉到自我与他人共属而产生一种认同感。这种“认同”将影响群体的行为选择,使其产生内群体偏向(给内群体成员较多的资源及正面评价的倾向)和外群体歧视(给外群体成员较少的资源和负面评价的倾向)。有学者认为,泰费尔研究最为突出的贡献是,指出了“造成不同群体间冲突的因素不仅包括客观的物质资源,也包括主观的认同差异”。这不仅肯定了主观认同将产生客观的行为后果,更提示了“认同”的力量——由认同而导致行为上的选择和结果。或可言,认同行为的发生都是在具体的认同心理引导之下,且行为认同的程度往往为心理认同的程度所决定。
泰费尔将“社会认同”界定为:“个体知晓他/她归属于特定的社会群体,而且他/她所获得的群体资格(group membership)会赋予其某种情感和价值意义。”由这一概念出发,泰费尔建立起了其社会认同理论的基本观点,即个体通过社会分类知觉到自己的社会类别(如民族、政治团体等)归属,并根据这一类别的属性特点来界定自己的倾向,从而表现出对自己所属群体之认同,进而生出内群体偏好和外群体偏见。“个体通过实现或维持积极的社会认同来提高自尊,积极的自尊来源于在内群体与相关的外群体的有利比较。当社会认同受到威胁时个体会采用各种策略来提高自尊。个体过分热衷于自己的群体,认为自己的群体比其他群体好,并在寻求积极的社会认同和自尊中体会团体间差异”,这样,也就容易引起群体间偏见和冲突。20世纪80年代后期,作为泰费尔的学生及研究上的合作伙伴,特纳又在泰费尔社会认同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自我归类理论”(self-categorization theory),指出在社会中人们会自动地进行分类,自动地区分出内群与外群,进而赋予自我以内群特征而确定自己的群体归属和自我定型,以解决内群行为和群际行为的转化问题。特纳的这一“自我归类理论”可看作是泰费尔社会认同理论的发展。
继承谢里夫、泰费尔和特纳等人建构起来的理论模型和研究取向,迈克尔·A.豪格(Michael A. Hogg)和多米尼克·阿布拉姆斯(Domi-nic Abrams)专就社会认同过程/路径做了进一步的讨论,发展了前辈泰费尔、特纳等英国布利斯托学派学者的社会认同理论。他们同意泰费尔、特纳等人关于“社会认同”的定义,并以之作为解释社会认同路径的基本向度,肯定社会认同和群体之间的不可分割性。在他们看来,某人对于“我是谁”的概念或定义,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自我描述”构成的,但“自我描述”又与“某人所归属的群体的特质”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们建立起社会认同论的基础模型:“社会被看做是社会范畴的一个异质性集合,这些范畴在权力和地位上彼此相关,经济和历史的影响力量是社会发展的动力机制(dynamics)。人们主要是从他们所归属的社会范畴那里获得他们的认同(他们的自我感知和自我概念)。因而群体是在个体之中的(the group is thus in the individual),对此起作用的心理过程也会影响群体行为采取的形式。”他们进一步分析了泰费尔、特纳等人社会认同理论中的“范畴化”、“社会比较”等概念,指出人的社会范畴化对自我的重大价值和意义:“人们倾向于根据他人与自我的相同与相异来对他人进行分类;人们不断地将其他人或者感知为与自我是同一范畴的成员(内群成员),或者感知为与我是不同范畴的成员(外群成员)。”在作为内群成员的自己和作为外群成员的他者之间,通过比较而体现出群际特异性,“范畴化和社会比较协同发挥作用”,产生独特的群体行为:“群际区分与歧视,内群偏好,感知到内群具有相对于外群的优越性,对内群、外群和自我的刻板化感知,对群体规范的遵从,情感上对内群的偏好”。他们还指出,社会认同路径对于理解群际冲突、集体行为、社会运动等大规模群体关系的动态变化有重要贡献,根据群体成员的社会认同可以同时解释群体内部和群体之间的行为。通过对群际关系和群体过程、群体归属的原因与结果的讨论,他们揭示了威权主义、挫折、个体/集体相对剥夺、现实利益冲突对认同的影响,内群与外群的差异及由此而来的行为上的变化(偏好/歧视),以及社会认同路径的群际背景等问题的心理学机制。
豪格和阿布拉姆斯关于社会认同路径的社会心理学分析提示,社会认同对于个体和群体的社会行为(如抗议、游行、示威或革命等)来说具有重要功能和巨大力量,“群体是心理实体”,自我范畴化可以让群体成员发现意义和秩序,“在集体社会行为中我们可以发现群体的形式,集体行为是共享同一社会认同的行动者之间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