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文|宋俊宁
谨以此文献给曾经心心念念的台北。
还有你。
01
飞机缓缓上升。舷窗外,是一片深邃无际的天空,透过沾灰的玻璃,我注视着机身下湛蓝的海水和渐行渐远的海岸线,脑海中你的残影忽闪而过,犹如酒后断片的记忆一样模糊不清。这时,机体兀自飞进了厚实的乳白色云层,颠簸如行驶在泥泞山路上的公车。
偏过脸,是微眯双眼,安逸熟睡的你。一束阳光温柔地穿过云层缺口,照亮了你颧骨周围的一寸肌肤。我抬起微痛的头,环顾四周,周围是诡异的空荡的机舱。我闭上眼,努力想记起你何时回到日本,回到了我的身边,以及我们此行飞往何地。可脑袋突然像是丢失了重要的齿轮,一阵生疼,什么也记不起。
再望向窗外时,机体附近不知何时弥漫起令人心悸的雨云。俯瞰,原本宝石般清透的海水也不再澄净。闪电在机体不远处冷不丁炸响,像是酝酿已久的,有如天空的裂痕,明亮又清晰,机舱里的照明灯“唰”地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应急灯在过道顶上忽闪。
莫名的恐惧和不安刺激着神经,令我周身难过。摸索着想握住你的手,可是没有。扭头,你的座位空空荡荡,连椅套都是平滑无折皱的。我站起,急切地搜寻你的身影,却只看到忽明忽暗的机舱。
沉滞间飞机突然急速下降,像是失控的过山车,没有余地,义无反顾地冲向海面。刹那,灵魂妄图摆脱躯体的束缚一般,身体轻飘起来,使我后背发毛,不寒而栗。彼时你的残影在脑海里变得深刻,我想起了与你的悲欢离合,想起了那些抽噎时流下的泪水,也想起了,你独自别离的背影。
原来三年悸动、五年之痛,当真敌不过七年之痒。
你丢下了我以及那些被搁浅的梦想。
你说我会在你后半生的日子里长生不老。
所以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机舱。应急灯光愈渐微弱地忽闪,视线所及,除了这诡异的一切便是无尽的黑暗。机体尾部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爆裂。我将颤抖的双手合十,捂住胸口,大脑一片空白。
02
“叮——”
闹铃响起的时候阳光刚好照上额头。
擦去脸上的虚汗,我伸手拍停闹铃。习惯性地想叫醒你,可只看到空荡的另一半床。撑着昏昏沉沉的头,脑海里依稀浮现出昨夜的梦。我这才想起,你早已离去。
忍着恶心,梦游般走到洗漱间。镜子里是蓬头垢面的自己,惨淡的脸色,在白炽灯下毫无生气,活像个女鬼。我抓起一把凌乱的散发,不禁无奈干笑:你若看见又该骂我邋遢了。
简单地洗漱过后,我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间隙照进公寓,却没有暖意。我整理好写字桌旁成堆的稿件,开始整理杂物。琐碎的杂物收拾起来比想象的费劲,我穿着单薄的秋衣在湿冷的公寓里来回走动,抬头瞥到枕旁你送的公仔,拿在手里,它笑得那么天真,没心没肺,就像一年前的我和你。我把它塞进背包里层,拉上拉链,回身,顺手拉开乳白色窗帘。阳光从樟树枝梢间倾泻而下,泼在地板上,把整个小屋照得通亮。台北此时应该也是阳光明媚的吧,我想。
整理好背包,我环顾这间陪伴我们一年的公寓。自你走后,也无从留念。走进逼仄的长廊,轻合上门。
可能再也不见。
拉着来时的行李箱,我漫步在中唐人町与你走过无数次的老街上。
绿荫下,我仰起头,流云皑皑依偎在如洗的天空中,微凉的风毫不温柔地奔跑而过,与我迎面相撞。一侧是错落有致如来时一成不变的素色民房,一侧是四季常青参差不齐的葱翠香樟,穿行其间,眼前忽有种宫崎骏动画里的诗情画意。一千三百多公里,是横跨东海的长度,远在大洋彼岸的你是否念念不忘这座日本九州的小城。三个月来,我始终无法体会你离开时的心情,独留我一人在异国他乡,你是下定了多大的决心。
俯仰间,我不知不觉走到了町站,环线有轨电车顺势而来,缓缓停在町站台前。电车饱经风霜的车身满是灰尘,掉漆的边棱泛着橘黄色锈迹,我想起了大学时我们常坐的那辆环线公车,那个你口中的老掉牙的家伙,此情此景,身边却没有了你的陪伴。我苦笑,提着行李走到末排的靠窗位坐下,透过积了厚厚灰尘的车窗,可以看到飘落的凋零的枯叶和寂静的街道。电车开动,一幅幅熟悉的画面倒退着滑过,仿佛一段陈旧的胶卷,回播着声音和影像,还有这一年来的悲欢离合。
电车转过中唐人町最后一个街角,店铺间,一家装修质朴的拉面馆出现在视野里,偌大的面店门可罗雀,老板背着手在路边百无聊赖地抽烟。阵风掠过,吹起成堆的落叶,恍惚间,我像是看到了去年秋天初来乍到的你和自己。
那时初秋,九州的天气不如台北温和。我们手拉手,穿过凄清的街道回住处,转角遇见了这家拉面馆。你玩世不恭地说要吃光身上的零钱,踌躇半晌,点了两碗猪骨拉面。店外萧瑟的秋风吹起一地落叶,鲜味十足的汤面下肚后,你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然后哧哧地笑。和蔼的老板给了你我这两个异乡人一点优惠,500日元的餐费只收400日元。付了钱,你连忙用日语道谢。
出门,你温柔地搂住我。简明的街道两侧落叶纷飞,霓虹灯光划过的脸颊和怀抱一样温暖。我问你会不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你突然笑了出来,用结实的手轻拍我的脑袋,叫我不要胡思乱想。
“嘀——”一声聒耳的车笛把我游离的思绪拉回身体。回过神,是电车驶进了闹市区。前方不宽的柏油路上人流穿行,车流涌动,却并不喧嚣。周围同车的九州居民说着口音很重的日语。我想象你初回台北时的情形,是不是也像这样觉得一切熟悉又陌生,是不是和我一样孤身一人。这里没有台北亲切,也没有台北温暖,却比台北多了一丝清静,多了一丝平和。
约莫十分钟,电车在新町站停下。周围一排排整齐的小楼陌生得突兀,下车,查看之前联系好的家庭旅馆地址,依着手机地图,向民宿深处走去。
新町的居民区较中唐人町多了一丝宁静。我跟着导航走进一条干净幽深的小巷,在挺拔的香樟和其他不知名的树间,看见一栋坐拥着古朴小庭院的素色矮楼。核对了地址和门牌,我推了两下栅栏。一个皮肤白净,浓眉大眼的女孩出来应门。她穿着一身传统的颜色鲜艳的和服,脚上是一双木屐。红装素裹,浓妆淡抹,乍看俨然一个标准的日本女性。她拉开半锈的院门,用不标准的中国话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点点头。
她动了动眼皮,让我叫她玲子,又微笑着上前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乌黑的瞳仁里闪着光,真是漂亮。
简单登记了信息,玲子热情洋溢地向我介绍这间家庭旅馆,她的语气欢快,谈笑间眉飞色舞,没有传统日本女人的严肃和保守。她拎起行李,带我去二楼看准备好的房间。我小心翼翼跟她踏上老旧的栗色木质楼梯,在鞋底接触梯面的一瞬间,心中感到莫名的踏实与坚硬。玲子告诉我,这座房子是她祖父留下的,到现在为止,有八十多年的历史了。我伸出手指轻触墙面,时间的涤荡在指尖留下蹉跎的质感,我不禁怀念起台北的外婆和那间海边的老屋——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飘摇,仍然屹立不倒,翘首眺望遥远的未来。
上到二楼,走廊墙壁上是锈迹斑驳的武士刀,浓墨重彩的富士山壁画边角泛着微微的黄。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古老,在幽暗的走廊间,梦回天皇时代的画面蓦然浮现在眼前。玲子送我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嘱咐两句便转身下楼忙活。推开房门,房间简朴,大方,纤尘不染。我放下行李,拉开素色窗帘,庭院外几棵翠绿的香樟被来自东海的风吹得窸窣作响,把头探出半掩的窗,干涩的风毫不留情划过脸颊,不如台北温柔。
扫了兴一般,我退回房间开始整理行李。玲子再来的时候,我正趴在原木书桌上写稿,大学时学习的日语专业使我可以轻松写出日文文案。抬头喝了口水,看到玲子慢慢拉门进来。
“在忙吗?”她提着声音,怕打扰到我。我告诉她,我在写稿子。她张大了嘴,转而又问我是不是作家。我摊开手撇着嘴说:“我只是个写手,还是不入流的。”不知道日语中写手和作家的发音有什么联系,玲子低头瞥了眼桌上的文案,仿佛没听到我的回答,又问了一遍:“你是作家吗?”
“是写手。”我纠正她。
“你喜欢川端康成吗?或者,村上春树?你应该看过他们的文章吧?”
“喜欢,都喜欢。”喝了口水,我一脸真诚地望着她,“但我更喜欢村上春树那种淡淡的忧伤。”
“我能看看你写的东西吗?”她认真地与我四目相对,瞳孔深处闪着光,神似只好奇的猫。推辞不掉,我告诉她还只是草稿,想为自己拙劣的文笔找点借口。玲子满脸热诚地坐了下来,像个用功的小学生一样认真地翻看着。
我起身,下楼吃饭。等再回到房间,玲子早已回房休息。整理完桌上乱糟糟的文案,身体忽感疲惫,我掏出手机索性躺在昏黄的夕阳下听起歌来。
你知道吗,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学会了自娱自乐,我学着你的样子慢慢地品味歌。从《富士山下》到《下个星期去英国》,从陈奕迅到陈绮贞,你喜欢的我在努力喜欢,你不喜欢的我也不会喜欢。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满身疲倦,风尘仆仆,除了一个行李箱和一个沉甸甸的灵魂,一无所有。现在的我改变了很多,但在心里,你还在那个角落。
你会回来的,对吧。让我抱你,好吗?
沉思着,你的背影在脑海里愈渐模糊。我摇了摇昏沉沉的头,下楼洗澡。
在楼梯口遇到刚忙完的玲子,她撑着扶手满脸倦意,看到我又突然抖擞起来。玲子问我来自中国哪里。我告诉她我的家乡在台北。
“啊,好远啊。”她像欧巴桑一样莫名其妙地感叹。我点点头。她踌躇了一下,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啊,那些稿子我看过了。”
“哦?”我来了兴趣,“怎么样?”
她松开扶手:“说实话,没什么不好,可我不喜欢这样的文字。其实你可以试着学习康成君和春树君,他们的文章大家都很喜欢。”顿了顿,她又说,“嗯,你不要不高兴,熊本有很多杂志社的,你可以投给他们试试看呀,对吧?”
“嗯。”我努力挤出一个干瘪的笑来回应她,心里像是打翻了数坛陈醋,无限心酸。
“那我先去洗澡。”
玲子点点头,叮嘱着我热水器的使用方法,我冲她微笑,走下楼梯。
浴室里,我合上门,褪去衣服。拧开水龙头的瞬间,温热的清水夹杂着生涩的眼泪流过脸颊,滴进瓷砖,迸溅出一朵朵失意的水花。
其实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我知道自己写得不好,我知道这狗屁梦想荒唐。天真地坚持了这么久,到最后还是如你所说,梦想只能用来仰望。但如果梦想变为尘埃,我会乐意它被海水斑斓覆盖。只是你毫不留情的否认让我心有不甘。你知道的,我无法对自己的失败视而不见,也当真说不出一句虽败犹荣。
偏执的我你懂,可你不说出口。
坚决地离开我,你会不会难受。
03
一年前台北西门町,你在龙山华西夜市为我庆生。抹着油腻腻的嘴,我喝下最后一杯生脾,你严肃地望着我,眼角却又流露出一丝温情。你问我有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我沉思了一会儿,在斑驳陆离的霓虹灯下牵起你的手,凑到你耳边说:“我想去日本,我想当作家,我渴望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和奋不顾身的爱情。”你沉默半晌,说:“好。”
一周后,台北立秋。你不容我反抗,义无反顾地提上旅行箱和我,飞往九州。飞机缓缓升高,越过绵延的海岸线。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刻:机舱里,我扭过脸看你,你合着眼,悠闲地在听你的陈奕迅,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时,我离你不过一指的距离,连你脸上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那般清晰,仿佛秋梦一场。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台北,来到九州,在熊本的中唐人町住了下来。在这里,我开始追梦,信心满满,志在必得。
可现实中的梦想终究是讽刺的。我殚精竭虑想征服它,它也给我希望,任我接近。但最后,当我站在它面前,我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撼树蚍蜉,根本斗不过它。
你拿着我的稿子在九州的出版社间徘徊,满怀赤诚的心在一扇扇紧闭的大门外被风吹干。你咬牙坚持,每天都在漫无目的四处奔波。
可你终究还是没有坚持到最后。一年下来你累了。你说我不适合这条路,你说要带我去过正常的生活。我不甘心,我说不怕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方兴未艾的梦想,要我放弃,不比粉身碎骨容易。
我以为自己的固执和坚持会得到你的体谅,可你还是在沉默中爆发了。
你恼羞成怒,决绝地拉上旅行箱,直奔长崎机场,像失了心的游子,定要远走他乡。我在候机厅声嘶力竭挽留你,你说你受够了——荒唐的梦以及不切实际的生活。我深知自己的情绪感染不了你,于是我不言语,跟在你身后默默送你登机。进检票口前,你回眸望我,我仰起脸,不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落下,冠冕堂皇说着要和梦想共存亡,其实心里早已动摇。
你明明懂我,却又不说出口。
你毫无留恋地穿过检票口,背影在视线里愈渐模糊。一瞬间我觉得我的爱情悲剧性地连载结束了,同这架沧桑的波音747一起,飞向太平洋,到别处落地生花。
飞机越过地平线的那一刻,眼泪像潮水一般决了堤,大颗大颗落在你送我的卡其色短裤上。我躲进机场洗手间哭成泪人,泣不成声。
那时我发现,原来离别的滋味,是苦涩的咸。
04
慵懒地躺在被窝里,赖到太阳爬上枝梢,阳光洒进窗,照得我无处可藏。昨夜失眠,连起床都浑身无力。
下楼,桌上是玲子准备好的早餐。我撑着疲惫的身体,匆匆吃完,折回房间拿稿件。在行李箱里层,我看到了你送的公仔。它还是没心没肺地笑,那么灿烂。我想起你曾说过:最美好的弧度是我上扬的嘴角。梳妆台前我咧了咧嘴,不能皱眉,我告诉自己,就算是逞强。我翻出稿件,摊在榻榻米上。密密麻麻的铅字虚晃在眼里,厚厚的一沓,都是自己一笔一画,一撇一捺的成果,心里忽然感到莫名的舒服。原来这就是别人所谓的成就感。阳光下,我无奈地笑,又蹲下,不厌其烦地筛选起来。
整理好稿件,我上网查了约稿杂志的邮编和中央邮政局地址,玲子告诉我,要坐b131环线车。临走前,她热诚地祝我好运,我会心一笑,出门。
你看,在虚妄里生活了这么久,我开始分不清现实和幻想,自你走后,我变得无路可走。你怪我错把折磨当磨炼,而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沉浸在无休止的等待中。漫长的等待,等待出版社的赏识,等待你的回心转意。可是地球辗转划过了半个赤道,等来的只是潦草的敷衍和你死寂的沉默。
迎着阳光,我奔跑着穿过町中公园,在微风中等来了有轨电车。
开车的司机是个大叔,穿着一身制服,表情严肃。我冲他笑了笑,刷卡,找到空位坐下。车窗上的灰尘依旧,座椅上的污渍依旧,一切都是我们来时的模样。我望向窗外,思绪游离到记忆的深处:台北的街道很多很密,像熊本,繁华,但是宁静。在安静的小城,我们吹着来自南太平洋的风,没心没肺地放声大笑,梦里梦外,好像永远不会走散。你骑着摩托车带我在人群里穿行,交错复杂的大街小巷,成了一场场限量版旅行。我们像两个孩子,心怀各种梦想,随心所欲,说走就走,不为现实屈服。你喜欢叼着烟坏坏地笑,喜欢说有你就有我。现在想来,这么美的承诺应该也只有年轻的你我能说出口。
怔了半晌,电车在拥堵的站口停下。打开谷歌地图,离中央邮局仅一街之遥,我随即下车,跟着导航,朝目的地进发。
沿途,不宽的街道上行人愈来愈多,路边的小商店也越来越精致。古老的斜顶建筑映着阳光,远远望去分外刺眼,各种肤色的游客离散在街道两侧,举着相机拍那些面无表情杵在路边的cosplayer。整条街上尽是欢腾的嘈杂的谈笑声,耳边顿时汇集了世界各地的语言。在这里,多了一丝吵闹,但也少了一份死气沉沉。我踮着脚尖向前张望,直到看见不远处熠熠闪光的萨摩群像,我才明白自己走进了中央广场。
在九州,总是能有意外的发现。径直向前,又穿过两个路口,中央邮局便出现在视野里。银白色办公大楼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楼前布置着一个邮箱,走上前,铜铸的貉子穿着性感粉红色毛衣立在上面,周身是樱花一样的假花,萌得显眼。貉子胸前挂着一个小牌子,仔细看,原来是它的名片“洗马邮太”。
抚摸它可爱的脑袋,确认了地址后,我贴上邮票,把稿件一封封塞进邮筒。当最后一封脱离指尖,心里恍然如释重负。转身,连走起路都如顺风一般轻巧。
如若无果,我就回台北找你。
回去的路上异常轻松。蔚蓝的天空,参差的建筑物,说笑的游客,飞驰的三菱汽车,视野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柔和。我一路走一路哼唱,回到公寓,在路口遇见刚从超级市场回来的玲子。她撇嘴,问我为什么这么开心。我接下她手中的包裹,笑着反问:“难道不可以吗?”
“不,不是。”她结结巴巴纠结起来。
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学着你的样子,叫她不要乱想。
她也咯咯笑了起来,问我愿不愿意第二天一起去樱岛。
犹豫了一下,我说还是不去的好。没有你的旅程我无法动心,我现在要做的,只是静待杂志社的消息。见我拒绝,玲子的瞳仁突然暗淡下来。“冬天的樱岛很美的,在海中间,非常漂亮!”她苦口婆心地想要说服我,可单纯的美已不足以打动我了。“像富士山那样,漂亮极了!”她激动地比画起来。
富士山像是我心中一触即发的隐疾,那里有我和你东京一行的回忆。我被勾起了兴趣,脱口而出,用中国话问她是不是真的。
“就像富士山那样,漂亮极了!”她重复了一遍。
我动心了,是真的动心了。我留恋富士山的天空和天空下的你。既然不能和你再续东京之行,那我不如去樱岛找些富士山的回忆。见我沉默不语,玲子着了急,直勾勾地盯着我:“就和我一起去吧!”
“嗯。”我点头答应。
05
去年冬天,同样的季节,只是多了白雪。你在雪停的夜里突然想去东京,想看雪下的富士山。我无法拒绝痴心的你,于是结伴成行。次日清晨,我们搭上去东京的飞机。深冬的熊本寒意彻骨,如雕塑般冰冷与坚硬,没有粉白的樱花,只有皑皑白雪下的香樟和天边僵直的流云。你指向舷窗外的远方,说东京之旅一早比一世遥远。那时我不听陈奕迅,也不听《富士山下》,只能眨巴着蒙眬的睡眼遥望你指的方向。透过云层,可以看到被雪覆盖的小城,白茫茫的一片,宛如安徒生童话里的白雪世界,纯洁寂美,动人又温暖。
很快,我们抵达东京,但白雪世界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美好。下了飞机,气温比熊本还低,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比刀片还疼。出了机场几乎是直奔着目的地去的,没有任何逗留,我们上了开往富士山的大巴。我疲惫地倚在你的肩膀上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你拍醒我,兴奋地指向窗外。顺着你的指尖,我看到了富士山雪白的山峦和优美的弧线形山棱。你不禁放声惊叹:说是玉扇,名副其实,果如其然。
大巴最后在富士山前停下。你拿着相机,像个孩子一般迫不及待地跑下车。我无奈地奔跑着跟上你。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见到喜欢的东西你就会忘记烦恼,连周身的寒冷也感觉不到。
你蹦蹦跳跳沿着山路拍起照片。那般痴迷的样子,好像不拍下视野里的一切,就不会善罢甘休。爬山的过程比想象得艰难。每爬一段路,我都会停下休息,你每次总会兴致勃勃地在前方驻足,向我招手。山上的气温比山下又低了很多,山风也更凛冽,但爬到顶,浑身全是沸腾的热血,便也察觉不到寒冷了。你站在冰蓝色天空下的雪峰上眺望山底。阳光洒在身上,连天边的流云也不再僵硬。我用手机拍下了这片美得不真实的天空和因爱我而放弃一切的你。在矗立了千万年的富士山上,蔚蓝的天空像是见证了我们的爱情。
记得那时你常说你会在远方等我。
可辗转这么久,到底是谁在等我。
06
明明很累,可还是想你想到目不交睫。
一大早,玲子便拉着我匆匆上路。路过自动售货机,我买了一杯咖啡,要靠它来麻痹一夜未眠的疲惫。
十二月的九州,气温已接近零度。玲子换上和我一样厚实的粒绒大衣,絮絮叨叨劝我身体不能总靠咖啡维系。这一年来远走他乡,除了你没人关心过我。我望着玲子,心里除了感动,除了感激,也再无其他情感了。
我们一路谈笑上了新干线。在列车上看熊本,繁华的街市,鳞次栉比的高楼,目不暇接。这就是我最初的梦的故地,列车飞快划过,带我挣扎着逃离那片梦的旋涡,就像进入梦境那样迅速。我们很快便驶出了熊本市区,两侧的小楼愈变愈矮,行人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视野里只剩下枯萎的芒草和依稀的樟树。
临近中午,我们到达鹿儿岛总站。玲子和我在中央火车站广场附近随便吃了点东西,又拦了辆的士,继续朝海豚港进发。的士途经中心区,街边涌动的人流中,我看到了来自祖国的游客,他们的面孔亲切熟悉,背包上印着鲜红的五星红旗。独在异乡,能见到祖国的国旗,倍感亲切。眼前的一切那么像台北,那么像西门町。想到这儿,那颗思念台北和你的心变得愈加激动。
约莫二十分钟,的士驶进一片空旷的海港,就是到海豚港了。玲子指着窗外用日语说:“樱岛,樱岛。”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座海中的火山岛,仔细观察有点从山中湖看富士山的感觉,只是灰蒙蒙的火山灰覆盖着山体,没有富士山洁净。山顶上没有富士山那样皑皑的白雪,只有火山口弥漫的白色的浓烟。我有些懊恼——这样的樱岛,和我想的太不一样。
我沮丧地望着它,心中的激动也将消磨殆尽。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应该知道的,即使相差无几,它也不是富士山,也不是坐落在东京,我所向往的,不过是虚幻的记忆。类比一下,梦想也好,爱情也罢,使我沉醉的,也只不过是自己虚构的幻想。这些都是很早就该明白的道理,看着身旁激动的玲子,我想,那么既来之,则安之吧。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听司机与玲子聊天。从他们交谈中我得知,原来樱岛昨晚醒了一次。
我问玲子樱岛周围一片深蓝的是不是死水,她摇摇头夸张地看着我,说岛背面的缺口与太平洋相接。彼时我才知道为什么叫它海中岛。
工作日的游客不是很多,下车后,我们迎着冰凉的海风一路小跑到渡轮口。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呛得我难受,玲子示意我捂住鼻子,告诉我这是火山口冒出的硫黄味道。在渡口徘徊了近两分钟,我们买好船票上了船,径直朝樱岛驶去。
离樱岛越近,火山灰越大,为了拍照我被弄得蓬头垢面,不得不和同船的游客一起躲进船舱。从船舱中看樱岛周围的海,虽感受不到寒风的凛冽,但只粼粼的水纹和波涛,便足以使人身临其境。
不到十分钟,渡轮靠岸。山脚的工作人员说山顶风大,又临近火山口,上到山腰就不允许再往上了。我和玲子沿着排熔岩的渠在山脚和山腰间走动。这时,山顶处发出闷沉的咕噜声。我们循着声音望上去,几丝火星忽然从火山口喷出,玲子紧张起来,要我跟她下山。我摆摆手,不慌不忙掏出手机,全神贯注盯着火山口。
几秒,巨大的蘑菇云伴随着巨响冲入天空,就像纪录片上原子弹爆炸那样,令人激动,又热血沸腾。火山灰扑面而来,我被呛得不行,急忙按下快门记录这难得一见的时刻。踌躇良久,还是决定与你分享这个瞬间。
登录了许久未上的社区,刷新出你今早的动态。你的心情应该很不错,动态下,你和好友聊得热火朝天。无意间点进了你的主页,往下翻了几页,想了解你最近的生活,这时,屏幕上赫然出现你与一个女孩的合照,你温情地搂着她,笑得熟悉,又陌生。照片上配着一行文字——恭喜我吧。
我目光沉滞,死死盯住屏幕。恍惚间仿佛有无数支箭刺进胸口,嗡嗡的鸣声响彻耳畔。
呵,那般透彻的心碎声响啊。
记得你说过,最愚蠢的事情莫过于手贱去看影响情绪的东西。于是我将错就错,顺手评论一句恭喜,退出社区。我这个无理取闹又任性又神经病的傻子滚出了你的生活,你果然没有一点不舍。倒是新欢来得太快,让我始料不及。
我呆呆地杵在原地,胃里一阵翻腾。玲子上前拍拍我的肩膀递来纸巾,问我是不是火山灰吹进了眼睛。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悲伤,蹲下,恶心地干呕起来。原来,当一个人真正悲伤到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只是想吐。
我告诉她我的爱情死了,和梦想一起死在了这里。
她摇摇头把我扶起,意味深长地开导我:情感总有深浅厚薄,漫长的时光,总有一天伤口会愈合。我不作声,沉浸在与你的缠绵悱恻之中。我想她一定不能明白梦想和爱情如泡沫般泯灭是什么感觉,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感同身受体会我的哀伤。
我悻悻和玲子下山,带着一颗万念俱灰的心。离开时,火山口弥漫起浓烟,氤氳着起雾一般,像在为我的爱情哀悼,也像是在为我送别,缠缠绵绵直入长天。
我在主页上发表了一条动态:我的爱情死了,和梦想一起死在九州,火山的滚滚浓烟把它们送上蓝天。希望有吹向太平洋的风把它们带走,带回我日思夜想的台北,在那里开花结果。
回去的路上没有来时的激动和忐忑。当一切尘埃落定,我才明白:一切的渴望,其实从来未令我感到渴望。任何美感,也都会随着岁月而漂移,而我真正渴望的也许只是对于未知的探求和幻想的描摹。生活的盲点,让我看不清,也看不透。你在没有我的生活里安然无恙,对着新欢说着那些曾让我感动飙泪的情话。
我用狂奔用无力用噩梦去想你。
可说到底,我的坚持没有感动你。
只是感动了自己。
07
最后,你还是连一句解释都没留下,坚决地离开了我,没有余地,没有保留。
果真,当两颗倔强的心相遇却没有一方愿意妥协,肝肠寸断就会成为不二的结局。我们两个原本重合的世界从此泾渭分明,约定依偎而行的人生也分道扬镳。那些与你相逢时的欢愉和别离后的忧伤仍历历在目,触手可及般的清晰,却再不动人。
记得有人说过:能证明自己足够有勇气的瞬间,就是别人给了伤痛再次奔向自己时把他狠狠推开。但你当真没有想要挽留我,哪怕骗我那只是误会一场。谁没有盲目过然后再麻木,还要恭贺得到的比失去更多。你是我唯一深信不疑的人,我能怪你什么。
想起大学时,每次和你吵架,不管谁对谁错,你总会体谅我,宽容我。那段时光,是年少记忆中最美好的存在,我无法忘怀与你携手走过的街道、路过的广告牌,也无法忘怀与你嬉闹时的欢笑。即使到现在,每当我想到这场坚持走过七年春寒料峭的爱情,还是会欲哭无泪,可我又不得不承认——这场爱情,真的寿终正寝了。相伴两千三百七十五个日日夜夜,到最后,温柔坐享其成,爱却转赠他人。你不如我固执却比我放得下,却比我看得开。你可以说忘就忘,你可以说走就走。而我,也说变就变,成了你的前女友。
抬头,湛蓝的天空中,那颗太阳依旧明亮如新。此时,我忽已明白:我的梦想和与你的爱情正像天上的太阳一般,遥不可及。可同样,也永垂不朽。
阳光下,我继续在九州的大街小巷穿行。我想,也许在某个街角,会遇见下一个你也说不定。你一定穿着明晃晃的干净的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我会轻挽你的胳膊,然后毫不忌讳地告诉你:
就在两千三百七十五天前,我深爱着另一个,和你一样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