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际线
文|旻皓
01
夏天漫长得让人困倦。
城市笼罩在明媚的白光里，只在潜意识中存在的那些嘈杂蝉鸣，似乎就在城市正上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永远都不会终止。这种声音使人乏力，也使人怀旧。
一转眼的工夫，脑海中的蝉鸣不知在哪天消失了踪影，你一个恍神，从午睡的躺椅上惊醒，眯起眼睛看看窗外茂盛的树冠，发觉世间寂静无比。
天空飘落了一枚金黄色的落叶，让你恍惚地以为是只蝴蝶。从那天起，整座城市就弥漫着一种萧索的气味，温度开始慢慢下降，冷空气像流水一样寻找着每一个罅隙流淌。它钻进人们的衣袖里，钻进厚厚的围巾里，钻进草丛，钻进房子，钻进鼻腔，钻进眼睛，钻进每个人寂寞的内心。仿佛剧场里的场景变换，上一出戏已经演完，更替而来的，是愈发悲凉而又恍惚的秋景。几个眨眼的瞬间，地面开始出现深深浅浅的裂纹，风吹走了绿意，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荒芜。
看起来永远闹闹哄哄的城市，也随着秋天的降临，慢慢安静了下来。人们会沿着江边散步，看苍凉的秋风将沿岸数百年的建筑吹得愈加苍老，逐渐吹成一座又一座饱经沧桑的遗迹。每一栋刺向天空的摩天大楼都闪烁着丝丝冷光，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把把利刃，顽强地对抗着苍穹。光芒掠过每一座大厦，也照耀着即将逝去的名胜古迹，送走一轮衰败，同时也在宣告着崭新的诞生。
世界明亮了起来，然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不甘心地黑了下去。
阵雨来临之前，天空仍是混沌一片。黑压压的一片乌云积涌在天际，遮天蔽日。云朵小如奔腾野马，大如群山峻岭，以排山倒海之势，挟风裹雨，霎时间雷鸣电闪，荡尽尘埃。在一阵风起云涌之后，骤雨瓢泼而下，却又点到为止。雨水在人间只是过客，天地间仅剩潮湿的空气。
这样的阵雨时常会在不经意间到来——在人们闲暇的等车之际，或是人们忙得焦头烂额之时。
02
十月秋凉，一场秋雨带来一阵寒风。
而秋天，又很快地过去了。
冬季刚刚来临的时候，天气依旧阴沉，城市整日笼罩在巨大的灰色幕布下。湖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睫毛上隐约的沉甸感一直存在，眨眨眼睛，世界就像万花筒一般变化了万分之一。
城市中心是一片最寂寞的区域。灯火辉煌、声声汽笛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雪白。地面上一个接一个仿佛上古洞穴般的深坑里，插进了锋利而又粗壮的钢筋铁骨，每一个地基都将在未来建设成摩天大楼，但此刻，它们也只是一个又一个仿佛被泪水砸出来的深洞，是沉默的，也是冰冷的，代表着这片土地上全部曾经残存着的呼吸。
在远方，无数座高楼在数年间拔地而起，再次刷新整座城市的天际线。无数人离开这座城市，又有无数人到来。人们其实想了很多办法，来让这个冰天雪地的季节，显得不那么冷酷。人们带来了圣诞节，也带来了彩灯，带来了拉雪橇的麋鹿，也带来了圣诞树，以及圣诞老人和他总也发不完的礼物。大街小巷全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剪纸和街灯，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总有圣诞铃铛响起。人们也因此欢乐了许多。
而在每一个冬日的清晨，仍有无数的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露出一张或忧愁或麻木的面容，钻入地铁口或守候在公交站。他们怀里夹着公文包，手上端着纸杯咖啡，静静地等待着下一班车。他们不想说话。他们的目光里全是冷漠。
03
就这样，一年结束了。再往后，大地回春，万物复苏。
春节来临，很多人都放了假，欢天喜地地回家过年。对于这样一座流动人口居多的大城市，每当春运时节，火车站、汽车站，乃至飞机场，都挤满了归家的旅客。
于是，城市在那些五光十色不断流转变幻的霓虹灯的照耀下，显得愈发凄凉了起来。曲终人散，人们都回到了自己真正的故乡。
在他们的故乡，没有城市里那些交互盘旋的立交桥，没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也没有紧密奢侈的豪华住宅区。没有大型IMAX影院，没有迷幻的歌舞厅，没有通宵营业的KTV，没有宽阔而又漫长的柏油马路……
但是，故乡却有清澈见底的小溪，有溪水里游来游去的鱼虾，有清新的空气，有温柔的云彩，有长满杨树的乡间小路，有红砖墙堆砌而成的平房，有正在厨房洗菜准备年夜饭的亲人。
大城市仍是孤独的。因为所有人的心都不在这里。他们冷漠，他们无话可说。因为，这里不是故乡。
04
这座城市太过吵闹。每一个渺小的声音，都被未知的轰隆隆的巨响覆盖。
我听他说，他来这座城市已有十余年，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来那会儿，他住在外环，在十年前属于荒无人烟的郊区。不过五六年以后，他住的地方离市中心已不算远了。又过了五六年，就是如今，他住的地方已经成为市中心之一。现在的地价太贵，城市一年又一年地扩建，开发了很多荒野用来建房子。每一个早晨，真的有很多很多的上班族，起一个大早，在快餐店解决完早餐后，立刻挤上地铁，或是准时守候在公交站，消耗整整两三个钟头，赶去市中心上班。城市里的人实在太多，车辆也很拥挤，但每年还是会有很多人从外地往这里赶。不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想的，也许大城市真的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魅力吧。他觉得，这种魅力近乎一种诅咒，有点吓人。
他坐在时代广场中央，放下报纸，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热闹非凡的人群，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到大城市时的场景——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地铁站，在工作人员的辅助下买了车票。到站后，他从地铁口钻出来，来到地面上一看，周围满是密密麻麻的人和车，堵得水泄不通。广场围了一圈高楼大厦，比他这辈子见到的高楼加起来还要多。真吓人，他心里这么想。以前只在电影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场景，现在却每天在他眼前上演着。
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漠然的表情，携带着自己的行李，迈着沉重的步伐，急匆匆地往前赶，或是回家的路上，或是去上班的路上。所有陌生人都少言寡语，惜字如金，好像遵循了某种隐秘的规律。
还好，他现在已经习惯了。回顾自己在城市生活的十来年，有辛酸也有快乐。他说，这大城市哪里都好，就是物价太贵，这一点远远不比自己的老家。在大城市，两百块钱根本就不够花的，不装个五六百都没办法出门。而在乡下，两百块钱足够一家人吃上几顿饭了。
他说完，见我坐在一旁默不作声，便又看起了报纸。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向我告了个别，转身走入茫茫人海中。
05
这里是哪儿？
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北京，也许是上海。
也许是广州，也许是深圳……
也许哪儿都不是。也许这只是你想象出来的城市而已。
06
那天城市里又下起了滂沱大雨。无数繁杂的雨点从天空中坠落，像一锅凉水直接浇灌在人们的头顶。雨水一连持续了好几天都不停。我有时很讨厌雨天。其实很多人都很讨厌雨天，因为雨水把人们困住了，造成出行不便。但有时我又很喜欢下雨天，看着窗外，缥缈的雨景就像一幅饱含诗意的油画，既淡然又略带一丝忧郁。其实这个城市还是需要雨水的，因为它需要滋养生命。树木与草坪在雨水的不断冲刷下，重新焕发绿油油的生机，比干燥的时候看起来好太多了，雨水来临之前，它们就像是随手安放在路边的塑料制品，上面落满了尘埃，摸起来也不舒服。也只有在大雨过后，它们才能展现出活物该有的样子。
道路两旁的杨树在雨水的洗刷下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草地、公园、苗圃、绿化带，很多奄奄一息快要枯竭的植物，都在大雨的浇灌下迅速成长了起来，也鲜活了起来，成为城市里一道明媚的风景线。摩天大楼的玻璃窗在雨水中反射出湿淋淋的绿光，城市被渲染成了另一种格调：在雨季的衬托下，城市多了一份婉约，也少了一点残忍。它将自己的凶狠暂时隐藏了起来，隐藏在朦朦胧胧的雨滴里，隐藏在辽阔的灰蒙蒙的天空中。大雨持续地冲刷着城市里的恨意，人们眼中的那团火，似乎一下子就被浇灭了。
07
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城市就变得灯火通明。每座大楼上都安装着数不清的窗户，一扇窗户亮着一盏灯，每盏灯都代表了人心中的一种欲望。
一场呼啸的大风经过，把一阵前所未见的降雨带到了这座城市。连续几日雨水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不过并没有带来什么隐患，城市里的排水系统非常发达。数十条地铁线路组建成了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地铁站似乎没有受到强降雨的影响，冷冽的空气和淡淡的白色灯光看上去与往常一样。地铁依然平稳而又沉重地运行着。
但是，还是有很多人躲进了屋子里，不再出门。大风像一位疯狂向前奔跑的巨人，挟带着寒冷与潮湿，一头钻进城市的缝隙里，猛烈地摔在每扇窗户上，痛苦地咆哮，似乎在叩问着人们的欲望。
每扇窗前，都有一双惊恐的眼睛，朝外窥探着这个世界。
08
城市里的每一栋建筑，似乎都有它存在的意义。银行、金融中心、豪华酒店、商业街、娱乐城、夜总会……一幢幢建筑仿佛傲慢孤独的堡垒，彻夜闪烁着独属于它们的霓虹。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你乘坐着夜航巡逻的飞机，从城市上空穿行而过，远望着身下绵延数百平方公里的灯火海洋，成千上万针尖般的光芒拼凑成完整的图案，这边几千盏灯灭掉，那边几万盏灯又瞬间亮起，仿佛是个鲜活的生命在做均匀的有规律的呼吸。你在城市上空惊诧不已，眼前的景象就像一幅气势磅礴的画卷，你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犹如蚂蚁般的人群，感慨万千。于是你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自己，想起自己其实就是这茫茫人海中最渺小的一员，毫不起眼，极度渺茫。
但是你仍然感到非常满足与快乐。天上的星星固然耀眼，但却只能始终被人监视着——被这座城市监视，被整个大地监视，一举一动，尽收世人眼底。
有时你也会感到沮丧。你想到自己曾经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灯火斑斓的世界，心中填满绝望时的场景，曾经竟萌生过纵身一跃的冲动——但你还是劝慰自己，不能这样做，因为自己还有很多事未完成。自己还不能死去。
于是，我们都在努力地生存。在这片由钢筋铁骨打造的森林中，在这片流金的地域里，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下去。
09
最后留在脑海里的，只有一片杂乱的嗡嗡声。
秋风拂过江面，新的日月从地平线升起。人们从梦境中苏醒，再缓缓睡去。
一轮又一轮的文明，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大地上，逐渐崛起、发展、繁荣，继而湮灭。
站在最高的楼顶上，眺望整座城市的天际线，每次都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受。你眯起眼睛站在城市最顶端，感受着四季变换，万物生长；春夏秋冬接连瞬息而过，雨水降落却又戛然而止，风瞬间吹红了眼眶；一入夜，城市的霓虹便斑斓炫目，像是一场盛大华丽的表演。一切场景都以快放数十倍的形式在你眼前进行。这时，你轻轻地按了一下暂停键，世界便慢了下来。
——可是你仍然没想起，这究竟是哪一座城市。
——一转眼，你却已经在这儿度过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