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兴商而战与启智劝业
中国人初期体认博览会,所感知到的炫奇斗异、联交睦谊与奖才励能等认知,贯彻整个晚清,甚至民国时期对博览会仍有这样的认知。这种初期认知只停留在“博览会”层面,主要是就“博览会”而论博览会,是对博览会之表象功用的认识,虽然受洋务运动购机械、办军工民用产业的影响,涉及博览会能传播格致之学的一面,但还是没有更多的从“中国”的立场体认博览会。到19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人才开始以“中国”为本位,采用更加实用的眼光,明确思考“博览会对中国有什么好处”,如何通过博览会来解决中国所面临的实际问题。
首先是基于商利思想,认为博览会能互通有无,利于相互比较观摩,进而开通利源,繁荣市面,发达生意,最终促使商业兴盛。日本欲于1881年开设第二回内国劝业博览会时,有人就感叹万物齐聚的情景,“无论远近各国,凡有奇异之物,皆欲罗而致之以相赛”,认为博览会场就像中国的集市,能调剂盈虚,促进交易,发达地方生意,而且能推广物产以赢利,“且博览之会,凡物之有大利益而无人知之者,或指而示之,则从此可以获利”,因而建议也在上海举办这样的博览会,“不如一隅之地,一岁之中聚会数日,反足以通有无而裕利源也”。也有人建议中国仿照泰西举办博览会,认为“赛会之本意,原不专在奇技淫巧,凡有用之物,皆可入会,至粗极笨如农具者,亦不妨陈而观之也”,博览会不专尚新奇,而在陈万物以通有无,因而中国举办博览会,不但可以开通国内商务,而且可以开通中外商务,从而拉动中国商业经济的繁荣。这已经有些类似于当今会展经济之说。
19世纪80年代中期,当有西人欲在上海发起举办博览会时,有人闻之而向洋务官员进言,“强兵之道,先在于富国,富国之原,尤在于通商”,而举办赛会,“百货借此以流通,商务因此而畅旺”,“不特商务受其益,即为士为农为工者,亦无不大受其益也”,因此建议“官为之襄助为之保护”,举办赛会,发达商务。也有人针对近三十年洋务在“求西法,造人才”方面所存在的问题,主张中国创设博览会,“(向泰西)置是器也而未能用是器也,即用是器也而未能制是器也,即制是器也而未能另制新奇机巧之器也”,“西学以格物为先,实事求是,不尚空言”,而博览会能把西方“格物”汇聚在一起,相互比较,予以“深研”而探得其真正奥妙所在,因而“赛奇会之举,不亦为因时之宜而当务之急也?”兴西学造人才是为了振兴商务,“吾谓中国之宜设是会者,不独有裨于西学,且有益于通商”,认为作为中国商业大宗的丝茶,丝业已经“虚耗衰颓”,而茶业也因“囿于积习,误于因循”,日渐衰落,商利不断为印度锡兰茶所夺,若仍用人工,不用机器制作,也必将会“虚耗衰颓”,因此主张在广东或上海“创设赛奇大会,置制茶机器于会院中,俾中国之业茶者游览阅历,于其间习见机器之用,确见制法之佳,安有不幡然易辙以整顿茶业也?茶业之利益如此,则各行各业皆可类推。而赛奇会之裨益于西学通商者,不亦更胜于同文馆方言馆制造局之讲求西法造就人才也哉?”其认为通过举办博览会,中国可以传播西学,精研格致,推广机器,推动丝茶等业采用机器制法,挽救颓衰之势,畅旺海内外商务,从而挽回商利。
也有人认为通过博览会的观摩品评,能振奋工商竞进精神,从而“扩利源”,使得“权利日辟”,因而博览会是“兵强国富”的基础,是“谋国之要图”,所以,建议中国学习日本,开设内国劝业博览会“以浚利源而阜国计”。郑观应更是直言“泰西以商立国,其振兴商务有三要焉:以赛会开其始,以公司持其继,以税则要其终。赛会者,所以利导之也”,“故欲富华民,必兴商务,欲兴商务,必开会场”,并主张首先在上海举办。陈炽也认为“赛会一事,实扩充商务之本原”。1898年,有人认为中西互市以来,漏卮不止,“塞漏卮必以兴商务为第一义,欲兴商务必以赛会为第一义”,“中国不欲兴商务则已,中国而欲兴商务则(必兴)赛会之举”,认为赛会有联交谊、励人才、察商情和除积习四大好处。
迨20世纪初,有人认为,“群知求国之富强,必在工商之发达,而欲求工商之发达,则必自设立赛会始”。为奏请积极赴赛1904年美国圣路易斯博览会,外务部认为,“盖因此举与交涉邦交,显有关系,而于商务尤为有益。中国物产甲于全球,徒以工艺未兴,商情涣散,比诸各国,实有不逮,现当振兴庶政之时,适美国有此大会,亟应加意讲求,期于工商诸务有所裨益”。1906年,商部劝导商人赴意大利赛会,告曰:“各国举行赛会,考厥宗旨,无非以组织商务为目的。兹各国所造之器,所产之物,罗列其中,使人知所考求,以为国计民生之用。”
博览会除了兴商之外,还能直接发达市面,活跃市场,给商家店肆带来实利,“遍征各国珍奇异品,载其诸凡利用之处,然后人欲购备者踊跃偕来,国中舟车之公司,歇宿之逆旅,饮食之馆,担负之夫,无不同沾余利,利市三倍”。“各国所开赛会,先则所费不资(赀),而会期一届,远近来观,几成人海,因而茶楼酒肆客店佣居异常隆盛,且朝夕游人沽票登场,所入之资,亦以千万计,由此观之,则赛会之设,实兴利之一端也。”驻比公使杨兆鋆认为:“各国赛会,循环迭更,几于间岁一举,固以调查工艺,鼓舞商情,其实开会之国,意在兴盛地方,而时万商麇聚,百货骈罗,自关税铁路轮舟,以逮市肆工业,骤增巨款。举凡时习所尚,货殖所兴,奇巧新型制造旧厂,靡不星罗棋布。”这充分认识到了博览会对地方经济的拉动效应,举办博览会,能带动举办地之相关各业的繁荣,产生实实在在的商利。
博览会在晚清民初亦被称为赛会。1921年,时任直隶实业厅厅长严智怡认为:“博览会三字,东译也,我国则译曰赛会,赛会之事,我国自古有之,但其事为定期之市,于今世之所谓博览会者,有大小繁简之不同。”其实,晚清所译称的赛会,不仅包括今人所言的博览会,还包括一些定期举办的娱乐活动,如赛马会、赛花会、茶会等,而且一些国际公会也含括其内,故有时亦称赛公会。而我国古代赛会,是指带有祭祀功能的迎神赛会,虽附有庙会一类的集市,但总体上是迷信色彩较为浓厚的社会宗教性活动,与译称西方博览会的赛会,不只是“大小繁简之不同”,而是有质的差别。其实,早在晚清,为了消除人们对二者的误解,以便更加凸显博览会发达商务、扩广识见的功能,时人就有厘清中外赛会之不同的言论,认为中西赛会“名同而实异”。中国赛会“不但无益于民,且有损于民,不但损其财,而且伤其身家性命”,虽热闹非凡,但赌徒、匪徒充斥其中,徒滋事端,因而“百弊丛生,且所费不赀,皆属虚糜无益”;而西方赛会“所以振兴市面,招徕商贾,大有深意寓乎其间”,能使人对“(各地物产)优劣若何,多寡若何,何处之地宜于何物,何处之人便于何殖”一目了然,能“裨国人增长其识见,开拓其心胸”,因而“西国之博物赛珍等会,或以利国家,或以广商务,可以长识见,可以增裨益,其事为有益无损必不可省者也”。
以上主要是针对博览会具有兴发商利、繁荣商业的作用而言的,那么兴商是为了什么呢?大约从19世纪90年代开始,晚清士商更多地认识到,通过博览会能振兴工商,进而收回利权,并能与西方进行“商战”。此时期,晚清的博览会体认深深打上了“利权”思想和“商战”思想的烙印,通过博览会振兴商业,就是为了开展商战,挽回利权。
有人亲身体验了1890年日本第三回内国劝业会,于1893年回忆曰:“日本物产向来不甚流通,自三次开会以来,凡百工商,皆争自琢磨,力求美善,而又捆运出境,获利无涯,是以商务之兴,蒸蒸日上”,“博览会使人得以增识见,扩心思,浚利源,通货贿而又各项生意顷刻振兴”。因此,建议中国商人也办博览会,把二十一行省的物产“陈诸会内,使人一望则知,若者可广为行销,若者可精其制造,细加评品,务造精微,他日者转运出洋,利权独擅,则从前银钱之漏出者,此后可逐渐收回”。其认为兴博览会能振兴中国制造,扩大出口,可收回以前流失之利权。也有人认为博览会有发达工艺的益处,“举天下万国之工艺与夫所制之物,聚于一处,使老成谙练极有名望之人,一一比较其优劣,品评其得失,而后能者可以翘然特出,表异于众,不能者亦可观感奋兴,是则是效,勿阻于中道,勿入于歧趋”。而中国“工艺一门,尚未讲求”,致使丰富物产被外人购去,再制成成品贩卖于中国,使得大量金钱流入外洋,“不可以数计”,“故收回大利,必自研究工艺始”,因此,应该在通商大埠举办博览会,扩大华人眼界,“工艺自能日新月异,不难与西国相颉颃”,利权也就自然能收回。
1903年日本大阪博览会时,晚清新政伊始,时人欲通过博览会挽回利权的观点也更为直接。督办政务处及外务部官员就认为将军载振筹措整顿商务,主张先办赛会,并领衔赴日本赛会,是“意在鼓舞商业,挽回利权”,并认同“今与列国开门通市,竞争雄富,号为商战之时,人皆开通,我独自守,断无能胜之理,今日举办赛会,实为当务之急”,主张在中国大都会或通商口岸设立会场。即使偏远如四川的地方官员也有类似看法,四川主事卞鼐即言:“外洋富强源于工商,工商发达基于开会……近来触事考察,以为中国工商之难制胜者,由于开通之学人,只能思其理,而未尝任其事,现业之工商,又拘守旧辙……非多使人赴会观览,归而讲求商工之学,恐未易言进步”,“川产繁富,不能制造,坐听外洋之货充塞,利权旁落,漏卮无穷,若不设法振兴,将来工商必有失业之时……考察造纸、炼糖、制造纸卷烟、毛革……易讲求兴办,挽回利权,而塞漏卮之大端,并考察外人嗜好,察其应用物器,可以川中材产照式创造者,将其器物或影照或图绘,归而提倡。考察之道,不外仿造以抵制外来之货,创造以求合外人之用,使川中物产不致仍前废弃,利源外溢,斯赴会宗旨也”。这把通过博览会来发达商务,振兴实业,以挽回利权的主张已经表达得全面而透彻。
在晚清,“利权”思想与“商战”思想是连在一起的,二者都是因外力而生,西方经济侵略导致中国漏卮外溢,民不聊生,甚至有亡国灭种的危险,中国必须大兴商务,以“商战”相对,以挽回利权。要挽回利权,必须进行商战,而开展商战的直接目的就是挽回利权。抵抗西方经济掠夺,挽回利权,是“商战”的外向性诉求,如有人所言,是“商战”的对外表达方式,因而晚清士商认识到博览会具有兴商的功能,进而主张通过博览会来挽回利权,也就必然表现出了“商战”观念。晚清有关博览会的言论中,有不少直言“商战”主张的。
1897年伍廷芳参观美国费城商务博览会后,认为在中国办博览会事业有六大利,其中有三利是:“可开固有之利源,可杜外人之搀夺”;“辟未开之利路,挽乘绝之生机”;“银钱之出,于此可稍节其流”。并认为当时中国“时艰方极,元气凋敝,非兴商务无以厚民生,非浚利源无以培国脉”。同年,刘桢麟写了《论中国宜开赛会以兴商务》一文,认为甲午战争之后,中国“漏卮已罄,蠹虫及腹,岌岌哉以至贫极弱之,中国处于今日,孰不谓振兴商务之不可缓哉?”“中国不兴商务则已,中国而兴商务,必自赛会始”,并认为赛会有八利:“一曰联交谊”;“二曰扩物产”,赛会能使“窳者可以精,寡者可以众,以人事之巧,夺造物之力”,若办赛会,中国物产能得以“广求之,推广之,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么,土货将不会绌于洋货;“三曰奖人材”,若办赛会,“聚五洲万国之奇迹异能,争奇斗巧,而我中国乃瞠乎在后,则有志之士必发愤兴起,而萎靡之风亦可以一振矣”;“四曰察商情”,“惟于赛会之际,集各国之工商诸人相与聚处,凡某国之物产盛,某国之物产衰,某国之人喜某物,某国之人恶某物,某国之销路广,某国之销路隘,无异合天下之商埠于目前,而一一烛照而数计之,不须游历,不藉报告,而操奇计赢,成算在胸,自不至……凭空臆揣,坐受期绐矣,更不至为洋商之持势抑勒”;“五曰广贸易”;“六曰增关税”;“七曰兴商地”,“以中国之大,而竟无一自主极盛之商埠,则乌可以为国也?”若办赛会,就可以自兴商埠,二十年后,中国将是富庶之地;“八曰除积习”。这些言语里虽然没有“商战”二字,但已经把商战观念表达得淋漓尽致。
为动员中国商人赴赛日本1903年大阪博览会,北洋大臣袁世凯称“西人赛会为商务最要关键,为工艺第一战争,系属中国今日亟应举办之端”,一些亲身观览了此次博览会的中国官绅更是认为“博览会之关系甚大,以商战胜他国,全在此举”,也有中国留学生游历会场后,认为“博览会者何?扩张商业与交通外国贸易之机关也。我国商业不振久矣,上之无商会也,下之无商学也,故商业不振,商业不振,则国不富,不富则国无以自立,然则欲强国者,非自商战始哉”。也有留美学生观览了1904年美国圣路易斯博览会后,认为该会的最要之点为“振兴商业,推演工艺,代表百年之进步,鼓励国民之精神,融洽万国之交际,比较全球之实业,以作二十世纪后商战之竞争也。此会集全球政治宗教文化武备农工商艺之大观,而美国所有建设,无在不表明其百年来进步之神速,与其开拓土地后之效果”。1905年比利时黎业斯博览会时,中国参展商人亦言:“上承国家提倡保护之恩,下思各国‘商战’之烈,亦思奋螳臂之能,冀驰驱以图报效。”
1907年,有人从农工商战的角度,主张在中国举办农业赛会,“今日之时代,一农工商战之时代也,稍不竞争,将无以存立于天演之世界。然而物产生之于农,成之于工,行之于商……则不得不归功农务”,“然农务不博览,则农民无竞争之观念,徒侈言新法无当也”,因而“农业赛会之举行固不容缓也”。1910年张元济认为,要开展商战,谋富国之道,须改善赴赛之法,积极、有效地参加博览会,“吾中国欲厕足于世界,不可不以赛会为之先导”,“今日为商战世界,夫人知之,吾国商民,徒为本国之贸易,而不知为外国之贸易,故商业日见其衰。正宜因势乘便,罗列百产,以与世界各国相见,苟有一物为西人所乐购,则销路既辟,凡业此一物之农工商,皆获其利,吾中国之天产物人造物,其足以供彼西人之用者,不知凡几。富国之道,宜莫若此事之为亟矣”。
在1910年举办南洋劝业会之前,更有人直言劝业会与商战的关系,“今日世界为何等之世界?一全球相争相竞之世界也,争竞之目的在势力之扩张,而尤先在经济之发达”,“商战之胜负,其利害得失之关系于国者,尤较兵战为甚……若商战而败,则国民之脂膏已竭,经数十年而元气未苏”,“今日我中国实为列强经济战争之漩涡,使不有良善之政策以补救,我国之商权其奚以逃于劣败之公例耶?”“劝业会诚商战上摩厉以须之第一武器”,能“充实国民经济之能力,使之人自为战,制胜于无形之竞争,以收回已失之利权”,从而使国家“雄飞”。这表现出了明显而强烈的民族主义,认为中国处于列强经济战争之中心,若不厉行商战,维护商权,必将“劣败”,只有大兴劝业会这一商战“第一武器”,才能收回利权,振兴国家,使中国雄立于世界。
以上所言,直接把博览会与“商战”联系起来了,认为兴办博览会事业,就是在挽回利权,就是在抵制西方经济侵略,就是在与“经济帝国主义”开展商战。但凭什么进行商战呢?时人在主张兴商而战以挽回利权的外向性诉求之同时,也有回头求之于己,进行自我反省的内向性诉求,主张把“商战”与“学战”、“心战”、“工战”结合起来。“时至今日,所谓商战世界,实即学战世界……学堂也,讲习所也,陈列所也,皆为商界下新种子也,使不此务,再阅十年,而我商界之面目仍旧,恐华商无立足之地也,而时思以教育救其弊,不已晚乎?”“今日者经济竞争之时代,万国交通以商业为竞争之中心点,然欲图商业之发达,不得不先注重于工业,工业盛兴,商业随之而膨胀。”“学战”与“心战”的具体措施就是大兴学堂,振兴教育,开发民智,“工战”就是要发达工艺,改良土货,振兴实业,“商战以实业为最重,国家之所以盛强,人民之所以乐利,胥赖乎此”,“我国今日苟不欲立国于世界则已,如欲为自立计,则断非振兴实业不可”。这清楚论述了“商战”观念的对内表达方式,使得兴商而战以挽回利权的观念,基本脱离了排外抵制的窠臼,不只是专注于对外抵制西方经济侵略,而是更关注自身的发展壮大,主张振兴教育事业,开发民智,劝兴实业,发展国民经济,强盛中国的综合国力,这才是商战之本。
如上所述之“商战”观念的内向表达也体现在时人对博览会的体认上。博览会可把“学战”、“心战”和“工战”集于一身,通过博览会可以启发民智,劝兴实业,夯实商战之基础。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发生了戊戌维新和晚清“新政”两件趋新大事,人们思想观念也开始发生更大趋新变化,中国融入世界的步伐也开始加快,开始积极主动地办理博览会事业,既积极参与赛会,又开始举办劝业会,使得更多中国人能亲身体验博览会,因而对博览会的认识也更进一层。此时期,晚清社会对博览会的认知又增加了两个大的方面:一是开启民智,认为博览会广集各地物产,能扩充新知识,更主要是通过比较品评,能启发心智,兴发竞争精神;二是劝业,主要是以制造业为主,包括商业的实业,劝业就是振兴实业。这两方面不是分离的,而且与前述对博览会之有关兴商、回收利权、开展商战的认识也是相联系的,只是启智和劝业更加注重回归“中国立场”,立足于中国自身,从怎样使中国富强的角度来体认博览会的意义与功能。正因为认知到博览会具有劝业启智的功能,加之受日本之影响,时人开始把博览会称为劝业会。
1896年有人直接以《赛会以开民智论》为题,发表议论,认为西国“足以开益商学神智者,尚有赛会之一法”,因为西国赛会不仅仅只是“游目骋怀,供玩好而已”,而且能“广其识见,资其讨论”,更主要是,赛会乃“实为争名争利之场”,“格物之新法,工艺之新奇……一经此会,无不名播四方,流传万国”,可以“驱人之心思才力而趋于好胜者也”,而使“一人之学问必进”,可以“驱数十国之心思才力而无不趋于好胜者也”,而使“一国之人才必盛”,不仅对商学有利,对士农工商“无不有益”,因此,“中国诚欲鼓励四民,开其智巧,此会不可不举”。他进而建议中国可仿英国设各种赛公会,如天文会、医学会、化学会等,“凡百工技艺,皆可分别设会,以资考核,集思广益,心思智巧必能日辟”,可仿日本在各州县开地方性劝业会,广搜物产,并列他国新奇工艺“俾有所取法,以渐变其执守成规之积习”,这样,“上者既神其鼓舞振作之方,在下者自易生其感奋发愤之心”。因此,“凡百商民岂遂无争名求誉之心?既(即)以开其风气,即以奋其心志,工艺渐精,即商务日有起色,□兴赛会以益神智又安可少乎哉?”这已经认识到博览会之所以能开启民智,除在于能广人之见识外,还能奋人之比较竞进之志,从而兴发竞争精神。
博览会能开启民智,与学校教育具有相同功能,加之博览会还广泛陈列教育出品,使得二者具有很多相似之处。有人就认为,西国之所以富强,冠于五洲,“不外乎工艺学术”,并能“竭其聪明见诸实用”,其方法就是“其始以学堂为培养之地,其继以赛会为鼓舞之机”,赛会与学堂互为表里。1903年,单士厘(近代早期有名的知识女性,晚清开明外交官钱恂的妻子)跨出国门参观了日本大阪博览会,在观览了教育馆后,认为日本之所以能避免灭亡而成为列强,“惟有教育故”,“始信国所由立在人,人所由立在教育”,并提倡在中国实行国民教育,“要之教育之意,乃是为本国培育国民,并非为政府储备人材……中国近今亦论教育矣,但多从人材一边着想,而尚未注重国民。……可叹!况无国民,安得有人材?无国民,且不成一社会!”可见博览会上所展示的日本教育成果给她的感悟是多么的深!亦从侧面说明了博览会所具有的教育效果和启发慧智的作用。甚至有人直言博览会就是“高等实业之学堂”,就是“世界之大学校”。
时人还认识到了博览会能启发国民之智。在清末行预备立宪之时,有人认为劝业会具有四大好处:一是能扩张国民的欲望,主要是利己之心,从而更关心政治,迫使政治改良为经济服务;二是能培育国民的国家观念,只有富裕之国民才懂得如何更好谋国;三是能增加国民的纳税能力,既形成纳税的国民意识,又增加了国家财政收入,便于宪政改革;四是能使国民具有开阔的世界眼光,形成与外国开展经济竞争的心理,便于整个国家形成一种向外“膨胀”的国民经济。因而劝业会能养成具有国民意识和世界观念的高素质国民,对晚清宪政改革大有裨益,有利于中国实行以国民政治为基础的立宪政治。
1909年,南洋劝业会外事科科长陶逊在溧阳县商会开出品筹备会时进行演说,认为赛会是个“绝大之实业速成学堂,亦即绝大之实业研究所”,“近世之为商为工为农者,非有世界思想、国家主义,不足以自谋生活,欲发生农工商民之世界思想、国家主义,尤非借赛会之力不可”。这实即认为博览会能培养国民意识,提高国民素质,通过博览会能使农工商者养成富有爱国精神和世界思想的国民观念。
博览会能启发民智,与会场上的展品之比较密不可分。只有通过比较才能生发人的竞奋之心,因而有人就认为“欲比较农工商业之优劣,非设博览会不能知也,欲鼓励农工商业之精神,亦非设博览会不能”。张謇在1901年晚清政府开始实施“新政”之时,向政府进言其变法主张,其中之一就是举办博览会,他认为:“博览会尤有益,于良楛并陈生竞心,新奇多见生巧思。”出使英国大臣汪大燮认为:“推究赛会之本意,实系商学上事,并非商业上事。在开设会场之国,罗致各国物产制造以供研究,使其工商人等,通知各该国之学识理想好尚及其历年程度之比较,以开发其进步思想。在赴赛之国,亦借其会场以增长见闻阅历,为扩充久远之图,皆不仅计较一时盈亏已也。……一言以蔽之,则凡有国家者,无非欲以激发其民进取之心而已。”因此,“赛会一事,以争工商学业名誉为第一义,以求工商学业来日之进步为第二义,而于贩运销售之盈亏,在所不计,诚以工商竞争,为日孔长,名誉既得,进步可期,则工商发达,利自无穷”。可见,增进以商学为表征的商智,应该是开会国和赴会国的本意所在,商智主要是通过“比较”、“竞争”而得到提升。1911年有人观览了巴黎农业赛会后,亦叹曰:“农务赛会者,集各农产农具而比较其优劣,唤起众人之竞争心,以图实业之改良进步者也。”
1902年,针对中国政府筹备参加1904年美国圣路易斯博览会,有人认为西国赛会具有“兴艺学,振商务,开民智”的功能。因为赛会能使制造之物互相观摩比较而分巧拙优劣,所以兴艺学;能使商人明各地之好尚憎恶而利于推广物产销售,所以振商务;能使人观新奇之术而发效仿竞进之心,从而使得“新机新理日出不穷”,所以开民智。“西人于赛会一事视为国家之要务”,因此他建议晚清政府应广搜中国物产,送赴会场进行比较,探西人之好恶,然后精益求精,大兴制造,“挽回利权皆在此”,或者自开赛会,则“艺学可兴,商务可振,民智可开,国家富强之规于此可基之”。
20世纪初,实业救国思想开始勃兴,“商战以实业为最重,国家之所以盛强,人民之所以乐利,胥赖乎此”,“我国今日苟不欲立国于世界则已,如欲为自立计,则断非振兴实业不可”,特别是到1908年开始倡办南洋劝业会后,劝业兴工的主张大量充盈在对博览会的认识之中。农商部官员认为“赛会一事,为开通商智奖励实业之要图”。一般士人认为“今日之世,非劝工兴商以图富强不能争存”,“泰西各国所以富强者,不恃兵而恃商,不恃商而恃工。盖商人之所贸迁,无非工人之所制造,制造日精,商务日盛,而推其所以至精之道,靡不根于搜罗物品,寓竞争于比较,己所有者加意以攻之,己所无者如法以效之,凡有异种奇植新器妙术,悉萃其类,区其品而以褒奖之术,进而劝之,工商鼓舞,日起有功,此赛会之所由昉也”,并认为举办赛会是中国“自救之本源”。更有人从“工战”角度,言明了举办博览会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处商战剧烈之时代而不亟亟焉精其制造,利其输运,整顿其各项商务之机关,仅恃区区窳败陋劣之商业,以与之竞争于地球之上,未有不失败者也?夫东西各国商业之发达,其根本在于谋制造之进步……而枢机则在于设立劝工场博览会等,以生其比较竞争之心”。博览会的作用“在于比较成绩之优劣以图改良,其目的在于竞争商业之进步以求自立。此赛会之所以必要而不可一日缓也”。因此,泰西是无国无年无业不举行赛会,各国竞办博览会,可见商战之剧烈,博览会就好比是“商业竞争干戈相见之地”。端方最初奏办赛会,就是为了振兴实业,挽回“实业之利”。南洋劝业会帮办、后任民国工商部次长的向瑞琨认为,“赛会者,实验产业进步之最要机关也”,通过赛会,进行观摩比较,相互竞争,“一方面可改良其制作品,他方面则以奖励产业之发达而立国家富强之基矣”,更重要的是,能在精神上给参观者以“实物的教育,而养成其兴业殖产之观念,此赛会最多之效力也”。因而,赛会又可称之为“高等实业之学堂”。有人就认为“一日观会,胜于十年就学”。
此时期,作为南洋劝业会坐办的候补道陈琪对博览会的认知很有代表性,他认为:“欧美各国农工商务繁盛之原因,无不由赛会而起。夫赛会之设,萃本邦之物品,列异域之珍奇,精较其良楛巧拙,以劝商励工兴教。……举凡百新发明之学艺以示国中子弟,上稽邃古文明之迹,下逮红棕黑诸族蒙猎之俗,生蓄之繁,咸陈之一隅,以恣其考察,激励其国人竞胜之思想,使优者愈进于精美,劣者尽化其窳楛,文化之进程,有非可以道里计者。论者谓,赛会之与学堂,其收效时期实一年与二十年之比例。……欲求农工商业之勃兴,非速开博览会不可,欲开世界博览会,非先开国内博览会不可。”“工商既败,虽有强兵,无能为力。欲求不败之道,必先研究商战之术,则赛会其首着也。……日本举办劝业会目的,专以改造土货行销外国,抵制外货流入,而商业以之勃兴。……西人有言,英雄以造世界为己任,建造世界以赛会之力为最大。盖赛会者,聚集多数人之心思财力,论比协材,成事较大,获益尤多。……无赛会,则铁路轮船银行等事不利,其固有焉能发达?况此会对于学界,成绩烂然,则有教育普及之功;对于农业,研究垦牧,则有大兴地利之效;对于工业,则搜取原料,可以改良制造;对于商业,陈列物品,一若广登告白。”他这两段话,充分体现了时人对博览会的体认,认为博览会能兴商而战,能兴教启智,能励工兴农,富强国家,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弊。
总体而言,到19世纪末期,晚清社会立于“中国之本位”,以实用主义心态体认博览会,虽然仍认为博览会可炫奇斗异、联交睦谊、奖才励能,但主要是认为博览会对中国而言,具有对外和对内两个层面的作用。就对外而言,可以发达商务,开展商战,抵制西方经济侵略,堵塞漏卮,挽回利权,维护商权;就对内而言,可以兴发商利,在比较竞争之中,传播知识,启发民智,劝兴实业,振兴国民经济。这两个层面的认知,互为因果,是民族主义的一体两面,共同落脚于挽救民族危亡,促使国家富强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