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湖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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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朝夕相对

依山傍水的蓝桥营中矗立着雨栋风帘,但多半空置无人。十四个新人被安排在明楼中起居,于三箧堂受训,每日卯时签到,酉时签退。

明楼楼高三层,建在蓝桥营的西北方向。三箧堂只一层,坐落于蓝桥营的东南角。

上午的课程最令曦月昏昏欲睡,她实在不明白为何众人都得捧着豫朝右相所编的《御鉴》学习如何知古而论今,但想连专司礼乐的鲍空弦和擅长制衣的范紫心都不得例外,心里才平衡了几分。

下午介绍知林堂禁令、规矩和悬明岛上的机关暗道。负责讲解的虞柏渊刚从学生们埋首疾书的班堂里退出来,听了下人在耳旁几句低语之后,他面上的表情似乎十分惊讶。

过了片刻,他将众人的答卷收起。曦月伸了个懒腰,长发垂在后座的刘叠眼前,一不小心就沾上了刘叠笔尖的墨汁。刘叠不为她擦拭,反倒轻轻一哂。

正襟危坐了一整天,钟半夏亦有些困顿,把头一偏,靠在了同座的曦月肩上。

在所有人之中,钟半夏年纪最小,也像是最没有戒心的。不过救死扶伤,行医积德,最是于人有益。识见和长相都相对平庸,才避免了膏火自煎。处于有用与无用之间,不至显达,但足以存身。曦月有时候觉得,钟半夏才是最聪明的。

晏倾河与修慈昀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温婉娴静,但等到晏倾河开口说话之后,你便知她的性情真不是三言两语能形容得了的。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她似乎从来不假颜色,也不怕因此树敌。虽然姿色出众,却没有半分自矜貌美的造作。也可能因为这样,她反而不及邻座的范紫心有男人缘。

酉时了,就在众人打算照旧起身散去时,虞老头儿突然清了清嗓,道:“有个消息,需告知各位。”

堂中人立刻安静下来。

虞柏渊一边理卷子,一边说:“堂主的近侍赫连芳阕有孕,过些日子便要居家休养去了。堂主十分欣赏此届入选蓝桥营的诸位英才,有意在诸位之中择取近侍之补。”

近侍的薪俸是普通食客的三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座中好几位都不由得眼睛一亮,尤其是范紫心。

虞柏渊接着说:“在此之前,诸位或许得去堂主身边轮替当值……”

“哈哈!”路断尘粗声笑道,“原以为要在这蓝桥营里呆上两季才有望登上悬明岛,看来我等三生有幸,竟能提前去岛上见堂主了?”

虞柏渊对路断尘的揣测不置可否,莫测高深地笑了笑,离了三箧堂而去。

“但愿堂主没有什么怪癖好。”刘叠双手抱着后脑,神色漠然,似乎对他来说,近侍轮值一事并不是个好消息,“在下没兴趣伺候男人。”

坐在最前排的谢亭山回头问刘叠:“刘兄不想伺候男人,可是愿意伺候女人?”

此言一出,连年纪稍长的阎绍余也忍不住跟着众人笑起来,谁料刘叠一开口就把矛头指向了他:“说到伺候女人,阎兄伺候令夫人,不是最为上心卖力么?”

“是是是……”阎绍余用力点头,对着刘叠拱手讨饶。阎绍余有一妻一子,均在营中。

“虽说堂主的风采,谢某身为男子也难免为之心折……”谢亭山笑着说,“不过近侍之职,想来还是由女子胜任更为合适。”

谢稽留却不太同意,道:“女子也分慈昀和紫心那样体贴细致的,和曦月与神婆这般……出人意表的。”

面对讥讽,曦月和晏倾河不置可否,反而是被忽略的钟半夏有些恼。她站起身追问谢稽留:“那我呢那我呢?”

路断尘大步过来,摸了摸钟半夏的脑袋,替谢稽留答道:“你还小。”

“你大!”钟半夏更气了,“路大伯,年纪大,块头大,又费药材又费粮。”

“诶,路兄喜欢你才开你的玩笑。”曦月见路断尘看钟半夏的眼神中不乏宠溺意味,便以此言安抚。

路断尘爽朗一笑,竟然没有否认。

钟半夏脸刷地红了,所幸夕阳斜照,使人辨不清那面颊上的是血色还是暮光。她赶紧拉起曦月的手,岔开话题道:“走,我们去吃饭。”

曦月完全可以辟谷不食,但钟半夏身为医者,始终坚持让她每天进些水米,曦月亦并不推辞。

此时范紫心早在徒单鸣铎和鲍空弦的陪伴下离去,谢氏兄弟则邀段通歧去宿处同饮。

刘叠向来独来独往,因而也没人过问他的打算。修慈昀与晏倾河照例走过来,欲与曦月、钟半夏和路断尘同行。

路断尘看看晏倾河,又看看曦月,说:“谢大公子称赞你二人不同于一般女子,路某倒是没太看出来。”

曦月笑了笑,说:“那倒要谢谢路兄了。那算什么称赞?谢公子话中是褒是贬,倾河与我怎会听不出来?”

路断尘徐徐跟在四个女子身后,问:“既如此,你们就由他嘲讽而不自辩么?”

晏倾河漫不经心地答道:“谢老大如何看我,我并不在意。想来曦月也是一样。再者说,我觉得‘出人意表’,至少比全在人意料之中有趣些。”

曦月对此甚有同感,附和道:“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有人喜欢病态,我们有什么办法?难道也跟着装病么?”

路断尘又问:“总这么不在意,就不怕好男人都被范紫心之流抢走么?”

“范紫心之流”这五个字,表明路断尘对范紫心也没有好感。晏倾河因此对路断尘有些刮目相看,笑着说:“喜欢范紫心之流的,能是什么好男人?多半也就是鲍秃头、徒单马脸这样的歪瓜裂枣……”

“哈哈哈哈——”路断尘大笑,“那神婆以为,喜欢哪种姑娘的会是好男人?”

晏倾河一把搂过钟半夏,说:“我看,喜欢钟丫头的应该是不错的男人。”

路断尘对着晏倾河拜了拜,道:“那就多谢神婆夸赞了。”

“玉浮以双剑并修闻名于世,你曾执掌仙箓司,又是继任掌门之候选,怎会不知其中奥秘?”

曦月手腕、脚腕和腰上均是阴阳镜铁锁,衣服被盐水湿透,贴着皮肤久久不干,令人潮痒难耐。头昏目眩,早已看不清身前的人影憧憧,只知道两道烛光中间,坐着一个戴面具的男子,一直在逼问她玉浮派修炼双剑的绝密。

“此地道术罔效,对知林堂而言,修炼双剑之法得无所用。玉浮又从不与知林堂为敌,你又——又何必非要探知玉浮派中绝密不可?曦月……乃玉浮弟子,即便今日投到知林堂门下,也绝无背叛师门之理!”

对比几天前在暮色中谈笑风生的惬意,眼前的一切当真似噩梦一般。舒服的时光在那天夜里戛然而止,自被押送到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后,曦月也无法辨知到底过了多少时间。

她浑身并无鲜血或明显的伤疤,那是因为眼前人所用的刑具竟是比钢针还瘆人的血蛭。不过说起来,她倒是应该感谢坚持让她每天吃饭的钟半夏。若是之前一直忍饥耐饿地辟谷,她恐怕没法撑到现在。

“唔……”

余光瞥见面具男下了个手势,身边的人立刻抓起她后脑勺的头发,再死死地把她的头按尽了一缸烂泥中。

待灌进许多泥水之后,曦月才被提溜起来。

一块一块使人窒息的湿布覆在她面上,她又昏了过去。

等醒来时……

三箧堂中沉寂得犹好像一个停尸间。

离曦月最近的是刘叠。她刚想把自己枕在刘叠胳膊上的脑袋挪开,便被刘叠勾手按了回去。粗重的鼻息响在耳侧,凝着血渍的手指在她脑门上敲了敲,示意她不必费事,保存体力要紧。

随着昏蒙中惊觉的钟半夏一声尖叫,其他人也终于醒过神来。

在虞柏渊点亮堂中的烛灯之前,堂中人都快被折磨得忘了虞柏渊长的什么模样。

只见他展开手中长卷,向众人瞥了一眼,笑了笑,说道:“恭喜在座的各位,通过了蓝桥营第一轮的考验。”

曦月举目四顾,发现少了李南阙、路断尘、徒单鸣铎和鲍空弦。

晏倾河等人脸上轻微舒展了紧绷的神色。阎绍余的表情却依然十分痛苦,他握着拳头颤颤地问道:“李兄他们——”

他们莫不是没通过考验,就被知林堂削去了脑袋吧?其他人也有这样的疑问。

虞柏渊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语。

阎绍余又问:“你们……扮作贺兰庄的人,以我的妻子要挟,让我默写出悬明岛的机关图……我分明交了,为何……”

虞柏渊答:“知林堂不会信任连妻子都出卖的人。”

曦月心中点点头,想着这考验的方法虽太过严酷,背后的道理却好像没错。只是她有些奇怪,怎么路断尘也没能通过测试呢?他看着实在不像是意志薄弱或德性有亏的人。倒是范紫心被留下,让她觉得自己是有些小瞧了她。

虞柏渊又说道:“诸位也不必为那三人担心,他们没有大碍,只要他们愿意,将来还可为知林堂做事,只不过上不了悬明岛罢了。”

“三人?不是四人吗!”曦月脱口而出。

谢亭山倚着兄长谢稽留,浑身的创痛似乎丝毫没有妨碍他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懒懒地问道:“这么说,咱们真可以提前登岛,去‘服侍’堂主了?”

他特地加重了“服侍”二字的语气。

虞柏渊忽略了曦月的提问,只对着谢亭山说:“谢公子只猜对了一半。”说罢他打开房门,放入了二十几名手持药箧的婢女,扔下了满腹狐疑的新员们,扬长而去。

曦月被两个婢女扶着坐起身来,对刘叠说:“唉,虞老头把话说清楚能死吗。”

刘叠笑道:“你看,你伤得比我重。八成是平日里虞老头虞老头的叫,被他记仇了。”

“伤得越重,显得我越坚定。”曦月忍不住感慨,“唉,被淘汰的俱是男子,反倒是姑娘们一个不少地留了下来……也难怪现在的女子越来越不想嫁人了——实在难有人看得入眼。”

“哈哈——”刘叠大笑,并若有所指地问,“那留下来的男子中,可有你能看得入眼的?”

曦月心中一时没有答案,便不再搭理他。

明楼第三层那间原本空置居室,眼下已彻底打扫干净。

嵬名青阳一把掀开遮阳的帘子,透过窗户,看那十个刚去鬼门关转了一圈的新员正步履蹒跚地向明楼走来。

是他的心腹之一宋经明,坚持让这帮新员经过一番拷问之后,才能近他的身的。他觉得这实在是多此一举。

此届新员的底细,哪一个他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从今天开始,他便住在这里了。不是让新员们提前登岛,而是他会呆在蓝桥营。

与新员们朝夕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