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湖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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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风清露冷

崆峒派那伙人身上有莣枝的气味,这就是江蓠想说的话。

第一次在仙箓司前厅中交手时她便发现了,但当时因突然中毒昏厥,醒来之后就忘了这事。后来在崆峒派被鲁春生偷袭,才又发现了那股香气。

是错觉?是巧合?总归是有些蹊跷。

江蓠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萧道凌正盯着自己看。

她以为萧道凌也在发呆,便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问道:“师兄,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萧道凌看了一眼外面昏黑的天色,对江蓠说:“今天有些晚了,我送你回去。”

江蓠认为这是多此一举,拒绝道:“不用吧,天黑有什么要紧?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回去的路。”

“怎么,你没听说么?最近派中弟子频频见鬼……”萧道凌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江蓠走在前面。

江蓠看他不由分说地跟了出来,也没办法,只是问:“谢亭山是说他见鬼了,还有别人么?”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自己数月之前也曾见过莫名的人影,不由打了个寒颤。

萧道凌见她脸上有恐惧的神色,心中更涌起保护眼前人的欲望,笑说:“总之异象纷纭,还是小心为上。”

两人按落在不孤山上。

是夜秋气萧骚,月华如洗,风清露冷,别有一番情味。窗前几坛桂花酒漏出的香气,甜蜜醇厚又冰凉沁心,让来客有些舍不得离去。

江蓠看萧道凌的表情,也知道恐怕得解了他的酒馋才能把他送走,便从屋中取出酒盏,请他在屋檐下由木板铺成的平台上坐定。

“我也有弟弟。”江蓠递了一杯酒给萧道凌,想要找点共同语言,“只是我离家时他还很小,所以没有太多机会相处。不过自从他开始读书后,就常写信给我。从简单的几个字,到现在的长篇大论,已经有厚厚一叠啦。”

萧道凌:“虽不能朝夕相处,但毕竟血浓于水。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你弟弟。”

江蓠:“哪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弟弟……难道你不喜欢么?”

萧道凌:“哈哈,喜欢是喜欢……不过他现在跟我没有从前那么亲近了。”

江蓠:“弟弟妹妹嘛,都是这样。小时候特别依赖你,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等长到一个年纪,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萧道凌:“哦?怎么个不一样法?”

江蓠:“就是……你没法再糊弄他们了,他们会骑到你头上来,变得好像跟你是同龄人,变成平等的朋友。”

萧道凌:“哈哈……青雀与我,还是有些不同。”

江蓠:“不同在哪里?”

萧道凌:“我们……并非一母所生。”

江蓠:“啊?但看你们长得很像啊……”

萧道凌:“家父为前朝翰林侍读,奉皇命尚宗室女为妻,陵越便是郡主所出。为了迎娶这位郡主,家父休了自己的原配妻子……亦即家母……彼时家母已无本家可归,只得出家为尼,病逝于洛阳澜雨寺中。”

萧道凌从未对人言及此事,但因不把江蓠当外人,又没有别的辙来宽慰她,才觉得不如说一说自己的心事,让她知道这世间失意人十有八九。

江蓠见萧道凌两杯下肚后开始讲述凄凉身世,便试着化解道:“巧啊巧,太巧了!”

萧道凌:“何谓巧?”

江蓠:“巧之一呢,就是我跟我弟弟也不是一母所生。我母亲是胡人,在我年幼时便离家北归了,虽不是被家父所出,但结果也差不多,你说是不是很巧?”

萧道凌:“那……巧之二呢?”

江蓠:“巧之二呢,就是我也是被休掉的原配夫人啊,而且出家做了道士,将会终老于这玉浮山中~”

“哈哈哈哈……”萧道凌听她把这些事说得如此轻松,自己的稍许愁情也顿时烟消云散。

“所以呢,你过得好吗?”江蓠抱着膝盖问。要使后妻视前妻之子如己出,恐怕是人情所难,她这样想。

萧道凌:“我过得很好。这是萧某的幸运,却也是家母之不幸。”

江蓠:“……怎么说?”

萧道凌:“萧某弱冠之年方知生母为何人,彼时她已魂归泉下。”

江蓠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萧道凌看出她眼中有同情之意,笑着摇摇头道:“罢了,如你所说,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江蓠有些没辙,她伸出小手拍了拍萧道凌的肩膀,然后赶紧再给他满上一杯酒,心想这美酒消愁的神效,应比自己费尽唇舌的劝慰有用得多。

萧道凌却不这么认为。佳酿何处无有?解语花才叫人稀罕。

“老佛同一源,出山便异流。苏文定公说的。”江蓠自知在萧道凌面前掉书袋是班门弄斧,但也无所谓是否会被嘲笑了,“都说儿子像母亲,以萧师兄的修为观之,令堂若是钻研起佛经来,经年累月的,道行肯定也不低!既能参破有无,看淡荣利,便也无所谓幸与不幸了,吧?……你说,在士人府中做主母会很有趣吗?要勤劳节俭,还要恭谨柔顺,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三姑六婆面前忍气吞声……我看简直生不如死。换了是我,宁可去澜雨寺。洛阳城四时有花,且象教兴盛,能在那里学佛,也未必不是一种福缘。”

萧道凌觉得江蓠的说法有些新鲜,便很想将这对话继续下去。说点什么好呢?他有些踟蹰——醉眼看向身旁粉雕玉琢似的清丽佳人,心里禁不住荡漾起来——陵越虽比自己先了一步,但他毕竟声称对江蓠无意,既如此,自己能有所行动吗?

江蓠见萧道凌一直没有回应,还以为是自己的言论太过荒谬以至于惹得对方不快,只得自我责备道:“我不太会说话。”

萧道凌眼中的笑意加深,道:“你很会安慰人。”

“啊,是吗?”江蓠很受鼓励,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脑袋。她咪了一小口杯中物,双颊已因不胜酒力而泛起了红晕,嘴里喃喃道:“萧师兄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萧道凌:“陵越呢,他不温柔吗?”

“陵越……从前他也像你一样。”江蓠眼中的黯然一闪而过,“像一位兄长。”

萧道凌:“听说他从前……跟你走得很近?”

江蓠笑了笑,拍一拍右手边的围栏,回道:“你知道吗,这房子,是陵越和我一起盖的。”

萧道凌很惊讶。

江蓠:“是不是没想到?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为了完成版筑课的任务,又碰巧在这个山头遇上了而已。……”

萧道凌:“你很确定……是巧合吗?哈……”

江蓠:“是巧合,那时他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唉,怪我们遇上的不是时候,如果迟两年,等我稍微成熟些了再认识,也许我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萧道凌:“你怎么‘胡思乱想’了?”

江蓠:“小时候,因为道士的一句话,我跟家人分离,一个甲子内不得相见。于是我就很想要有自己的家,我想把家安在这个山头上……巧的是,正在我准备安家时,你弟弟从天而降……我还以为他是上天赐予我的家人呢。唉。”

萧道凌见她这般唉声叹气,感受到了她心中有无限遗憾。但自己的弟弟究竟是不是在强装无情呢?萧道凌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怀疑。也许是因为,他觉得眼前人……并非不值得喜欢。

萧道凌:“你是否想过,陵越之所以拒绝你,是迫于无奈?或许……他其实很喜欢你。”

江蓠:“我可不觉得他是迫于无奈。”

萧道凌:“你何以如此笃定?”

江蓠:“因为……我一点也感觉不到他对我的喜欢。喜欢一个人,或许可以掩饰。但有一些反应,却骗不了人。假若你喜欢一个人,你可以不问候她,不关心她,但你绝对不会置她于险境而不顾,不是吗?”

萧道凌:“所以你还是怪他……那件事。”

江蓠摇头否认道:“我不是怪他,我只是觉得,从那件事中可以看出……我在他心中的……份量?倒不是说他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只是就算他心中有我,我也远不及另一个人对他重要……对他来说,有比我重要得多的事,也有比我重要得多的人。我明白这些就够了,再去追问别的,只会让自己难堪。”

萧道凌:“难堪?你好像……很在乎……面子?”

江蓠莞尔一笑,道:“是啊。”

萧道凌:“你可知‘面子’二字最为坏事?难道面子比人心还重要吗?”

江蓠:“人心很重要吗?我以为人的选择更重要。就算他喜欢我又如何?他不会选择我,这才是关键。我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我只在乎行为和结果。”

萧道凌:“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许有些人会后悔今日的行为和选择。”

江蓠:“陵越不是一个会听劝告的人。即使他会后悔,那也是我无法改变的事。”

萧道凌:“你好像很了解他。”

江蓠无奈地摇摇头道:“我自以为我了解他,就像他自以为他了解我。他总以为我会阻挠他修行,会破坏他和云汐的关系……哈哈。”

萧道凌:“呵,那你真正的打算是什么?静观其变?一直等到他有朝一日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哈哈哈哈……”江蓠笑出了声。

萧道凌:“为何发笑?”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无情,但我还是得说——陵越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只有独一无二的感情才是珍贵的,三心二意的眷恋,我觉得一文不值。一辈子的时光多么可贵,何必用来等一个这样的人?我不会等他的。”江蓠把空了的酒杯翻过来扣在脑门上,打了个酒气熏天的饱嗝,继续说,“再说了,人在不同的阶段,会关心不同的事情。在及笄待嫁之年,成日想的自然是‘谁家翩翩少年郎会来娶我呀’——由此徒生许多烦恼、痛苦、不舍、留恋。但人总会活到下一个阶段,到了下一个阶段,就不会觉得姻缘是人生头等大事了。比如现在的我,可能就像当年我认识的陵越一样,满脑子都是‘我为会何存在?有何价值?如何做好眼前的事?’”

萧道凌问:“听你这话说的,似是不打算嫁人了?”

江蓠摘下额前顶着的空酒杯,眼神中的清明好似从未醉过一般,回道:“哈,那倒不是。若有合适的人出现,我相信能不求而得。既然可以不劳而获,我就以逸待劳~我先忙别的事,嫁不嫁人,就看缘分吧。”

“这样想很好。”萧道凌看了一眼江蓠左手上的戒指,那血红的斑纹在如霜的月色下光泽流动,好像人的命运一般不可捉摸。

晶莹剔透又难以捉摸,眼前这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萧道凌还想聊两句,但发现江蓠已靠着柱子进入了梦乡。

“呵,沾酒就睡。”

他轻轻拨过江蓠的脑袋,看了又看这讨人喜欢的小脸,依然不解自己的弟弟何以能如此狠心。山月居外风露渐寒,他只得抱起江蓠,把她送进了屋中。

回到门口坐下,抬头望月,萧道凌觉得不孤山上的一方天空似乎格外干净,月色也因此更加清澈。想到屋中酣睡的女子总是一人住在这里,他不禁思量:难道她不寂寞吗?

他脚边有一块题着“山月窥人”的门匾,头顶则是“山月居”三个大字。显然,“山月窥人”的门匾已被弃置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彻底处理掉。即便被山火熏得乌黑,他也能看出,这是陵越的字迹。

“山月居”三个字,则是江蓠自己写的。

也许人不寂寞,寂寞的反倒是窥探她的山月。就好像睡在屋中的江蓠并不需要陪伴,而他却很想守在这里。

萧道凌离去时已过夜半,江蓠没等天亮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余光瞥见窗口有个人影,她还以为是萧道凌没走,转过头去看,却发现——

“站住!”

那个人,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江蓠一路御剑狂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