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家传之物
陵川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幸灾乐祸,但除了出言调侃,好像也没别的方法宽慰眼前这个的闷葫芦,便搁下墨锭,叹了口气道:“别写了,这些都不妨歇歇。想打架还是喝酒?我随时奉陪。”
这番提议没能打动陵越,他淡淡回道:“不必。”
“我主动讨揍,还是头一回被你拒绝。”陵川笑笑,施了个咒法使墨锭自己在砚台上打转,然后转身去取搁在书柜旁的酒坛。拎了一下,发现空了。
刚想称赞陵越的定力,便发现他最近如此没有节制。
还能说什么呢?陵川摇了摇头,在陵越身旁坐下,一边拍大腿,一边自言自语道:“良缘早有天定,早有天定……”
陵越对此充耳不闻,只顾自己办公。
他心里确实不好受。
难道自己真是非她不可吗?陵越实在不喜欢这种被情思掣肘而不得自由的感觉。难受,是当然的,不过他以为只要灌些酒就好了。
就好像当初她出走时那样。
只是当初只需半壶酒,现在却十坛八坛都远远不够。
陵川:“云汐求死不过是一时冲动,你若真后悔了,其实可以好好跟她说明白,我想她未必不能谅解。”
陵越:“历来玉浮修炼双剑而成夫妻的,颇有先例。我不能因为云汐丧失仙法,就弃她不顾。”
“你若心甘情愿当然好。”陵川看了一眼陵越的字迹,倒真似是从容无碍,只得说,“本以为你说要娶她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你是认真的。既然如此,我也就只能恭喜你了。”
权宜之计?陵越心想,如果可以悔婚,当然是最好。可娶云汐与娶江蓠不同。娶江蓠,是没人知道的,离婚了也不至于引起轩然大波。娶云汐,却已等于昭告天下。他没有反悔的余地。
他不作声,只是下颚的线条略微收紧,好像把无数的话语都憋回了腹中。
陵川看他一脸有苦难言的模样,笑道:“哈哈,别愁眉苦脸的了,不过是成个亲,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和云汐本就和夫妻差不了太多,至于江蓠,对你来说,也早就是不可能的人了……”
“不可能?”陵越听到这三个字,手上的力道猛然加重,险些握折了笔。
陵川:“我说错了吗?夜生渊,七伤谷,休书……江蓠脾气再好,也不可能真的忘记这些事。”
陵越:“她……并没有怨我。”
陵川:“她当然不会怨你。怨,就说明旧情未了。不怨,是已经冰释前嫌。前嫌尽弃的同时,亦是前情尽灭。她不怨你,是因为她不在乎你。难道你没发现吗,从前她看你的眼神会发光,如今她看你,就像看到屋里的摆设、桌椅……木头桩子一般。人是不会去怨一个木头桩子的,也不会喜欢一个木头桩子。”
这几句话使陵越的手心像被铁锥钻着似地痛,痛得他蜷起了手掌,一时无法控笔。
陵川自感戳到了陵越的软肋,赶紧话锋一转,安慰道:“女人心,海底针,我也只是胡乱猜测。也许她现在只是不敢表现出对你的感情,怕你拒绝她,也怕碍了你未婚妻的眼。”
陵越:“她……从来都……”
“你也有恻隐之心吗?”陵川半是嘲讽地说道,“她从来都不会为难你,你说不喜欢她,她就离开了玉浮。你说成亲是假的,她就接下了休书。这大概是她喜欢你的方式,既为你考虑,也绝不让自己显得可怜。我不知道你究竟有多不愿去体谅她的感受,至少、身为朋友的我,不能不对她有些同情。她是个好姑娘,她看得开,既是因为聪慧,也是因为心善。这样一个好姑娘,竟然从未被人疼惜过,竟然从不知道被人喜欢的感觉是什么样的,难道不令人叹息吗?我是真心希望……她会有一个好归宿。”
陵越:“我……”
陵川:“哈,你当然不行了,你已经是别人的‘归宿’了。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位兄长倒是对她不错。温颜细语,殷勤关照……虽然有几分逾矩之嫌,但只要萧兄是真心待她的——”
陵越:“够了!”
“怎么,接受不了吗?他们男未婚女未嫁,你有什么资格‘不接受’?”陵川语气中有少见的责难意味,“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你都有熊掌了,放鱼一条生路吧。”
观澜斋中如今闻不到半点墨香,只因同在屋檐下的三个女子遍体生馨,似紫鸢、如茉莉又夹金桂,芬芳盈满书舍。
“你没事吧?”杜蘅摇摇江蓠的肩膀,很难想象她此刻会是什么心情。
“她没事她没事,”曦月代江蓠答道,“现在是没事,你再问恐怕就要被你问得眼泪汪汪了。”
“我要是流眼泪,我就干脆插自己两剑。”江蓠正在复核萧道凌修订的内容,语气中很有些无所谓,“他们两个在一起很久了,成婚与否,本也没多少区别。”
虽然仙箓司已重新开放,但萧道凌考虑到江蓠的喜好,特地向微明掌门请求将乌兰台搬至九渊阁的观澜斋中,这也是为了避免她跟即将另娶的前夫抬头不见低头见。
“你能这样想就好。”杜蘅也试着跟江蓠开玩笑,“我在京中认识不少青年士人,如果你想的话……”
曦月:“要什么青年士人?我看没必要舍近求远……”
杜蘅:“哈哈哈,没错没错,萧师兄就很好嘛。”
江蓠抬头微微一笑,道:“别把我说得那么恨嫁,我爹娘都不着急。”
杜蘅:“你爹娘倒是心挺宽的……不过能如此宽心也就这两年,再过一阵子估计就坐不住了。”
江蓠:“那就趁这两年,请你帮我好好物色物色。”
杜蘅:“没问题!我的眼光你放心。”
曦月:“估计能给你找一沓小白脸。”
江蓠:“哈哈哈……小白脸我喜欢啊,如果秀外与慧中只能选择其一,你可一定记住我喜欢秀外的!”
杜蘅:“你放心,秀外必然慧中,长得好看的人肯定什么都好。”
曦月:“歪理邪说!”
九渊阁中空闲的房舍甚多,虽然陈设简陋了些,但容纳陵川、曦月、杜蘅、萧道凌等人暂住还是没问题的。江蓠见从前冷冷清清的藏书大宅如今成了热闹的大杂院,也起了搬来这里的念头。
曦月用剑鞘敲了敲江蓠的书案,问道:“婚礼定在本月十五,你们准备好贺礼没?”
“什马?还要给他们准备贺礼?!”杜蘅瞪大了眼睛,看上去颇有些义愤填膺,“好姐妹讲义气,我才不去喝这喜酒!”
“啊……别别——”江蓠觉得好笑,“我是不便亲去道贺,但好歹同门一场,你们还是得去的吧。”
曦月摇头道:“我们跟陵越、云汐没有太深的交情,我看备上贺礼就行,人不一定要到场。你也要准备啊,显得比较大度。”
杜蘅还是一脸的不情愿,问曦月:“你已经准备好了?是送子麒麟还是鸳鸯绣枕啊?”
曦月:“云汐曾潜入夜生渊,无法生育,送麒麟岂不是有暗讽之嫌?鸳鸯绣枕倒是不错,我打算明日去京城王谢家的铺子逛一逛,你们可要同去?”
杜蘅:“去去去,当然去!明天江蓠也休假,我们三个一起去吧?别管什么贺礼不贺礼,就当是散心了。”
“唉,都说了我不需要散心。”江蓠补完最后一行字,起身拾掇了一下桌面,一边说,“不过去京城这个主意不错!我好久没进城了,月钱都花不出去,这回可得买几身衣裳回来……”
“就是不知道杜大人的式假何时结束,还能陪我们姐妹逍遥几天?”因杜蘅在京城做道官,曦月有时会调侃地称呼她为“杜大人”。
“不急不急,我前两年几乎全年无休,攒了不少假日。”杜蘅一向拼得很,“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卯时出发,就在九渊阁门口见~”
“可以。”曦月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低声对杜蘅道,“好像是萧兄弟回来了,咱俩快撤吧,以免他觉得我们总来捣乱。”
“嗯嗯嗯——”杜蘅拉过曦月的手,两人急急离开了观澜斋的书房。
来者果然是萧道凌。
“师兄,我都理完了。”江蓠迎上去说,“你看看有没有问题,如果没问题的话,我就……”
“今天可否稍留一会儿?”萧道凌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有一点事,想麻烦你再留一会儿。”
江蓠见萧道凌说得如此客气,觉得有些不妙:“有多麻烦?我刚约了曦月和杜蘅去京城游玩,明天没时间干活……”
萧道凌发现江蓠以为自己要侵占她的假期,笑道:“不,不是让你干活……——他来了。”
自从宿空台比武之后,江蓠就没见陵越来过这观澜斋里的“乌兰台”。想来他最近忙着办婚礼的事,所以连给兄长问安也省了。
陵越匆匆瞥了一眼江蓠,问萧道凌:“兄长找我来,有何事?”
萧道凌:“娶亲的事,你真的想清楚了?”
陵越:“此事已成定局,还有何可想?”
萧道凌:“你一点都不觉得,该给她一个交代吗?”
江蓠原本正要神游,忽听萧道凌提到了自己,顿觉尴尬万分。
陵越本就对兄长有几分莫名的怒意,此刻听他如此责怪,脾气越发倔了起来:“我不曾给人承诺,也无需对人交代。”
“你是不曾给人承诺。”萧道凌抓起江蓠的左手举到陵越面前,责问道,“可是你把家传的戒指给了前弟媳,不打算收回去了?”
江蓠意识到萧道凌口中的“前弟媳”指的是自己,但她手上的翠玉指环却跟陵越没有半点关系,而是自己及笄那年家里托人带来山中的。
“家传之物,陵越怎会随意赠人?”陵越从怀中取出一个差不多的指环,对萧道凌解释道,“她那个不过相似而已。”
萧道凌凑近仔细瞧了瞧江蓠的玉戒指,才发现确实跟家传之物有些区别。
江蓠赶紧把自己的手抽回来,默默取下了指环,心想原来自己竟一直戴着一个“假冒”的萧家媳妇戒,真是好生窘迫。她瞪了一眼萧道凌,轻声对他说道:“这个跟他没、有、关、系——”
是啊,假成亲就是假成亲,怎可能以家传信物相赠?萧道凌看着胀红了脸的江蓠,十分后悔自己的莽撞。
由于这枚指环,萧道凌一直以为陵越是喜欢江蓠的,只是前途、理想与儿女私情不相容,才对心上人刻意回避。也因为这样,即使陵越写了休书,萧道凌还是把江蓠当做“弟妹”看待……
不过,以后似乎不需要将她视为陵越的媳妇了?
“从前对你诸多盘问,都是因为这枚指环……原来竟是一场误会。先前不敬之处,请多原谅。”萧道凌恭恭敬敬地对江蓠行了个礼。
江蓠没好气地说:“赤狸师兄言重了。”
“每次这么叫我就是在生气,以为我听不出来?”萧道凌无奈地转向陵越,“愚兄闯祸了,不知怎么哄女孩子,你有经验么?”
陵越心中滋味更难言明……
他第一次在不孤山上与江蓠相遇时,便看到了她手上的指环……当初的他不是没想过,这或许是一种缘分?
然而他没有给自己以真换假的机会,只是眼睁睁看着她取下了这缘分的象征物。
终于,在这大婚之前,二人之间最后一点不同寻常的连结也消失了。
江蓠虽有些恼火,但并不打算真跟萧道凌计较什么,便试着打破僵局道:“婚礼琐事繁多,萧师兄还是赶紧放陵越师兄回去吧。”
萧道凌看了一眼江蓠光秃秃的左手,知道她为避嫌取下了翠玉戒指,心中愈加过意不去:“害你不敢戴了,是我的错。”
“没事没事,师兄不要小题大做。”江蓠摆摆手。
萧道凌又捉住了江蓠的左手,并冷不丁地把一个温热的东西套上她的无名指,一边说:“既然如此,我的给你。”
江蓠只觉得手指上的东西突然收紧,低头一看,竟是一枚红玉戒指。
“这是——!”陵越万没想到萧道凌竟将长子血玉戒给了江蓠,“胡来!”
面对陵越的怒气,萧道凌显得很坦然,只说:“我本没打算娶妻生子,这戒指迟早要传给你的子嗣。江蓠体内尚有冰寒、炽热两股真气交冲,血玉性温,有助她调理。等你和云汐生育或领养了一儿半女,再让她把戒指还给你们吧。”
“我不要。”江蓠试图摘下戒指,却徒劳无功,“这个……怎么……”
血玉戒指纹丝不动地贴着手指根部,好像长在江蓠手上一般。
萧道凌:“它已与你的血脉相通,只有我能把它取下来。”
江蓠:“那你快——!”
萧道凌:“萧师兄不曾亏待你,为何这点面子都不给?”
江蓠:“我……”
陵越虽极不愿意让江蓠戴着萧家长媳之戒,但自知无法说服兄长,便只得负气离去。
“欸,等等!”江蓠往前追了两步,却见陵越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道凌问:“找他有事?”
江蓠是有话对陵越说,但一来不知道那事是否重要,二来觉得也不急在一时,就决定暂且作罢,回答道:“是有点事,不过不着急,等他忙完这阵再跟他说吧。”
萧道凌嘴上说只是将血玉戒指交给江蓠保管,但毕竟是自小带在身边的家传信物,见江蓠戴着它,心中还是有些异样的感受。刚才看江蓠要追出去……竟然有些吃味?想到这里,萧道凌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无奈于自己的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