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告假入京
四下一片黑暗,追到已不知身在何处,江蓠暗骂自己莽撞——
明显来者是故意将她引到此地的。
好在对方身上似乎并没有杀气。
江蓠见那人停下了脚步,但背对着自己,便问道:“你……你是谁?”
那人转过身来,就着剑光,江蓠才看清那确是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磕巴女,不认得我了?”假江蓠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长眼的凡人,果然心盲得可以。”
“啊!你是!!!”江蓠瞬间明白了过来,“地…地颜宫……无脸人!你…怎么……”
无脸人十分得意地笑道:“果然还是那么磕巴。我怎么有脸了?你忘了我的本行是什么?”
江蓠:“你、你给自己画了一张跟我一样的脸?”
无脸人:“还行,还不算太傻。看在你认出了我的份上,我来给你一点提示。”
江蓠:“什么……提示?”
无脸人:“你想想,九湖之事让昆仑牺牲多大?潜入夜生渊底的谢净风自绝而死。天山、紫琅的掌门也呜呼哀哉,而其他抽干湖泊的人却完好无恙,这不奇怪么?”
江蓠:“奇怪?这——难道……?!”
无脸人:“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相……面貌有时会被气味出卖。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我只能说这么多。”
江蓠:“哎别走!……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无脸人已飞身而去,但留下一个声音说道:“哎,‘我’不代表‘我们’啊……要不然我来跟你废什么话?——”
无脸人的一番话让江蓠不寒而栗。
崆峒派、蜀山派、琼华派这三个门派“幸存”的掌门,莫非都是……无脸人假扮的?
还有解决了白露塘的微明掌门,她……会是真的吗?
莣枝既是画脸的颜料,那么戴着假面皮的无脸人,身上应当有莣枝的香气才对,比如……鲁春生。
可是刚才那个无脸人,为何没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若他扮作自己混迹山中,恐怕除了与自己最为相熟的姐妹,旁人都分辨不出真伪吧?
问题接连不断地冒出来,扰得江蓠一时间心乱如麻。
唉,所以这件事,该跟谁说?
江蓠在原地发愁不已,忽被一阵狂风卷回到了不孤山上。这大概又是适才那个好心的无脸人的善举,否则凭她自己的认路本领,还真说不好要几时才能摸回来。
拥着满腹狐疑入睡,烦恼让不堪重负的脑袋沉得好像被钉在了床板上。
杜蘅、江蓠、曦月三人抵达京城时已是中午了。
在百花楼的雅座坐定之后,约好午时三刻相见的沅芷姗姗来迟。
江蓠嘲笑道:“一看就是刚睡醒。”
沅芷脸上确实还有些浮肿未退,她打了个呵欠,回道:“研究发财大计自需夙兴夜寐,我不过是睡了个回笼觉……哈啊……困。”
杜蘅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说:“你既如此辛苦,其实也不一定要出来啊。我们完事后去王府上瞧瞧你便行了。”
沅芷揉揉太阳穴,说:“那怎么行?我们很久没有一起行动了!……对了,你们这次来京城,是要给陵越夫妇买新婚贺礼?没搞错吧?何必这样……假、装、大、度。”
曦月:“没搞错,有什么合适的玩意儿?快给我们介绍介绍。要求价格适中,太贵的我们买不起。”
沅芷:“说‘买’就太见外了吧?我早就让管家准备好了四份,你们直接拿去便是。”
杜蘅:“啊?你准备的都是些啥啊?”
沅芷一边对热茶吹气,一边说:“准备的是什么不重要,反正都是敷衍敷衍咯,难不成你们还打算精挑细选?”
“哈哈哈哈……”其余三人都笑起来。
江蓠:“好吧,贺礼是搞定了,但更重要的事还没办。咱们时间不多,吃完了赶紧出发!”
沅芷忽闪忽闪眼睛,问:“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杜蘅笑答:“当然是给自己买东西啦!傻瓜……”
四姐妹只速速吃了些瓜果点心,而后便嬉笑着起身。待走下百花楼的扶梯时,竟然邂逅了陵越夫妇——想来这二人也是趁仙箓司九日一休的闲暇来京城置办婚礼所需的物品的,顺道入百花楼吃个便饭。
百花楼的扶梯并不宽阔,四人因刚才嬉闹时言语间对陵越夫妇有些不敬,所以这会儿都有点心虚,尴尬地侧身让开,并恭恭敬敬地向师兄师姐行了抱拳礼。
结完账、出得百花楼后,四人还交头接耳地议论“刚才的话应该没被陵越、云汐听到吧”云云。
陵越和云汐在三楼凭临街道的位置入座。
偏头一望,他正好瞧见江蓠等四姐妹步履轻快地走在路上。
想起上一次自己在百花楼的时候,所议之事乃是与江蓠假成亲以混入王府——
那是一装稀里糊涂的婚事,是差点被江蓠当真的婚事,也是他极力否认的婚事。
江蓠夜立风雪中的画面忽然浮上心头,伴随着后来被她随风掷去的红色婚笺。
那被人丢弃的婚笺应当早已腐化烂入玉浮山的泥土中,婚事也随着一纸休书的写就而成为过眼云烟。
那他昔日的新娘……这个依然鲜活的人,将会去向何处呢?
目光放肆地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海尽头。
她去向何处,不该是他惦念的事情。
江蓠当然也无法完全忘记自己在这京城里做过一回新娘的事。不过回想起来,恍如隔世,只是沿路熟悉的画面让她偶尔失神,倒未见得多么感伤。也许是因为有最亲近的姐妹在旁边,所以人的心情就像于酷暑中浸在冰凉的清泉里,想发火都发不起来。
杜蘅又敏锐地捕捉到了江蓠的“若有所思”,便问她:“你怎样?要不要哭一下?”
江蓠立刻被逗笑:“哭啥?哭荷包大出血吗?”
沅芷:“管什么出血不出血,尽量买吧!村姑难得进城……”
曦月:“就是。”
四人在谢家成衣铺中已流连了半个多时辰,还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江蓠选了深浅两套赤色的衣裙,试穿在身上,好像确实比绿衣更显气色。
沅芷绕着江蓠走了一圈,频频点头,待发现她左手上的血玉时,不禁惊声问道:“啊!你的戒指怎么变色了?!”
江蓠手缩了一下,否认道:“不不不,不是变色,这不是原来那枚。”
杜蘅笑着补充:“这是萧道凌师兄给她的,传、家、信、物!萧道凌你知道吧?江蓠在乌兰台的上级。”
沅芷:“我天!竟有这种事!他长得怎么样?有多高?比之陵越何如?”
曦月:“他是陵越的兄长,两人身形样貌都颇为相似。区别在于萧道凌对江蓠关怀有加,而且也没有什么天仙师妹跟他形影不离。”
“要不是看在她现在在乌兰台混得如鱼得水,我本还想劝她也来京城谋个职位。”杜蘅叹了口气,转过头对江蓠说,“……诶,我说真的,你要是来为公家做事,说不定能给我分忧。最近两府大臣都为黄河北流要不要分水之事争个不休,我实在头疼得紧。”
有关黄河改道分流的工程,江蓠也不是头一回听说,便接话道:“河水分流则能缓解雨季时的泛滥,但却又会导致水速减缓,从而加重淤塞……这种左也不行右也不行的疑难杂症,我可没法出主意。见识短浅,承担不起耽误国事的罪责。”
杜蘅:“国事有宰执扛着,本也轮不到我等疏远小臣担责,我们只要负责跑腿就行了。”
江蓠笑道:“光是跑腿也够辛苦了,何况还是全年无休的跑腿!你这忧国忧民的精神实在令人佩服,不过要是不注意劳逸结合的话,可是会累出病的。”
沅芷搂过杜蘅的肩膀,道:“江蓠说得没错,你我同在京城,你怎不多找我玩?”
江蓠:“人家有陵川,需要找你么?”
沅芷:“嗳!姐妹的作用是男人替代不了的!”
杜蘅哈哈大笑,说:“等需要姐妹的时候,我一定会不客气地找上门。我又不像江蓠,总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能想通,都无需对人诉苦。”
曦月听言,认同不已。她神情有几分严肃,对江蓠道:“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你现在心里就藏着事。”
江蓠确实还惦记着前一晚无脸人对她说的话,不过看看眼前的姐妹,她们从商的从商,成仙的成仙,做官的做官,受雇的受雇——身不在其位,何必受牵累?世外之事,还是让世外之人来解决吧。
她收好了两套新衣服,抬头对众人道:“我有心事不假,不过都是派里的事。只是处理起来有些麻烦,无所谓想通不想通。你们别为我操心了。”
曦月不再追问,只是搂过二人的肩膀说:“她的私事也好,你的公事也罢,我们多通气。”
沅芷:“是啊是啊,姐妹齐心,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杜蘅歪着头看了一眼江蓠,但愿她能把曦月和沅芷的话听进去。
江蓠心不在焉的京城之旅结束之后,便是在山月居中冥思苦想。
她觉得那莣枝大概也似寻常颜料一般,时间久了香气自然散尽,所以前夜那个无脸人身上才没有特殊的气味。
原本无脸人想乔装改扮进入人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们扮作崆峒那帮人后,就四处挑衅,显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应战就上门发毒镖?饶是她这般与世无争的性格,也觉得不堪忍受。至于伪装成各派掌门以攫取大权,更是让人不敢细思其能撬动的力量之巨。
“唉,脸画得像也就算了,怎么功夫也是一般高呢?”江蓠左手托腮,右手手指在书案上嗒嗒嗒地敲击着,“果然都是道行高深的怪物,在夜生渊底修炼了不知几千万年……难办啊难办。”
她一个人无法扭转乾坤,其他人又信不过,该找谁帮忙,已是不言而喻。
“难办啊……”江蓠挠了一下头,伸手取过新买的胭脂,打算放进左手边的屉子里——
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只因瞧见了屉子里的休书。
“兄长昨夜去哪儿了?”陵越已没有闲暇陪萧道凌饮酒弈棋,只能一边批复日间拖欠的公文,一边与他搭几句话。
“山月居。”萧道凌本不想说,但又觉得不妨看看陵越的反应。
陵越心中很不痛快,但作为准新郎官,他又没有为此气恼兄长的资格,便只能问了一句:“山月居的酒好喝么?”
“你说呢?你又不是不曾饮过。”萧道凌手上摆弄着棋盘和棋谱,嘴里漫不经心地答道。
陵越自然记得朝露亭里花酒的滋味。他很久没喝了。
六年。
自他拒绝江蓠的告白至今,已有六年了。
六年来,江蓠的花酒还是照酿,只是招待的客人不同。
陵越发现自己曾经拥有的某些东西正在被他人分享,他不知道被分享到什么程度会是他所能忍耐的极限。
陵越:“但愿醉翁之意在乎酒。”
“你放心。”萧道凌并非没有听出陵越的意思,“在你做好抉择之前,我只喝酒。”
陵越大婚在即,难道这还不算抉择么?
他知道自己早就放弃了江蓠,但此刻他偏偏无法笃定地说出来。
陵越:“若……我已做好了选择,兄长,打算如何?”
“那你便安心与人成婚,其他的,你就不必管了。”萧道凌起身,熄了陵越案前用来提神的熏香,并顺手收拾了公文,嘱咐道,“早些休息,明日见。”
陵越将萧道凌送至门口,而后回到案前,又点燃了熏香,展开了下一卷文书。
山月居中的江蓠,有些不耐烦地抓起屉中的休书,将之夹入了一册书中。
眼不见为净。
可是休书可以不见,那人却不能不见。
无脸人的事,她只能跟陵越说,因为在这玉浮山现有的弟子之中,她只有信心确认陵越的真假。
御剑来到陵越居所之前。萧道凌已然走远。
江蓠独自一人在院中站着,却不是在等陵越出来。
她似乎很清楚,陵越不会出来。
陵越当然知道江蓠正候在自己屋外,他也确实没打算出去相见。
新婚之前,怎能夜会“前妻”?
可是……虽然暗自恼怒江蓠的不知轻重,却还有些欣喜于她的到来。
“啪——嗖!”
静岳剑刺破窗户,似闪电一般穿屋而过。那凛冽的寒光与陵越最近时相距不过两寸,剑气划破了他的衣襟。
她这是要干什么?!
陵越破门而出,静岳剑也已绕了一圈回到江蓠手中。
江蓠没等陵越开口相问,就又刺了一剑过去。
这小院四周已被江蓠用静息术封印,因而即便百步之外有其他弟子的居所,也不会有人听见院中兵戈之声。
江蓠从来不是陵越的对手,但她的剑术也没有太弱。尤其是在昆仑学艺数年之后,原本灵动的剑招之中更多了几重不可捉摸的凝重之势,张弛飘忽——
陵越要在百招内制服她亦非易事。
兵刃相击,数度交错,陵越终究占据上风,只是偶尔近身搏斗时长发拂面的清香会使他略微失神。
江蓠见右手的剑招落空,便速速回身,以左手击出一掌,却被陵越硬碰硬地接住了掌风,且顺势将她的左手擒住。
陵越索性将眼前人往自己的方向猛拽了一把,使江蓠跌入自己怀中。
陵越:“你干什么!”
江蓠原本还没打算罢手,但贴近陵越之后,忽然看到他胸前的衣衫被剑气划破之后,露出了锦囊一角……她很快便领悟到陵越为何会有这东西——
无非是防止自己把两人的名字挂上卜缘仙树,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锦囊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人竟然会做这种事,那就可以确信是真陵越无疑了。
“师兄,刚才多有冒犯。”江蓠弃剑投降,而后长话短说,将无脸人告知她的事情匆匆讲了一遍。
她所陈之事实在骇人听闻,但又由不得陵越不信。
陵越:“所有人……都有可能是假的?”
江蓠:“前夜的无脸人与我实在太过相似,若她站在师兄面前,师兄也会分辨不清。”
“我分不出来?”陵越轻嗤一声,心想就算外表极为相似,她身上这独一无二的香气总难以造假。更何况……眼前这人,化成灰他也认得。
江蓠:“我不知无脸人能将各人的生平习惯了解得多么详细,不过想来若是青梅竹马、兄弟手足之间,应当难以蒙混过关。”
“青梅竹马、兄弟手足?呵。”陵越好像逮到了江蓠话中的空子,“那你是如何确认我的真伪的?”
江蓠耸耸肩,道:“本来没有十分肯定,不过看到那个就知道了。”
陵越见江蓠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才发现破烂的襟前掉出了半个锦囊,里面的竹片都露出了头。
“陵越师兄若曾拆开锦囊看过,便该知道自己实在多此一举。”江蓠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言尽于此,告辞。”
“等等——!”陵越扣住了江蓠的手腕。
江蓠抽出手来,问:“师兄有何吩咐?”
“既然来了……不妨再说说,你以为当如何处理无脸人一事。”陵越将身一侧,为身后敞开的门让出了一条路。
江蓠瞟了一眼陵越居所的入口,心想自己唯一一次进去乃是为了盗取莣枝,当时确实连其中的摆设都没来得及看清。然而没看清就没看清吧,她再也没有踏进那个门的意愿了,所以她没有挪动步子。
“今日天色已晚,只是你我二人,恐怕也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改日叫上云汐师姐、萧师兄再作计较。”江蓠揉了揉睡眼,“师兄,还有什么交待吗?”
陵越稍作迟疑,才说:“过几日的婚礼,邀请了许多友派同道。师妹……若心有不满,可以私下跟我说,莫在……”
江蓠:“莫在婚礼现场生事?”
陵越:“此事毕竟关乎门派体面,不可不慎。”
江蓠嘴角勾了一下,似乎对陵越的话有些不屑。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陵越,想象他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并不觉得嫉恨或痛惜。反正陵越从不曾属于她,她也无所谓失去不失去。至于在他的婚礼上捣乱,更是她从没想过的事。
“好吧。”江蓠开始胡编乱造,“既然师兄已有所防备,看来我的计划是成功无望了。我原本串通了我的几个姐妹,让她们在婚宴上声东击西,弄出点动静来,然后……我就能趁乱把你掳走——”
陵越沉默地听她说着抢亲的打算,眼神中似有忽明忽暗的火光。
江蓠:“可我打不过你。你说,如果叫上无阙,我的胜算会有几分呢?”
陵越:“胡闹!——休得……胡言。”
江蓠:“要在婚宴上掳走玉浮首席弟子,确实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过……从前要想赖上你这位大师兄,倒也不是没有过机会。”
陵越中瘴毒后对她欲行不轨,若不是她想办法打晕了他,此刻他早已跟自己成了真夫妻,哪还有娶云汐的可能?
陵越:“凡事……不可强求。”
江蓠眼眶一热,但她很快便习惯性地收回了将要溢出的泪水,转而一笑,笑得十分坦然:“师兄,你不喜欢我,这句话,我听一遍就懂了,你不必一再提醒。今天,我想请你也听我说一句——我不喜欢你。”
陵越:“你说……什么!?”
江蓠:“师兄,你太谨慎了,这种谨慎,有时真叫人觉得讨厌。你是不是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你就算再不把我当回事,我好歹还是个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从前你因为不想耽误我而对我冷言冷语,我理解。但现在呢?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没有来打扰过你,我真心希望你过得幸福美满,没有丝毫作梗的恶意,你,就不能对我多一点信任吗?”
江蓠的批评来得十分突然,陵越有些难以招架。
江蓠:“这句话,我原以为不用说,但现在看来,还是说了好。请你听清楚,也记清楚——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身上没有什么我想要强求的东西,你的好好坏坏都与我无关。”
说完,她转身往院门口的方向迈了两步,却被闪到她面前的陵越拦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