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君子一诺
宿空台是崆峒派的倾崖荡被抽干之后,于其上建起的一座高台。数月来,已有许多门派的高手在此认输。
陵越、曦月虽负伤但战胜,陵川战平,照理说四局两胜一平,玉浮已然是赢家,云汐不必再出手。
但是她却趁陵越不注意弹剑入场,接受崆峒派鲁守拙的挑战。
这宿空台的比武结界只许二人踏入其中,只要台上已有两人,那么其余人等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越雷池一步,因而陵越等人也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要在完全没必要参战时出头,就像此前她一意孤行地对崆峒派宣称自己将应战一样。
鲁守拙和云汐一样不擅剑术,两人以斗法为主。
云汐的灵力如白虹贯日,自一开场就惊摄住了对手。结界因受到内部强大灵力的影响而发出刺目的光芒,导致外人完全不能看清内部战况,只能感受到脚下的土地都在震动,其缠斗之激烈也不难想象了。
因陵越与云汐的双剑修炼已荒废多时,彼此之间无法心意相通,陵越也无从得知云汐是否占据上风。
照理说,崆峒派两负一平,鲁遏云应该高兴不起来,但此刻他却十分悠闲地作壁上观,似乎并无不悦。江蓠看在眼中,忍不住猜测他是气量宏深还是另有所图。
一炷香后,杜蘅、江蓠已分别为陵川和曦月运功疗伤完毕。陵越亦已在兄长萧道凌的帮助下调息完毕。他纵身飞至结界边缘,想劝云汐赶紧撤招退赛。
云汐灵力强劲远逾常人不假,若是速战速决,得胜几率亦大,但自从白露塘从这世间消失之后,她的法力用一些便消损一些,再也无法回复。因此只要鲁守拙稍作拖延,云汐很快就会难以为继。
让灵力一战而竭,从此做个普通人,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江蓠有种不祥的预感。
父母双亡,法力将失,不能跟心爱之人修炼双剑,可能还得眼睁睁看着陵越找到其他的剑伴——
江蓠觉得,以云汐的骄傲和刚烈,她说不定是要……
求死?
不只她想到了这一点。
“云汐,出来!”结界发出的白光越来越微弱,陵越依稀能看到气力不支的云汐正作着最后的挣扎。
鲜血从她的嘴角和耳蜗渗出来,脸色苍白铁青,像青石板上打了一层霜。
陵川等人本不知道现在的云汐没有从前能打,待看到这一幕时,一个个都震惊无比。
见陵越劝说无效,诸人亦御剑包围了宿空台。大家都想出一份力,却找不到能使劲的地方。
云漪自小跟云汐一起长大,眼见此情此景,她更急出了眼泪,带着哭腔冲里面喊道:“师姐!求求你快认输!你……你快出来,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再也不开你的玩笑了!你……你出来,你出来——只要你肯出来,我就…你……你……”
云汐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云漪突然想到了一个唯一能让云汐改变心意的方法,她继续喊道:“师姐,大师兄已经跟掌门说了,他不会跟江蓠师姐修炼双剑的!他……他肯定也不会跟别人修炼双剑!——你要是不出来,以后、岂不是让陵越师兄一个人孤孤单单?他、他还怎么娶你为妻?……”
云汐闻言,果然神色微动……其他人则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陵越。
陵越怔怔地望向结界之中,他右手紧握佩剑,似乎就此下定了决心。
对宿空台上奄奄一息的云汐,无计可施的陵越说道:“出来,陵越娶你为妻。”
云汐知道陵越言出必行。
虽然她知道陵越爱的人或许并不是自己,虽然她心中还有许多悲哀和酸楚,但终究抵挡不了这句承诺的诱惑。
她悲哀得留下了眼泪,又欣喜地露出了难以察觉的浅笑,终于比了一个投降的手势。
玉浮山上,要有喜事了。
“没想到老夫还促成一段姻缘。”鲁遏云捋着胡须笑道,“诸位实力超迈,不愧为玉浮高徒。改日若有机会,还希望能再切磋切磋……尤其是,那几个没上台的。哈哈,不过今天只得到此为止了,各位回去养伤要紧,不送。”
“恭喜师兄。”江蓠一抬头,刚好与近前的陵越眼神相接,赶紧抱拳说了这四个字。
还好,从前陵越只是选择跟云汐修炼双剑,江蓠都感到难以接受。后来陵越给她写了休书,她也很是难过了一阵子。如今陵越要娶云汐为妻,她反倒没什么感觉了。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情的疏远又岂是朝夕间事?她已想不起来多年前与陵越朝夕相对时是何心情,反倒奇怪自己怎会与如此遥远的人物有过纠葛。
眼前这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不是挺好的么?
唯一使她有些介意的,还是陵越那句“江蓠样样不及云汐”。她始终认为,不把人比出个高下优劣,是对朋友的起码尊重。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殊之处,每个人也有自己无可替代的价值。这种不可替代性也许不被取士任官的有司认可,但却应当看在亲近的家人朋友眼中。
她不能把这样的观点强加给陵越,所以陵越非要拿她跟云汐比较长短,她无可奈何。
罢了,既然云汐在陵越眼中尽善尽美,那他这回也该算是称心如愿了。虽然因为他平日里满口“以身许道”的声明,导致云汐不得不用这种决绝的方法逼迫他许下迎娶的承诺,但能与佳人共结连理,到底还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吧。
唉,江蓠彻底认清了自己“无关之人”的身份,随意在心中感叹了一番,不愿再为眼前的人事多费脑筋。
“吓——!”正待离去时,先前跟曦月过招的鲁春生突然出拳偷袭她,幸被她闪过。
没等江蓠质问,鲁春生便抱拳赔罪道:“见姑娘失神,开个玩笑,不罪、不罪。”
江蓠是有些失神……不过,这不偷袭不要紧,一偷袭,她便忽然想起了之前被她忘记的一件事。
伤势不重的曦月此时三两步跨到江蓠面前,故意将自己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嗔怪道:“别发呆了,我得靠你送我回去!”
江蓠面上不见一点愁色,笑得眉眼弯弯地问:“难得你竟学会撒娇了?”
曦月:“哼,撒娇没有什么会与不会,只有想与不想。”
江蓠点点头,知道自己这点与曦月最像。撒娇便是要向人示弱,她们都不喜欢示弱。
哭,固然是宣泄情绪的方法。但有时候人试着笑一下,或许会发现自己并不需要哭泣,自己并没有那么不中用。
曦月见江蓠心情尚可,便又走向云漪,将她一把搂过,攀谈起来。
陵越肩头上依偎着的云汐吐气如兰,但这馨香却并不与他的梦境相符。他所怀恋的,正在几步之外,可是……
可是江蓠不只在中丘广庭上或仙箓司中才压制身上的香味,除非她有伤病在身,否则只要附近有她不亲近的人在,她都不会漏出一分一毫。比如她现在对陵越,就是如此见外。
所以,尽管两人相距不远,但陵越只能凭记忆回味。
那个曾经声称喜欢自己的女人,此刻挂在脸上的笑意,一点也不像是伪装出来的。那种笑容让人觉得,她确实跟所有乐观其成的旁观者一样。
她不介意。
“别看了,各人自有各人的路要走。”陵川过来拍拍陵越的肩膀,“只有夫妻才会永远被绑在一起,其他人只能任之远去。”
陵越将视线收了回来,低头看向怀中昏迷的女子,面色如同无波之古井。
这是将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
那,她呢?她会跟谁携手余生?
耳边回荡着她接到休书后对范思纯说的话:“……愿还归本家,绝不反悔!”
负心的是自己,她自然没什么可追悔的。
萧道凌没有去关心陵越,倒是眯着眼看向空无一人的比武擂台,神色中颇有些狐疑和警惕。
云漪和曦月并肩御剑而起,陵川和杜蘅尾随在后。江蓠发现萧道凌仍在发呆,便跑了两步过去、拉过他的手道:“师兄,该走啦。”
冰凉的小手滑入掌心,这突如其来的软糯触感使萧道凌浑身一阵酥麻。他脸上漾开笑意,任凭自己被江蓠拖着走。
二人牵手并行了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就各自御剑起飞了。不过只这短短的三五步,就已让陵越恼得红了耳根。
当初把江蓠安排到萧道凌手下做事,是为了方便自己以找兄长为借口多去探看,但没想到……
他的自信可以让他不把谢亭山一流放在眼中,但他却不能不承认,像兄长这样的人物要取代自己在江蓠心中的地位,未必困难。
她的名分、她的心、她的人,还有一样是属于他的吗?
他没想到的事情还有许多,比如休妻的风波,比如娶妻的意外。仿佛他要拒绝、要远离江蓠的决定得到了全世界的支持,连老天都在帮他把江蓠推得越来越远。
当他看到江蓠牵起萧道凌的手时,他真想过去把她夺回自己怀中!
但他怀中已然有了一个人。
等玉浮众人离开之后,鲁遏云才转向身边的鲁守拙,问:“这回想是收获不小?”
鲁守拙大袖一挥,宿空台下的机关门缓缓升起——
从前倾崖荡所在的地方,如今是一个巨大的坑洞。定睛一看,那黑暗之中,有一些活物正在慢慢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