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湖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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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当头棒喝

江蓠昨晚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醒过来,睁眼往窗外一瞧,发现另一个“江蓠”正站在窗口看着她。

那感觉倒并不瘆人,反而略有些熟悉。

一觉睡到正午时分,窗外秋雨潺潺。昏黑的天气让人想一直睡下去,不过案上摆放的食物却勾引着江蓠下了床。

云漪在盘子底下压了一张纸条,提醒她有空可去趟观澜斋,有惊喜。

“惊喜?”

江蓠端起粥碗,咂摸了一口,尝到有栗子与火腿的香味,两者调和的甜咸度让她想起江南故里的菜肴,炖得稀烂的米糊也颇利于她这伤员虚弱的脾胃,心中不禁想这一镖挨得还真是值得。

观澜斋的门敞着,但江蓠没敢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槛之外,试探性地喊了声:“师兄?”

此时众人都在内厅,萧道凌率先起身,迎了出去。

见江蓠一个人御剑来此,萧道凌略带责怪意味地问道:“不过休息了五天,就自己跑出来了?”

江蓠笑说:“静卧是我最不擅长的功法,还是出来动动筋骨更——”她住了口,冲萧道凌身后的陵越抱了个拳。

因为上回云漪的嘲笑,她现在开始改口管萧道凌叫“师兄”而不带“萧”字。陵越自然也听出了这种差别。

也不知是否因这一声称呼,陵越的神色微微不快。

“江蓠!”

“蓠~蓠蓠蓠蓠蓠蓠蓠蓠~~~!!……”

杜蘅把一连串的“蓠”字哼得抑扬顿挫仿佛小曲一般。她和曦月相继从内厅蹦出来,见面不由分说就是一个险些将人扑倒的拥抱。

“哎唷……”江蓠被搂得肩伤痛,又看看杜蘅、曦月身后的陵川,惊问,“你们怎么……啊!不会是专程回来打架的吧?!”

曦月简短地答道:“我是,还有陵川。”

江蓠掰着手指边数边说:“那要应战的四位弟子就是……你,陵川……”

曦月:“陵越和云汐。”

听到云汐的名字,江蓠有些惊讶——不是说云汐如今状态堪忧么?但也不知这件事是不是暂时不宜让众人知道,她就把疑惑咽了回去。

江蓠拧着眉头说:“你们真要去吗?崆峒派掌门发神经了,莫名其妙地上门挑事,肯定有阴谋。”

曦月:“我们也这么觉得,不过只能打了再说。”

江蓠和杜蘅两人此时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要参战的曦月和陵川反倒没有那么紧张。

陵川笑道:“门派之间偶有比试实属寻常,你们也不必想得太多。我看倒是萧兄弟有些麻烦。”

“萧师兄?”江蓠看了一眼萧道凌,问,“你有什么麻烦?”

萧道凌摊手,他也不知陵川所指何事。

陵川:“适才听萧兄弟发牢骚,说没有了江蓠师妹的帮忙,这修书一事的进度颇为滞缓……”

江蓠环顾四周,见古卷堆得到处都是,排序和分类也有些混乱,确实不如自己在乌兰台时那般有章法,便自我感觉良好地点了点头。

萧道凌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杜蘅和曦月将这情态看在眼中,难免产生了一些猜测。

“我本就打算明日复工。”江蓠拍胸脯道,“唉,你们千里迢迢赶回来替派出战,我却厚着脸皮在床上躺了五天,到时候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实在惭愧。”

“不行。”萧道凌立即出声反对,“让你负伤替我干活,我怎过意的去?传出去了,人会说我这大伯心肠太硬。”

大伯?

这一句“大伯”,瞬间让观澜斋内厅的空气如凝结了一般。

什么是“大伯”?夫君之兄谓之“大伯”……萧道凌自称大伯,不就是把江蓠当成了自己的“弟妹”吗?

杜蘅曦月江蓠都听得一愣。

萧道凌方觉自己失言。实在是他一直默默地以大伯自居,才会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显然,他说错话了。

“什么大叔大伯?”江蓠双颊赤热,半天才憋出半句责怪的话,“萧师兄别跟我乱攀亲戚!”

萧道凌赶忙拱手认错,并勉强同意了江蓠次日复工。

至于陵越,当他听到那声“大伯”时,心中倒并不介意,反而认为理所当然。

在他得知那桩婚事在官府有记录之前,他从未把江蓠当成过自己的妻子。可是写下休书之后,他竟开始下意识地觉得……

江蓠是他的“人”。

杜蘅还没反应过来,问:“‘大伯’?萧师兄为什么把自己叫得这么老啊?”

曦月打趣道:“你傻啦?此‘大伯’非彼‘大伯’,不是伯父之‘伯’,而是大伯子小叔子的‘伯’。萧兄弟是把江蓠与陵越师兄的婚事当真了。”

“当真?这可不能当真!”杜蘅拉着萧道凌的袖子解释道,“假成亲的时候我在场,那真的是为了完成掌门的任务!他俩拜完堂便一拍两散了,这些年都没什么交集!”

杜蘅觉得萧道凌或许是江蓠可以发展的对象,不想他对陵越与江蓠的关系有半分误会,因而急于辩驳。

曦月看出了杜蘅的心思,劝道:“你别急,萧兄弟应该心里有数,只是逗江蓠玩呢。若是真夫妻,哪能离绝得那么痛快?”

“她们跟我说时我还不信。”陵川看着陵越,忍不住插嘴道,“你们真的离婚了?”

江蓠都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只见陵越不耐烦地一拂宽袖,回道:“这重要吗?”

陵川重重叹了一声,面露惋惜,说道:“其实本不需这么麻烦。你们告诉我一声,我请人帮你们销去在官府的结婚记录不就得了?”

“当真?!”江蓠对这提议很感兴趣,心想既然能走这样的门道,那必然也可以把离婚和结婚的记录一并销去,这样她就不是任何人的“下堂妻”了。

无奈陵越当即把陵川拽走了,没有给江蓠进一步问询的机会。

一直到了院子门口,陵越才放开陵川的胳膊。他犹豫了一会,神色有些尴尬,问:“你刚才说,可在官府销去记录?”

陵川:“不是很正经的门路,但偶尔为之无妨。只是不知道你想销去什么记录?是离婚的,还是结婚的?”

陵越:“我……暂时不必。”

“不必?不必你拖我出来作什么!你不求我做事,自然有人要求我来着。”陵川转身欲走。

陵越再次拖住他:“……不管江蓠请你做什么,你都不要答应。”

陵川回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陵越一眼,明知故问道:“这我就不懂了。她要是想销去离婚的记录,我当然会问过你的意见再付诸行动。她要是想全都销去,等于你们从无瓜葛,跟现在离了婚的结果又没区别,你应该没有反对的理由吧?她不过想为自己省去一点再嫁的麻烦,我觉得我应该帮她。”

陵越:“你……明白我的意思。”

“哈哈哈……”陵川大笑三声,拍了拍陵越的肩膀,“我是明白,可你不明白。”

不明白?陵越隐约听见观澜斋中融洽的笑语声,心中确实愈发茫然了起来。

他知道,兄长之所以对江蓠额外照顾,是因为视其为弟妹,但……

她毕竟不是。

当陵越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点时,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陵越:“师弟话里有话。”

陵川也不再卖关子了,直说道:“我人虽不在玉浮,但颇闻玉浮中事。我们玉浮的弟子,向来不怎么清心寡欲。江蓠又生了一副人见人怜的模样。自打你们闹掰之后,你以为为何她始终‘无人问津’?……自然是因为,大家敬你这位‘大师兄’!”

陵越:“江蓠本就不是会招蜂引蝶的人。”

陵川连连摇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再不招蜂引蝶,也会想找寻一个‘白首一心人’。可惜、可怜,众人只知她曾钟情于你,却不知这份情断得是否干净。为顾全你的颜面,才始终不敢亲近她。这下好了,听说你当众休妻,还把话说得不留余地,等于是给了她一个痛快,也给了有心人很多机会。”

陵越:“我听云漪说过——……江蓠对那些人,颇不以为然。”

陵川:“那只是因为她暂时还未遇到喜欢的。”

一阵不愉快的沉默后,陵越有些不耐烦地岔开话题:“杜蘅如今是朝廷命官,她有随从有护卫,何须你寸步不离地守着?既然志不在朝廷,你不如早些回玉浮吧。”

“哈哈哈哈……”陵川大笑着摆摆手说,“你不也寸步不离地守着云汐么?我以为你懂这个道理——自己的女人,自己保护。万一哪天她被别人救了,我怕她用自己的心去回报恩情。”

陵越看着陵川转回观澜斋中去,想到刚刚伤愈的江蓠,只觉得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一般,分毫挪动不了。

比武之期日渐临近,陵微代陵越管起了综事堂。

自从被微明掌门禁止修炼双剑之后,云汐的脾气变得愈发生人勿近,甚至对陵越也没有好脸色。因而陵越练功时,只能由云漪帮忙护法。

“大师兄啊……”云漪觉得陪陵越练功比在综事堂打下手更无趣,此刻见陵越收了剑,便赶紧打开话匣,也不管陵越有没有心情跟她闲聊,就滔滔不绝地叨叨起来,“我觉得你这招真是高明……诶,不是说你刚才那几招,当然了,你的剑招也是很高明的。

我是说啊,你对江蓠师姐用的这招真是高明!……

你把她安排到跟自己十分相似的萧师兄身边,好让她在萧师兄身上看到你的影子,然后呢……她就会开始情不自禁地爱上萧师兄……最后、她就变成了你的嫂子!真是永绝后患。”

陵越:“……休得胡言!——”

云漪:“诶?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么……别装了,你就是怕江蓠师姐对你痴缠不休,妨碍你修炼这些高明的术法,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吧!哎呀,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堪称两全其美!回想当初在昆仑山上见到江蓠师姐,她多么忧愁憔悴。看她对人强作欢颜,我虽是帮云汐师姐的,也为她感到几分心酸。……现在呢,明显她情伤已愈,性情也开朗了不少。大概她确实很适合在乌兰台做事,萧师兄对她也是真好呢。”

“兄长待人以礼。”陵越也不知为何自己要跟云漪抬杠,“你若再胡说,便罚你去乌兰台抄书。”

“切……”云漪哼唧一声,闭上了嘴,腹诽道:去乌兰台抄书也比陪你练剑强。

……

天气入秋渐凉,江蓠见园中黄叶摇坠,忽然矫情起来。今天是她的生日,虽然她从前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但想到难得曦月、杜蘅都在玉浮山中,若能早些收工,约她二人去吃吃喝喝一番,岂非美事?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凑到萧道凌案边,腆着笑脸恳求道:“师兄,我今天能不能早一个时辰走?”

仙箓司的规矩是半天以上的事假需提前三日申请,若只是抽身一两个时辰,那么全看上司是否愿意通融。

萧道凌抬头一笑,问:“可以是可以,不过你需说明早退的缘由。”

江蓠心想,过生日这种事,实在不算充足的理由,但一时也编不出别的借口,便只能据实相告。

“生日?哈哈。”萧道凌搁了笔,回道:“生日一年只有一次,这回碰巧你的姐妹都在,是该趁机聚聚。好吧,念在你平时认真勤勉,今日允许你提前两个时辰走。”

“谢谢师兄!!”江蓠喜出望外,赶紧回到自己座位上,精神百倍地阅起卷来——还剩半个时辰,她可得提高效率,不能辜负萧道凌的信任。

萧道凌看了一眼满心欢喜的江蓠,又停笔想了想,若有所思地出了门去。

不一会儿后,陵越登门。

江蓠起身招呼道:“陵越师兄,令兄刚出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陵越师兄若是不着急,可以在此稍候,或者让我传个话。”

陵越没有问萧道凌的去向,只是将两册书拍在江蓠案上,命令道:“这是新编的《玄海玉典》,过几日便要拿去给刚上山的弟子们用。时间紧迫,你先搁置手头事务,将这两册书通读两遍,把错误或存疑之处标出,天黑之前给我。”

江蓠一听大事不妙,第一反应是赶紧推脱这突来的任务……但转念一想,校订《玄海玉典》是自己职责所在,眼下乌兰台又没人能顶替她的职务,便只是徒张了半天嘴,最后说了一个“哦”字。

算了,生日而已,从前不过,今年也未必要过。只怪自己心血来潮,没有提前报备。

陵越察觉到江蓠心情不佳,见自己犹如见瘟神,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干脆不走了,直接在萧道凌的位子落座。

一炷香的功夫后,萧道凌终于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个红木匣子。

“不是准你提前走吗?”萧道凌忽略了一旁的陵越,径到江蓠面前,问,“怎么还在用功?”

江蓠举起手中的《玄海玉典》,无奈地笑笑。

萧道凌会意,转向陵越,试图求情:“这么急吗?本想让她歇半天。”

“歇?”陵越眉头蹙起,问江蓠,“身体不适?”

“不不……没什么事,我不歇了。”江蓠不想让陵越知道自己以“过生日”为由请假,毕竟以陵越一本正经的性格,是决不会容忍手下这样惫懒的。

萧道凌不懂江蓠怕挨骂的心思,补了一句:“就歇两个时辰,让她去找姐妹过个生日。”

陵越又问:“谁的生日?”

江蓠听他这样问,不由挑了下眉。她再次意识到她和陵越之间的交情无比平淡,平淡到了连自己的生辰对方都不知晓。

“是我的生日。”江蓠有几分丧气地回答道,“我看萧师兄好说话,所以想偷懒。过生日不是请假的理由,江蓠知错了。”

“假是我准的,你可别胡乱认错。”萧道凌决定揽责,“是让她查错么?我来吧。”

江蓠慌忙拦下他:“不不不……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其实自打陵越收了云漪做副手后,已听过无数千奇百怪的请假理由,如今并不觉得“过生日”这事有多荒谬。他此刻思维停滞的原因,乃是他也头一回发现,原来他连江蓠的生日都不知道。

“她怎么这么怕你?”萧道凌不禁出言调侃,“我就奇怪杜蘅为何急着辩清你二人假成婚的事,原来你们真的如此不熟。”

这世上哪有人连妻子的生辰都不知道的呢?陵越江蓠这对“夫妻”,实在是假得不能再假了。

陵越顿了一顿,终于开口对江蓠道:“你去吧。”

江蓠万没想到蒙此大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结结巴巴地“噢”了两声,逃也似地离开了观澜斋。

她没听见萧道凌在背后喊她“等等”。

“啪嗒”,萧道凌将红木匣子搁在江蓠桌上,责怪陵越:“你看你把她吓走了,害我东西都没能送出。”

陵越瞄到红木匣子缝隙中露出银光熠熠,猜想当中应是女子首饰一类的东西。

“玉浮山中弟子多如牛毛,兄长难道打算每个师妹生日都奉上寿礼?”

萧道凌:“这是什么话?我的得力手下只有江蓠一个,自然不会将她与其他师妹等而视之。难道对你来说,她与玉浮山中千百个女弟子相比,都没什么不同吗?”

陵越噎住了。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江蓠曾问过他。他当时的回答是:“并无不同。”

但是这回他改了答案:“有不同……又如何?”

萧道凌饶有兴致地追问:“有多‘不同’?有‘不同’到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吗?还是从未有过这样的冲动,连送生日礼物这样朋友之间稀松平常的小事,都不曾发生?”

陵越肯定是后者。

“只是有些不同。”他这样说,“不代表我们有男女之情。”

萧道凌手指轻摩红木匣子上的玉兰花纹,脱口而出:“没有最好。”

陵越觉得这四个字听着刺耳,反问:“好在哪里?”

“哈。”萧道凌笑了一声,“好在你可以专心修炼,好在你不必于江蓠云汐之间左右为难。好在江蓠并没有误解你。”

陵越:“她……怎么看我?”

萧道凌:“她说你并非无情之人,只是情意不在她身上。”

次日,江蓠接到萧道凌赠予的银发梳,推了许久才难为情地收下。

她心想萧氏兄弟的慷慨程度真有天壤之别。记得自己曾经“设计”与陵越交换礼物,结果都失败了——紫黄晶嵌在了无阙的七曜摩夷剑上,金厢倒垂莲簪也早不在她鬓间了。

真是可笑啊,竟然为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花了那么多没用的心思。如果当年遇到的人跟自己两情相悦,自己现在应该早就为人妻母了吧?

“江蓠样样不及云汐”,这句话的效用,无异于当头棒喝。

她对陵越真的不剩半点眷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