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欧也妮·葛朗台(31)
过了几天,维奈把太太带来了。她文雅,胆怯,既不难看也不好看,性情十分温和,对自己的不幸感受很深。淡黄头发,穿着很朴素,管着一个寒酸的家,显得有些劳累。这样的女人,西尔维再中意没有了。维奈太太看着西尔维的架子不以为意,她屈服惯了,向西尔维低头也无所谓。从她凸出的脑门上,粉红的腮帮上,温柔而慢悠悠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很会沉思默想,像受惯委屈的妇女一般把事情看得很透,嘴里可绝对不说出来。上校明明是个老粗,偏要殷勤卖俏,讨好西尔维。他和刁猾的维奈在洛格龙家的影响,不久就对比哀兰德发生作用。那只美丽的松鼠关在家里,只有陪着老表姊才能出门,时时刻刻听见“这个动不得!——那个动不得!”的吆喝,还有一刻不停的管教她举动姿势。比哀兰德伛着胸脯,弓着背;表姊要她像自己一样站得笔直,好比小兵向长官行礼;有时还拍拍她背脊要她挺起来。在沼泽区长大的自由快活的孩子只得压制自己的动作,学做机器人。
有天晚上,正是比哀兰德的第二时期才开始的时节,三位常客整晚没看见比哀兰德在客厅里露面;直到睡觉之前她才出来招呼大家,跟表兄表姊拥抱。西尔维向可爱的孩子冷冷的伸出腮帮,仿佛不耐烦她亲吻;那表情太难堪了,比哀兰德不由得冒出眼泪来。
刻毒的维奈说道:“小比哀兰德,你可是刺痛了?”
西尔维厉声问道:“什么事?”
“没有什么。”可怜的孩子说着去亲她的表兄。
西尔维道:“没有什么?一个人不会无事端端哭起来的。”
维奈太太道:“好孩子,你怎么啦?”
“有钱的表姊没有穷奶奶待我好。”
西尔维道:“你奶奶夺了你的财产,你表姊将来会给你家私。”
上校和律师彼此偷偷瞧了一眼。
比哀兰德道:“只要疼我,拿我的钱我也情愿的。”
“那么送你回去好了。”
维奈太太道:“这惹人疼的孩子干了什么事啊?”
维奈向老婆恶狠狠冷冰冰的瞪了一眼,可见他素来霸道,绝对不许人违拗。可怜的奴隶赶紧拿起牌来。当初人家只看中她的家私,她既然没有陪嫁,只好永远受气。
“干了什么事?”西尔维猛的抬起头来,把帽子上插的黄花震得直跳。“她就是千方百计的捣乱:她打开我的表看机器,碰了轮盘,弄断了发条。小姐把我的话只当耳边风。我一天到晚叫她东西别乱动,只是白搭,我的话好像是和这盏灯说的。”
比哀兰德当着外人受到埋怨,老大不好意思,轻轻的出去了。
洛格龙道:“这孩子真会淘气,不知道怎样才能制服她。”
维奈太太道:“在她这个年纪,可以进私塾了。”
维奈又瞪了老婆一眼,不许她多嘴;他和上校俩算计两个单身人的计划当然不会让老婆知道。
上校道:“收留别人的孩子就有这些麻烦!不过你或者你弟弟,你们自己还可以有孩子呢;干吗你们俩一个都不结婚呢?”
西尔维满面春风的望着上校: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碰到一个人觉得她还有希望出嫁。
洛格龙道:“维奈太太说得不错。读了书,比哀兰德好安静一些。请个老师也费不了多少!”
西尔维一心想着上校的话,没有回答兄弟。
维奈对洛格龙道:“我们说过想办一份反对党的报纸,只消你肯垫付保证金,就好请发行人来教你的小表妹。那个可怜的小学教师受着教士排挤,我们想找他来办报——内人说得不错,比哀兰德是一块需要琢磨的璞玉。”
屋内静默了一会,牌桌上的人个个在想心思;然后西尔维在发牌的时候问上校:
“听说你封过男爵是不是?”
“是啊,不过在一八一四年南奚战役以后封的,我一团人那一回创造了奇迹;当时我没有钱,没有后台,凭什么去向铨叙局登记呢?一八一五年我还升了将军;这个军阶和爵位一样,都要经过一次革命才能到手的了。”
洛格龙想过一阵,回答维奈说:“要是你有不动产做抵押品,我可以垫保证金。”
维奈道:“这一点戈囊会想法安排。有了报纸,上校就好得势;你们的沙龙也能压倒蒂番纳家的沙龙和他们的喽啰了。”
西尔维道:“怎么呢?”
维奈趁老婆发牌的当口,把在普罗凡区办一份独立的报纸,如何能使洛格龙,上校和他维奈三人出头的道理解释了一遍。那时比哀兰德在房里哭做一团;她的感情和理智都觉得表姊的错处比她多。沼泽区的孩子凭着本能就懂得,做好事的恩主必然是专制的。她痛恨她的漂亮衣衫,痛恨一切特意为她做起来的东西。受人施舍的代价太高了。她因为做错事情,给人把柄,懊恼得痛哭流涕;可怜小小的孩子竟立下愿心,要自己的行为叫表兄表姊没法开口。她这才发觉布里谷送她积蓄多么了不起。她自以为不幸到极点,没料到客厅里还在设计划策,预备给她受新的苦难。
果然,不多几天,比哀兰德有了一个老师教她认字,写字,做算术。比哀兰德受教育的时期,在洛格龙家闯了祸。桌子,家具,衣衫,都弄上墨水;习字簿和笔尖到处乱丢;桌布坐垫沾着白粉[62];做功课的时候撕破书本,磨坏书角。表兄表姊已经用非常刺耳的字眼告诉她应当自食其力,不依靠别人。比哀兰德听着难堪的警告,喉咙里一阵阵的抽搐,心扑通扑通的乱跳,可是不敢哭出来;因为一掉眼泪,人家就要追问理由,认为她侮辱了两位宽宏大量的亲戚。
洛格龙却是得其所哉,日子好过了:他像从前埋怨伙计一样埋怨比哀兰德,在她玩得高兴头上去找她,逼着做功课,陪她温书,在可怜的孩子面前竟是个铁面无情的监课先生。西尔维也认为责任所在,应当把自己会做的一点儿女红教给比哀兰德。姊弟俩的脾气绝对谈不上和顺。两个胸襟狭小的人还觉得为难可怜的孩子真有一种乐趣,不知不觉从客气过渡到极端严厉。他们说这是孩子不肯用功,自己讨来的;其实是开蒙太晚,脑子不容易接受。私人教育和公共教育不同的地方原是在于因材施教,无奈比哀兰德的几个老师不懂这一套。因此表兄表姊的过失远过于比哀兰德。她花很多时间学一些初步的东西。有一点儿小差池,就是荒唐啊,糊涂啊,愚蠢啊,饭桶啊,一连串的臭骂。她听不见一句好话,只看见冰冷的目光;无论什么行为都遭到批评,指责,歪曲,吓得她一动都不敢动,变得像羊一般痴呆混沌。事无大小,她只顺着表姊性子,等表姊命令,自己的念头她都闷在肚里,一味依头顺脑,听人摆布。红润的血色慢慢褪下去了,有时她也叫几声苦。表姊问她:“哪儿不舒服?”可怜的孩子觉得浑身难受,便回答说:
“到处不舒服。”
西尔维道:“哪有到处不舒服的?要是到处有病,你早已死了!”
专会挑眼儿的洛格龙道:“一个人或是心口痛,或是牙齿痛,或是头痛,或是脚痛,或是肚子痛,从来没有到处痛的。什么叫到处?到处不舒服就是没有一处不舒服。你这是什么意思,知道不知道?你的话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比哀兰德说的女孩子家的天真话,正是知识初开的花朵,人家却用俗套滥调回答她;比哀兰德凭着天生的感觉知道可笑,以后干脆不开口了。
洛格龙还对她说:“你嘴里叫苦,胃口好得像修道士!”
只有胖老妈子阿但尔绝对不伤害这朵娇嫩的鲜花。阿但尔还给她暖被窝,可是瞒着主人,因为有天晚上,她正给东家的承继人安排这点儿小小的享受,被西尔维撞见了,受了一顿埋怨。西尔维说:
“对孩子应当严一些,才能养成他们刚强的性格。我和我兄弟,难道我们的身体就不如别人吗?像你这样只会弄得比哀兰德呜哩呜啦。”两个洛格龙造出这个古怪字儿形容多病好哭的人。
比哀兰德像天使一般可爱,但她一切娇憨的表情都被认为挤眉弄眼。感情的花多么鲜嫩,妩媚,在年轻的心灵中只想向外开放,却受着无情的摧残。比哀兰德心坎里最娇嫩的部分遭到最残暴的打击。要是用撒娇的态度去缓和两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们就说她别有用心。
洛格龙厉声喝道:“要什么,赶快说出来。你不会无事端端来讨好我的。”
姊弟俩不讲感情,偏偏比哀兰德浑身都是感情。古罗上校只图讨好洛格龙小姐,有关比哀兰德的事总说西尔维有理。维奈听见两个洛格龙责怪孩子,也顺着他们说话;他们加在天使般的比哀兰德身上的一切坏事,维奈都归之于布勒塔尼人的固执脾气,说任凭你花多大力量,下多大决心,也是扭不过来的。两个马屁鬼奉承洛格龙姊弟的手段巧妙无比;洛格龙终究拿出《普罗凡邮报》的保证金,西尔维认了五千法郎股份。上校和律师四处活动,在买进公产的选举人中间——他们最怕进步党的报纸——在富农和所谓中立派人士中间,一共招募到一百股,每股五百法郎。他们无孔不入,活动的范围遍及全州,有几个在别州边境上的乡村也被他们打进去了。凡是股东当然是报纸的定户。《蜂房报》的法律广告和别的广告被《邮报》分去一半。创刊号上发表一篇文章大捧洛格龙,形容得像普罗凡的拉斐德[63]。公众的舆论一有人指挥,就可看出下届选举必有一番剧烈的竞争。美丽的蒂番纳太太为之懊恼不已。她看了一篇攻击她和于里阿的文字,说道:
“怪我糊涂,忘了傻瓜旁边必有骗子,愚夫愚妇永远会吸引像狐狸一般狡猾的人。”
报纸在周围八九十里之内风行以后,维奈便有了一件新做的大褂;一双靴子,一件背心和一条裤子也像样了。头上戴着进步党人那种灰色帽子,堂而皇之露出内衣来了。老婆雇了一个女佣人,衣着打扮显出是要人的太太,也买起漂亮的帽子来。维奈打好算盘,面上做得有情有义,和朋友戈囊两个,就是跟奥弗莱抢生意而替进步党办事的公证人,替洛格龙当顾问,在两桩事情上大大帮了他的忙。洛格龙老子在一八一五年形势最恶劣的时代订的租约,快要满期。种花果蔬菜的事业近年来在普罗凡四周非常发达。律师和公证人代两个洛格龙改订新约,增加了一千四百法郎收入。为着五百株白杨和两个乡公所发生争执,维奈替洛格龙把官司都打赢了。当初买进白杨的款子是洛格龙姊弟的积蓄;他们三年来每年有六千法郎用重利放在外面,这时很巧妙的调动了一下,买进好几块地。农民押给洛格龙老子的田产被维奈拿来抵债;他们拼着性命耕种,改良土质,想积起钱来料清债务,但是始终没办法。两个洛格龙为装修房子而动用的老本,大部分捞回了。他们的田产全在普罗凡四周;老子既是小客店老板,当然很精明,挑的都是好地,每块面积很小,最大的也不到五个阿尔邦[64];租户殷实,租金有不动产担保,他们差不多全有一些自己的田地。到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的圣·马丁节[65],洛格龙家的产业一年有五千法郎收入;赋税归佃户负担,地上没有建筑物,不需要修理,也不用保火险。姊弟俩每人还有年息四千六百法郎的五厘公债,当时行市超过票面;律师劝他们抛出公债,买进田产,保证他们靠着公证人帮忙,调动之后在收益方面一个小钱都不会吃亏。
比哀兰德在这第二时期的最后一段,生活苦不堪言;几位熟客的冷淡,两个表亲的毫无感情,咕哝埋怨的混账脾气,磨人磨得太厉害了;好像从坟墓中来的那股潮湿的冷气,感觉得太清楚了,比哀兰德竟想大着胆子,不名一文的走到布勒塔尼,回到祖父祖母身边去。可是有两件事情把她拦住了。先是洛兰老头死了。在普罗凡举行的家族会议派洛格龙做表妹的监护人。倘若死的是祖母,洛格龙听着维奈的主意,准会追讨比哀兰德的八千法郎,叫老祖父过不了日子。
维奈对洛格龙狞笑着说:“你将来还能承继比哀兰德呢。谁知道哪个寿长,哪个寿短!”
洛格龙被这句话点醒了,逼洛兰老头的寡妇以生前赠送的名义把八千法郎的虚有权过在比哀兰德名下,担保她欠孙女的债,应缴的税款由洛格龙负担。直到这个手续办妥了,洛格龙方始让洛兰寡妇太平。
祖父的死给比哀兰德刺激很大。她受到这个惨痛的打击的时候,表兄表姊正在安排她的初领圣体,这是使她不能不留在普罗凡的第二件事。初领圣体原是必须经过而且是极简单的仪式,在洛格龙家却引起重大的变化。因为于里阿,勒苏,迦色朗等等的女孩子都由本堂神甫班罗先生指导教理,西尔维认为面子攸关,比哀兰德的导师非请班罗神甫手下的副堂长阿倍先生不可。阿倍据说是坚信会会员,对教会的事业非常卖力,表面上戒律极严,暗中抱着极大的野心,普罗凡的人都见他害怕。教士有个妹子,年纪三十左右,在城里办一个女子私塾。兄妹俩十分相像,都又瘦又黄,黑头发,性情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