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欧也妮·葛朗台(32)
迦特力教的仪式和诗意,布勒塔尼姑娘是从小耳濡目染,熏陶惯的[66]。那庄严的教士说的话直钻进她耳朵,打到心里去。痛苦往往产生信仰,而少女们由于天性温柔,几乎都会倾向神秘主义,那原是宗教的最深刻的方面。副堂长播下的教理和《福音书》的种子,落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他把比哀兰德的素质完全改变了。少女领圣体等于在精神上和耶稣结合;比哀兰德就用这种心情去爱耶稣;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从此有了一个意义;人家教她在所有的事情中看出上帝的意志。她在洛格龙家心灵受着残酷的伤害,又不能把罪名加在两个亲戚身上,便和一切受难的人一样逃入另外一个天地,靠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德性支持。逃回家乡的念头打消了。西尔维看见比哀兰德经过阿倍先生指导,完全变了一个人,不由得感到诧异,动了好奇心。从那时起,阿倍先生一边指导比哀兰德作初领圣体的准备,同时把西尔维小姐迷失的灵魂带回到上帝身边。西尔维热心宗教了。那耶稣会会员可抓不住但尼·洛格龙;当时立宪思想对某些傻瓜的影响比教会的力量大得多,洛格龙仍旧忠于古罗,忠于维奈,忠于进步党。
不消说,洛格龙小姐结识了阿倍小姐,对她很有好感。两个老姑娘相亲相爱像姊妹一样。阿倍小姐提议让比哀兰德进她的私塾,省得西尔维为教育孩子费许多心,找许多麻烦;姊弟俩回答说没有了比哀兰德,家里太寂寞了。两个洛格龙舍不得小表妹的情感好像还有些过分呢。阿倍小姐一出场,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认为野心勃勃的副堂长为着妹子像上校一样打着攀亲的主意。
律师和退休的针线商说:“你姊姊想叫你娶亲了。”
洛格龙道:“娶谁呢?”
上校捻着灰白胡子嚷道:“还不是那个当小学教员的老妖婆!”
“姊姊没跟我提过。”洛格龙好不天真的回答。
像西尔维那样专走极端的老处女,一相信宗教就进步很快。教士对这份人家的影响眼见要一天天大起来,旁边还有牵着兄弟鼻子走的西尔维支持。两个进步党人的惊慌不是没有根据,他们觉得阿倍小姐配洛格龙比上校娶西尔维合适多了,如果教士真有这心思,定会引诱西尔维守斋念经,对宗教入迷,还会送比哀兰德进修道院。古罗和维奈十八个月的努力,逢迎吹拍,干的许多无耻勾当,将来可能一无所得。他们对教士兄妹暗中咬牙切齿,可是为了寸步不离的盯着,不能不同阿倍先生阿倍小姐和睦相处。那两个会打波斯顿,会打韦斯脱,没有一晚不到。这一方面劲头十足,那一方面当然不甘落后。律师和上校觉得碰上了对手,而阿倍先生和阿倍小姐也有同感。这样的局面已经是一场斗争了。西尔维受到追求,终于认为古罗这个男人不辱没她的身份:这是上校做的工夫。同样,阿倍小姐也在用言语,眼神,亲热地态度包围洛格龙。双方都不肯拿出大政治家的作风,大大方方说一声:“好,咱们来平分秋色吧!”各人都要俘虏自己的目的物。并且,普罗凡反政府派的势力愈来愈大,两只狡猾的狐狸自以为比教会更强,先动手开火了。
维奈为着自己的利益搜肠刮肚的盘算,动了知恩感德的念头,赶去把特·夏日伯甫母女接来。那两个妇女凭着两千法郎左右进款,在脱洛阿勉强过活。巴蒂尔特·特·夏日伯甫小姐是个姿容绝世的美人儿,一向认为婚姻一定要有感情,到二十五岁还没嫁人,才改变主张。特·夏日伯甫太太受着维奈怂恿,答应把自己的两千法郎和维奈办报以后一年三千法郎收入合在一起,搬到普罗凡去同住。维奈说巴蒂尔特可以在普罗凡嫁给一个姓洛格龙的瘟生,凭着她的聪明才气不难和美丽的蒂番纳太太见个高下。特·夏日伯甫母女一住进维奈的屋子,一接受维奈的主张,进步党立即声势浩大。这个联盟使普罗凡的贵族和蒂番纳帮口着了慌。特·勃莱奥代太太看见两个贵族妇女走错了路,气坏了,请她们上她家去住。她为了保王党做事荒唐唉声叹气;听到母女俩在脱洛阿的处境,愤愤的怪怨那边的保王党。
她说:“怎么!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姐竟没有一个乡下老贵族请教?她着实有资格进爵府去当主妇呢。大家让她关在家里虚度青春,现在自个儿送到洛格龙门上去!”
特·勃莱奥代太太把整个州府搜索遍了;娘家只有两千法郎进款,有力量娶这样一位小姐的贵族一个都找不到。蒂番纳一派和县长也着手寻访这样一个人物,可是太晚了。特·勃莱奥代太太痛斥那个弥漫全国的自私自利的风气,说祸根在于唯物主义,在于法律替金钱撑腰,弄得高贵的世家无人过问!美貌无人过问!连洛格龙和维奈这批家伙也胆敢出来同法国国王作对!
特·夏日伯甫小姐和阿倍小姐相比,不但容貌方面绝对占着优势,衣着打扮也占上风。先是皮肤白得耀眼。在二十五岁上发育完满的肩膀和美丽的身材,特别丰满可爱。脖子浑圆,各个部分都接合得天衣无缝;金黄的头发又浓又漂亮;笑容妩媚动人;头的形状很好看,额角很有样子,秀丽的眼睛地位长得合适;身体的线条和姿势,高雅大方的动作,柔软的腰身:浑身上下一切都非常调和。一双漂亮的手,一双小巧玲珑的脚。也许因为身体健康,有些小客店美女的气息,照美丽的蒂番纳太太说来,“在洛格龙眼中,那绝不是一个缺点”。
特·夏日伯甫小姐第一次出现,服装相当朴素。棕色的呢袍子钉着绿的绣花边,露颈袒胸;肩上披一条轻纱,里面用带子扣着,把肩膀,背脊,胸部一齐遮住,但前面仍旧半开半阖。在这层薄薄的纱网之下,巴蒂尔特更加娇艳迷人。她走进屋子,脱下丝绒帽和披肩,露出一对好看的耳朵,戴着金坠子的耳环。脖子里挂一个丝绒做的十字架,好比安哥拉种的白羊,经过自然界奇妙的安排,尾巴上长着一个黑圈。凡是待嫁闺女的花招,她没有一样不会:明明头发卷儿一丝不乱,偏要忙个不停,拿手指去整理,还特意教洛格龙替她扣袖口的带子,露出手腕给他看;可怜洛格龙目眩神迷,竟态度硬邦邦的拒绝了扣袖带的差使;他只能假装冷淡来遮盖心中的激动。针线商大概一辈子就是这一回动了爱情,心虚胆怯的表现很像是讨厌人家。西尔维和赛莱斯德·阿倍都弄错了他的意思,可是瞒不过律师。在这些蠢货中间,律师本来高出一等,上校早已成为同党,现在他的敌人只有那个教士了。
从那时起,上校对待西尔维的一套手法,同巴蒂尔特对待洛格龙毫无分别。他每天晚上换一件洁白的衬衫;外边是大氅的丝绒领,白衬衫的高领口撑着他的脸,正好托出他威武的相貌。他穿上十字暗花的白背心,做了一件新的蓝呢大氅,钮子洞上扣着荣誉团的红星,鲜艳夺目:这些打扮据说是为了尊重巴蒂尔特,不能不顾到外表。下午两点以后,他不再抽烟。花白的头发平铺在土黄色的脑壳上,梳成波浪式。他的外貌和姿态都摆出一副政党首领的架子,表示他预备把法国的敌人,就是说波旁王室,狠狠的收拾一下。
进步党人和特·勃莱奥代府上的一帮,认为特·夏日伯甫小姐比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漂亮十倍。送这样一个美人儿到洛格龙家去,当然是跟阿倍先生和阿倍小姐捣乱;但阴险的律师和奸刁的上校还有更毒辣的一手对付他们兄妹。小城市里的两大政客慢慢散布空气,说他们的主张阿倍先生全部赞成。不久普罗凡人提到阿倍,口气当他是进步派的教士。阿倍马上被主教找去谈话,只得停止赴洛格龙家的晚会;但他的妹子照旧上门。从今以后,洛格龙家的沙龙正式成立,在地方上成为一股势力。
因此,那年五六月间洛格龙小圈子里的政治活动,紧张的程度不亚于婚姻的角逐。隐藏在心中的利害关系固然不惜性命相搏,公开的斗争更是攸关大局,轰动一时。大家知道,维兰尔内阁是被一八二六年改选[67]的国会推翻的。公证人戈囊代维奈用赊账的方式买进一所产业,在普罗凡选区弄到一个进步党候选人的资格,差点儿压倒蒂番纳。院长仅仅多得了两票。出入洛格龙家的客人除了维奈太太,特·夏日伯甫太太,特·夏日伯甫小姐,维奈,古罗之外,有时还有戈囊和他的老婆,后来又加入奈罗医生;奈罗青年时期着实荒唐过来,如今收了心,据说很用功,进步党人认为他医道比马德南高明得多。两个洛格龙过去既不明白为什么受人排斥,此刻也弄不懂为什么大得人心。
美丽的巴蒂尔特受着维奈挑拨,把比哀兰德当作敌人,对她骄横傲慢,态度恶劣。大家的利害关系一定要叫可怜的牺牲品无辜受辱。各人肚里存的私心都极其坚决,不可动摇:这些情形维奈太太终于摸清楚了,但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看孩子夹在中间让争权夺利的鬼把戏把她磨成齑粉。要不是丈夫逼着,维奈太太真不愿意上洛格龙家看美丽的小东西受人虐待,使她痛心。比哀兰德也体会到维奈太太暗中照顾的心意,常常挨在她身旁,请她教某几种挑花的针子或者某种绣作。比哀兰德在这些地方的表现,说明只要人家对她和顺一些,她原来很聪明,做活很灵巧的。可是那圈子里已经用不着维奈太太,她以后不来了。西尔维还存心嫁人,觉得比哀兰德是个障碍:孩子将近十四岁,雪白的皮肤非常可爱;其实白得有些病态,而且还有别的症候,无知的老姑娘看了都不放在心上。西尔维想出一个好主意,打算叫比哀兰德做丫头,补偿她的消费。维奈为着夏日伯甫家的利益着想,还有阿倍小姐,古罗上校,一切说话有作用的熟客,都劝西尔维歇掉胖子阿但尔。难道比哀兰德不会烧饭,不会做家务活吗?活儿太多的时候,可以找上校的老妈子帮忙,她不但聪明能干,还是普罗凡有名的厨娘。照阴险的律师说来,比哀兰德应该学会做菜,揩抹,打扫,把屋子收拾干净,上菜场去知道各种东西的市价。
可怜的小姑娘不但气量大,而且忠心耿耿,竟自动开口了;在这份人家吃一口饭多么不容易,能够不白吃他们倒也心中高兴。阿但尔辞退了。唯一可能照顾比哀兰德的人走了。从此以后,比哀兰德虽则气力不足,精神和肉体照样受着压迫。两个单身人对她比对佣人还不客气,比哀兰德是属于他们的!为一点儿极小的小事,壁炉架的云石面子上或者玻璃罩上有一些灰土,就得挨骂。那些奢华的东西,比哀兰德从前赞叹不已,现在只觉得可恨。她一心想把事情做好,严厉的表姊老是认为做的不对,要重新再来。两年工夫,比哀兰德不曾受过一回称赞,不曾听到一句亲热的话。只要不受埋怨就算幸福了。她以天使般的耐性忍受两个单身人的坏脾气;他们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作温柔和顺,天天使比哀兰德感到受着管辖。小姑娘在两个针线商中间所过的生活,好比被老虎箝夹着,越发加重了她的病。她觉得身体内部骚动得非常厉害,忧郁的情绪发作起来非常突兀,结果是发育受到无可挽回的损害。比哀兰德暗中经过许多难以忍受的痛苦,慢慢的身体起着变化,最后就像童年的朋友在小广场上为她唱布勒塔尼情歌的时候所看见的样子。
布里谷的来到促发了洛格龙家的悲剧。但是我们先得说明那布勒塔尼青年住在普罗凡的根由,情节才能连贯;在这场戏里,布里谷好比一个不开口的角色。
那天早上布里谷溜走的时候,不但被比哀兰德的手势吓了一跳,还因为小朋友神色大变而吃了一惊:他险些儿认不出来,幸亏比哀兰德的声音,眼睛,手势都使他想起小时候那么活泼,那么快活而又那么温柔的同伴。布里谷跑了一段路,和屋子离得远了,两腿索落落的直打哆嗦,背上火辣辣的发烧。他看到的不是比哀兰德,而是比哀兰德的影子。他满腹狐疑,担着心事,一直爬到上城,拣一个望得见广场和比哀兰德住家的地方歇下。他望着屋子好不难过,胸中涌起无数的念头,神思恍惚,好像掉进了无边的苦海。比哀兰德一定受着委屈,心里不快活,想念布勒塔尼!她怎么啦?布里谷翻来覆去想着这些问题,心都碎了;他这才发觉自己对这个异姓姊妹的感情如何深厚。男女儿童的爱情本来极少能持久的。这个奇怪的精神现象所引起的问题,便是保尔与维奚尼那个动人的故事,以及比哀兰德和布里谷的故事,都解答不了。
近代史上只有一桩有名的佳话算是例外。了不起的贝卡尔侯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十四岁就由双方的父母定下亲事,他们相恋相爱,结了婚,在十六世纪成为一个姻缘美满,幸福无比的榜样。侯爵夫人三十四岁做了寡妇,美丽,风雅,人人爱戴,还有帝王追求;可是她进了修道院与世诀别,终身和出家的女子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