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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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欧也妮·葛朗台(30)

在乡下长大的儿童都起得很早,比哀兰德第二天比厨娘早醒两小时。她穿好衣服。在表姊头顶上的房间里走了一会,望望小广场,想下楼,看见楼梯那么漂亮,呆住了,把仿古的花纹,镶的铜皮,各种装饰品和油漆等等饱看了一会。走到底下,没法打开通往花园的门,只得退回楼上;等阿但尔醒了又下来,直奔园子。她称心象意的在园中走了一转,一直到河边,看见亭子怔了怔,走进去了;到表姊西尔维起来为止,她还在东张西望,觉得没有一样东西不新奇。吃早饭的时候,表姊对她说:

“原来是你,小家伙,天才亮就在楼梯上摸来摸去,闹出许多响声来。我被你吵醒了,就此没睡着。你应当非常安静,学得乖乖的,悄悄的玩儿。你表兄不喜欢吵闹。”

洛格龙道:“还得留心你一双脚。你穿着糊满泥巴的鞋子跑进亭子,把地下打满脚印。你表姊喜欢干净。你这么大的姑娘也应当懂清洁了。难道你在布勒塔尼不晓得干净吗?啊,不错,我从前去收买丝线看见那些野人,真作孽啊!”洛格龙拿眼睛望着姊姊说,“嗯,她胃口倒不错,好像三天没吃饭了。”

这样,比哀兰德一开头就觉得被表兄表姊的责备伤害了,为什么伤害,她不明白。她生来率直,坦白,天真未凿,根本不会用脑子。她弄不清表兄表姊在哪一点上不对,只要以后吃了许多苦才慢慢懂得。

表兄表姊发现比哀兰德处处表示惊讶,心中很高兴,想趁此机会让自己得意一下,吃过早饭便带她参观华丽的客厅,告诉她一切贵重物件都不能乱动。单身人因为生活孤独,精神上又不能不有所寄托,往往把虚构的感情代替天然的感情,喜欢猫,狗,金丝雀,有的喜欢女佣人,有的喜欢上司。洛格龙和西尔维两人没头没脑的喜欢他们的屋子和家具,他们为之花了那么多钱呢。西尔维发觉阿但尔不会擦抹家具,永远保存得簇新,便每天早上帮佣人收拾。这番打扫工作不久成为西尔维的正经事儿。因此家具非但不用折旧,反而更有声价!目的是要动用而不能用旧,不能弄脏,木料不能擦伤,漆水不能脱落。老姑娘不久为这件事着了迷。她柜子里藏着零碎的呢绒,油蜡,凡立水,各种刷子,用起来和做紫檀木器的专家一样内行;她有专用的鸡毛掸子,专用的抹布;尽管擦洗打磨,绝不碰伤皮肤,她身子才结实呢!目光像钢铁般又冷又硬的蓝眼睛,连家具底下也随时望得进去。所以要发现她真正的感情所在,比发现牧羊女脚下的羊还容易。

西尔维在蒂番纳家有话在先,就不能为着三百法郎退缩。第一个星期,西尔维从早忙到晚,比哀兰德也有连续不断的消遣:外面的衣衫要定做,要试样子;衬衣衬裙要裁剪,叫女工到家里来缝。比哀兰德不会做针线。

洛格龙道:“嘿!真是好教养!——小宝贝,难道你一样活儿都不会吗?”

比哀兰德只晓得有感情,听着表兄的话做了一个小姑娘家撒娇的手势。

洛格龙又问:“你在布勒塔尼一天到晚干些什么呢?”

“就是玩嘛,”比哀兰德天真的回答。“大家都跟我玩儿,爷爷和奶奶都有故事讲给我听。噢!他们真喜欢我呢!”

洛格龙道:“啊!原来你充阔佬。”

比哀兰德瞪着眼睛,不懂那句圣·但尼街上的取笑话。

西尔维对鲍兰小姐说:“她一窍不通,简直是块木头。”鲍兰小姐是普罗凡手艺最好的女裁缝。

“她还小得很呢!”女工望着比哀兰德回答。比哀兰德把小小的清秀的脸儿朝着她,神气怪俏皮。

比哀兰德喜欢女工们远过于表兄表姊;她对她们撒娇,看她们做活,说一些只有儿童会说的有趣的话,她见了洛格龙和西尔维已经吓得不敢说了;因为他们喜欢叫手下人战战兢兢,好像恐惧是对人有益的。女工们也挺喜欢比哀兰德。可是衣服完工之前,老姑娘少不得大呼小叫的吆喝几次。

“这小姑娘要叫我们大大的破财了!”西尔维对兄弟说。裁缝有些地方想替比哀兰德重量尺寸,西尔维在旁叫着:“喂,孩子,安静一下好不好?见鬼!这是为你,不是为我啊。”看见比哀兰德向女工问长问短,就说:“别打搅鲍兰小姐,工钱不是你付的!”

鲍兰小姐问:“小姐,这里要不要做钩针?”

“要的,越结实越好。这许多衣衫,我才不打算天天做一套呢。”

装扮表妹和翻造房屋一样。比哀兰德应当和迦色朗太太的女儿穿的一样讲究。蒂番纳太太的小姑娘穿着古铜色的时式小皮靴,比哀兰德也就有了古铜色的时式小皮靴。至于上等细纱袜子,做工最好的胸褡,蓝细呢的连衫裙,白塔夫绸里子的漂亮披风,都是为的和于里阿老太太的孙女比赛。西尔维最怕一般做母亲的眼光厉害,看得仔细,所以衬里衣衫不能不跟外面的相配。比哀兰德的玛达波朗布衬衫做得非常好看。鲍兰小姐说县长太太的几位小姐穿着细竹布裤子,又有绲边,又镶花边,总之是最新的款式。比哀兰德便有了裤脚管钉花边的裤子。西尔维又替她定做一件白缎子衬里的蓝丝绒小外套,跟马德南家女孩子穿的差不多。这么一打扮,比哀兰德立刻成为普罗凡城中最俊俏的小姑娘。星期日望过弥撒,走到教堂门口,所有的女太太们都过来拥抱孩子。蒂番纳,迦色朗,迦拉同,奥弗莱,勒苏,马德南,甘班,于里阿,那些人家的太太对可爱的布勒塔尼姑娘喜欢得如醉若狂。这一下的轰动使西尔维大为得意,原来她待比哀兰德好,心目中并无比哀兰德,只想为自己争面子。可是临了西尔维仍旧为着表妹出风头而生气,原因是这样的:人家请比哀兰德去玩,西尔维为了要压倒那些太太,答应了。比哀兰德被她们接去,和她们的女孩子一起玩儿,一起吃饭。比哀兰德到处大受欢迎,正好和两个洛格龙相反。西尔维只看见人家来把孩子接去,不见她们的孩子到她家来,心里为之不平。比哀兰德在蒂番纳,马德南,迦拉同,于里阿,勒苏,奥弗莱和迦色朗那些太太家非常开心,又是一片天真,回家不会隐瞒她的快乐,只觉得别人的好心好意和表兄表姊处处找麻烦的作风大不相同。做母亲的看见孩子快活,自己也会跟着高兴;无奈两个洛格龙收留比哀兰德是为自己,不是为孩子;他们非但毫无慈爱,还存着自私自利的念头,带着将本求利的生意眼。

漂亮的内衣,星期日的服装和家常衣衫,开始给比哀兰德带来灾难。想到什么做什么,随便玩儿惯的孩子,把鞋子,靴子,连衫裙,尤其是绲边的裤子,一眨眼就穿破了。母亲埋怨孩子只替孩子着想,说的话是温和的,除非孩子做错了事,气愤不过,才会粗声大气;但在衣着这个大问题上,表兄表姊最着急的是他们的金钱;他们想到的是自己,不是孩子。儿童对于管教他们的人的错处,感觉像猫一般灵敏,他们非常清楚人家是爱他们还是勉强容忍他们。纯洁的心灵觉得细微的区别比显著的对比更加难受。孩子还不懂善恶,可是天生的分得出美丑,这个美感受到破坏的时候,他是知道的。比哀兰德受到的教训,不管是教她女孩子家的举动也好,要她学得端庄稳重也好,要她懂得节省也好,骨子里都从一个大题目出发,就是:比哀兰德是个花钱的无底洞。这些责备对比哀兰德是致命伤,同时把两个单身人引回到做买卖时期的老路上去;他们为了在普罗凡安家,一时离开了老路,但本性早晚要露出头来,一发不可收拾的。

洛格龙和姊姊两人惯于当家做主,批评指摘,对伙计不是发命令,就是狠狠的埋怨;没有人好折磨的时候简直难过日子。狭窄的头脑需要对人强凶霸道来刺激自己的神经,正如伟大的心灵必须受到平等待遇,感情才能活动。气量小的人虐待人也罢,行好事也罢,都能发挥本性;他们可以用残酷的方式或者施舍的方式控制别人,肯定自己的威势;究竟往哪方面走主要取决于他们的性情。懂得了以上的心理,再加上利害关系,多数人事纠纷的谜就能解答。从此表兄表姊的生活绝对少不了比哀兰德。她初来的时节,两个洛格龙为着做衣服忙个不停;而且多一个同居的人也觉得新鲜,可以使他们分心。一切新事,不论是新发生的感情还是新到手的权力,都会养成一套特殊的习惯。西尔维开头叫比哀兰德我的孩子,后来不叫我的孩子,直呼为比哀兰德了。埋怨的话先是半软半硬,后来变得尖刻难听了。姊弟俩一走上这条路就进步飞快,居然不再觉得无聊了!这并非阴险残酷的人设下的计谋,而是一种荒谬的专制,等于本能一样。姊弟俩自以为是比哀兰德的恩人,正如从前自以为是学徒们的恩人。比哀兰德的真实,高尚,过于灵敏的感觉,和两个洛格龙的麻木不仁正好处于极端,她最恨受埋怨,美丽明净的眼中会痛苦得当场冒出眼泪来。在外边多么讨人喜欢的天真活泼,她花着很大的劲硬压下去,只敢在小朋友们的母亲面前流露;可是到第一个月快完的时候,她在家里开始变得拘谨呆板,洛格龙问她是否病了。听到这句古怪的问话,她拔起脚来奔往园子,站在河边痛哭,簌落落的眼泪直往水里掉;可怜她将来整个儿都要掉入社会的惊涛险浪中去呢。有一天天气很好,孩子上蒂番纳太太家玩儿,尽管很小心,还是把那条漂亮的蓝呢连衫裙撕破了一块;想到回家非挨一顿臭骂不可,马上哭起来。一经盘问,她不免落着眼泪漏出一句两句,说到表姊的严厉。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正好有同样的料子,亲自给她换了一幅。事情被西尔维知道了,说是那恶魔般的小姑娘有意跟她捣乱。从那时起,她就不再让那些太太们接比哀兰德去玩了。

比哀兰德在普罗凡过的新生活清清楚楚分做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大约有三个月,比哀兰德还算过着好日子:两个单身人对她有时亲热,有时呵斥;所谓亲热其实是冷冰冰的,而那些埋怨在比哀兰德听来倒是火辣辣的好不难受。等到西尔维推说孩子年纪大了,一切有教养的姑娘应该会做的事都该学起来了,不准再去看小朋友们的时候,比哀兰德在普罗凡的第一阶段便宣告结束,但是只有这个时期的生活比哀兰德觉得还能忍受。

06 穷表妹投靠阔亲戚的故事

洛格龙家来了比哀兰德以后的种种变动,维奈和古罗都研究过了;他们像狐狸打算闯进鸡棚一样谨慎,而且看到鸡棚里多了一个新角色不大放心。两人难得上门,免得西尔维惊慌;他们借各式各样名目和洛格龙闲扯,一步一步踏进他家里去,态度的稳重,手法的巧妙,便是了不起的太丢狒[61]也要甘拜下风。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来接比哀兰德,被西尔维用尖酸的话回绝的那天晚上,律师和上校来拜访洛格龙姊弟,听到这件事彼此瞧了一眼,显出他们俩对普罗凡城里的内幕情形知道得清清楚楚。

律师道:“蒂番纳太太老实不客气要你出丑。这种事情,我们早告诉洛格龙了。同那些人来往绝没有好处。”

上校捻着胡子打断了律师的话,说道:“卖国的帮口干得出什么好事来?倘若我们劝你们同那些人断绝,你们或许疑心我们有什么私仇。可是小姐,你要喜欢打小牌玩玩,干吗不在你自己府上夜晚来一局波斯顿呢?难道像于里阿家那几个笨蛋就没人代替得了么?维奈跟我都会玩波斯顿,再找一个搭子也不难。维奈可以把他的太太介绍给你,她脾气挺好,还是夏日伯甫出身。你也不会像上城那般臭婆娘,要一个管家的好媳妇儿穿扮得像公爵夫人。维奈太太的娘家伤天害理,逼得她在家里样样亲自动手,她像绵羊一般和顺,勇气像狮子一样。”

西尔维·洛格龙露出又长又黄的牙齿向上校笑了笑,上校不但受得了那副怕人的嘴脸,还装出奉承她的样子。

西尔维道:“只有四个人,咱们的波斯顿不一定能每天成局。”

“像我这样的老兵,只管拿着养老金坐吃,会有什么事呢?律师到夜晚总是空闲的。”上校又用着含蓄的神气补上一句,“并且你自会有客人上门,我敢担保。”

维奈道:“你只消明目张胆反对普罗凡的政府派,跟他们顶下去,就能在地方上大得人心,有许多人捧你。你也好来一个沙龙同蒂番纳家打对台,气气他们。人家笑我们,我们照样回敬。何况那帮口的人根本对你不留余地!”

“怎么呢?”西尔维问。

内地自有一些传声筒会把这个圈子里的闲话送到另外一个圈子去。所有排斥两个针线商的人家批评洛格龙姊弟的议论,维奈全部知道。助理推事兼考古学家台丰特里不属于任何党派;他和别的几个超然派的人,按着内地的习惯把听到的话告诉别人,被维奈利用上了。那天晚上,阴险的律师搬出蒂番纳太太取笑的话,还加油添酱,说得更刻毒。他揭穿洛格龙和西尔维闹的笑柄,激恼他们,挑起他们的仇恨;两个冷血动物也正需要一些养料来培养他们在小事情上的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