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欧也妮·葛朗台(29)
个子瘦长的维奈律师除了进步思想别无本领,唯一的财源只有事务所里一些微薄的收入。普罗凡的诉讼代理人都自己出庭辩护。而且法院为了维奈的政治主张,对他的辩诉没有好感。便是最进步思想的农民打官司也不找维奈,宁可请教一个为法院信任的代理人。据说维奈在戈洛米埃附近勾引了一个有钱的姑娘,逼得她父母不能不答应他们结婚。他那老婆是夏日伯甫出身,勃里地区家世悠久的老贵族,祖上在圣·路易带领十字军东征埃及的时代当过骑士,立了军功,传下这个姓氏。维奈太太为此得罪了父母;他们向维奈声明,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他们的大儿子,将来只能由大儿子拨出一部分给外甥。维奈野心勃勃的第一著棋子失败了。不久他受着贫穷压迫,没法让老婆体体面面的过活,觉得难以为情,想在检察署谋一个职位;不料夏日伯甫家有钱的房族不肯帮忙。那些保王党看重道德,不赞成这桩木已成舟的亲事;何况所谓新亲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维奈!他们怎么能保举一个平民百姓呢?维奈想利用老婆在岳家方面活动,结果每一支每一房都给他碰了钉子。只有住在脱罗阿的一个夏日伯甫穷寡妇,身边有个待嫁的女儿,对维奈太太还表示关切。因此后来维奈会想起那位夏日伯甫太太接待他老婆的态度。他到处受人白眼,恨死了老婆的娘家,死了不给他差事的政府,对他闭门不纳的普罗凡上流社会。他只能熬着贫穷的苦。心中的怨毒愈来愈深,给了他抵抗的力量。他算准他的运道必须依靠反政府派的胜利,便投入进步党。他在上城一所破旧的小屋子里潦倒度日,老婆也不大出门。那姑娘本来很有前途,嫁了维奈只能带着一个孩子守在家中,冷清清的无人来往。有些人的穷,穷得有骨气,心情也愉快;但维奈受着野心煎逼,又觉得对一个受他引诱的少女做了件亏心事,不由得憋着一肚子怨气,一天天放宽良心的尺寸,认为只要能向上爬,什么手段都使得。年轻的脸变了样子;扁脑袋,毒蛇脸,阔嘴巴,戴着眼镜,眼睛炯炯发光:有时人家在法院中看到这副嘴脸暗暗吃惊;又细又尖的声音直往你耳朵里钻,刺激得叫人难受。乌七八糟的皮色带着病态,黄一块青一块,明明是无法施展的野心,连续不断的失意和不可告人的穷困在作怪。他口齿伶俐,专会无理取闹;说话既不缺少警句,也富有形象;既博学,又刁猾。他惯于用升官发财的欲望做一切计划的出发点,着实有资格当政客。只要逃过法网,任何手段在所不惜的人,是非常厉害的;维奈的力量就在这里。这位未来的国会辩论健将,宣布奥莱昂王室登台[59]的人物之一,使比哀兰德的命运受到极残酷的影响。眼前他想在普罗凡办一份报纸做武器。他靠着上校帮助,远行的把两个单身人研究过了,决定派洛格龙的用场。这一回算盘没有打错。七年工夫,家中绝粮的事不止有过一次,如今苦尽甘来,悲惨的日子快结束了。那天古罗在小广场上告诉维奈,两个洛格龙同上城的高等布尔乔亚和官方的党羽决裂了,维奈拿胳膊肘子朝古罗腰里意义深长的碰了一下,说道:
“只要是女人,好看也罢,难看也罢,对你都无所谓,你应当和洛格龙小姐结婚,咱们可以在这儿干些事业出来。”
上校道:“我也这样想;可是他们把可怜的洛兰上校的女儿,他们的承继人,接到家里来了。”
“你不妨叫他们写一份遗嘱把家私传给你。嗨!现现成成一所漂亮屋子将来就是你的了。”
“至于那女孩子吆,嗯,嗯,等咱们看过了再讲。”上校的说话带着开玩笑的神气,同时也不怀好意。一个心地像维奈那样的人看了,知道在那个老粗眼中,个把小姑娘根本算不得什么。
05 比哀兰德初见世面
比哀兰德的祖父母进了救济院,凄凄凉凉的过着待尽余年;年轻而有志气的孩子眼看自己靠着人家施舍过活,心里痛苦极了,听说还有两个有钱的亲戚,不由得感到高兴。她小时候的同伴,布里谷少校的儿子,在南德学木工,知道比哀兰德要出门了,捧出他的全部家当六十法郎,做学徒辛辛苦苦挣来的酒钱,送给比哀兰德,让她能搭着车子上路。比哀兰德收下的时候那种毫不介意的态度非常了不起,显出他们是真正的朋友;反过来,要是比哀兰德帮助朋友而朋友道谢,她也要生气的。过去布里谷每逢星期日总到圣·雅各堂去安慰比哀兰德,陪她玩儿。对于我们不由自主看中的对象应当如何照顾,如何尽心出力,也是一种滋味无穷的学习,年轻力壮的工人已经把那一套学会了。两人常常星期日坐在园子的一角,为前途作着许多天真的打算:比哀兰德在家等着,小木匠骑着刨子去周游世界,为她打出一个天下来。
一八二四年十月,正当比哀兰德十一足岁的时期,两个老人和青年木工忍着悲痛,把比哀兰德送上从南德到巴黎去的班车,央求车夫到巴黎送上普罗凡的班车,托他一路照料。可怜的布里谷!他像一条狗似的跟在车后奔着,尽量望着他心爱的比哀兰德。布勒塔尼姑娘挥手叫他回去,他却跑出城外四五里地,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眼泪汪汪对比哀兰德瞧了最后一眼。比哀兰德望不见布里谷了,也哭了;但她把头探出车门,发觉朋友还站在那儿,看着沉重的班车越去越远。洛兰老夫妇和布里谷毫无经验,布勒塔尼姑娘到了巴黎就一文不剩。车夫听孩子讲起有钱的亲戚,便代她付了巴黎的旅馆账,向脱罗阿的班车车夫领回垫款,托他把孩子送到普罗凡,向那边的亲戚收钱,完全像运货一样。
离开南德以后四天,一个星期一晚上九点光景,王家驿车公司的班车正在普罗凡的大街上卸下旅客和包裹,一个胖胖的老车夫经过当地办事处主任的指点,牵着比哀兰德的手,带着她的行李,统共只有两件袍子,两双袜子,两件衬衫,送到洛格龙小姐府上。
车夫道:“小姐和各位都好!我把你们的表妹送来了;真的,她乖得很呢。你们欠我四十七法郎。尽管孩子没有带多少东西,单子上还得你们签个字。”
西尔维小姐和她兄弟又惊又喜,忙起来了。
车夫道:“对不起,车子等着,请你们签了字,给我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我跟南德的车夫,随你们给些酒钱就是了。我们一路照呼过来,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代她付了旅馆钱、饭钱、从巴黎到普罗凡的车钱,还付了些零碎账。”
西尔维道:“怎么!只要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
车夫叫道:“你不见得要还价吧?”
洛格龙道:“那么发票呢?”
“发票?账目都在单子上。”
“废话少说,照付就是!”西尔维吩咐兄弟。“你看除了照付有什么办法?”
洛格龙去拿了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
车夫道:“我跟我南德那个伙计就不该拿些酒钱吗?”
西尔维从装满钥匙的旧红丝绒袋里掏出两个法郎。
车夫道:“算了,你留着吧。我们宁可看在孩子面子白当差的。”
他拿起单子走了,一路对胖老妈子说:
“摆什么臭架子!犹太人不一定都在犹太。”
西尔维听见了,说道:“那些人粗野得不像话。”
女佣人阿但尔把两个拳头叉在腰里,回答说:“哦,孩子也亏得他们照顾啊!”
洛格龙道:“好在咱们又不同那种人一起过活。”
女佣人问:“叫她睡在哪儿呢?”
比哀兰德就这样到了表兄表姊家,一进门就受到这样的接待,被他们愣头傻脑的瞧着。她像个包裹似的被人从圣·雅各堂扔出来,直接扔到表亲府上;和祖父母同住的房间十分破烂,这里的饭厅在她眼中像王宫一般。她手足无措,非常难为情。布勒塔尼姑娘的模样和那种装束,除了两个退休的针线商以外,没有一个人不觉得可爱:粗呢的蓝裙子,粉红竹布的围身,大鞋子,蓝袜子,白颈围,通红的手戴着红毛线白镶边的半截手套,还是车夫替她买的。地道布勒塔尼式的帽子在南德路上弄皱了,在巴黎浆洗过,托着那张快活的脸赛过神像背后的光轮。那顶本地风光的小帽用的是细竹布料子,四周镶着镂空的硬花边,钉一圈扁平的管子形叠裥,又朴素又有趣,值得细细描写一番。从竹布和镂空花边中透过来的光线,照在皮肤上半明半暗,十分柔和,特别显出少女的妩媚:这是画家们竭力追求的境界,雷沃博·劳倍画的一幅《收获者》,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相貌像拉斐尔的人物,就有这种风韵。脸蛋嵌在一片光晕中间,白里泛红,神气极天真,而且生气勃勃,说明比哀兰德身体好得不得了。有样的耳朵,嘴唇,清秀的鼻尖,因为屋子暖和,都红红的上了火,使健康的皮色愈加显得洁白。
西尔维道:“喂,怎么不和我们说话呢?我是你的洛格龙表姊,他是你表兄。”
洛格龙道:“可要吃东西吗?”
西尔维问:“你哪一天从南德动身的?”
洛格龙道:“竟是个哑巴。”
胖老妈子解开比哀兰德的小包,还是用洛兰老头的一块手帕做的包袱,说道:“可怜的孩子,竟没有衣衫。”
西尔维道:“去亲你表兄。”
比哀兰德亲了洛格龙。
洛格龙道:“去亲你表姊。”
比哀兰德亲了西尔维。
阿但尔道:“孩子赶路赶得昏昏沉沉,说不定要睡觉了。”
突然之间,比哀兰德不由自主的觉得两个亲戚讨厌;过去她可从来不曾讨厌过人。西尔维和老妈子带比哀兰德上三楼去睡,就是布里谷看见挂白卡里谷窗帘的那一间。房内摆着一张单人床,蓝漆的杆子上吊一顶布帐子,一口没有白石面子的胡桃木五斗柜,一张胡桃木小桌子,一面镜子,一张底下没有门的难看的床几,还有三把破椅子。因为是顶楼,前面墙壁的上半段是只斜角,壁上糊着蓝地黑花的起码花纸。地砖涂过颜色,上过蜡,踏在脚下冷得很。地毯只有床前一块薄薄的草席。用普通云石砌的壁炉架,上面嵌一面大镜子,架上摆一对金漆的铜烛台,一只俗气的矾石杯子,两只鸽子蹲在两边喝水,代替提手,那是西尔维巴黎卧房里的东西。
表姊问:“你觉得这里舒服么?”
孩子用清脆的声音回答:“噢!美极了!”
女佣人喃喃说道:“她倒好说话——要不要暖暖被窝呢?”
西尔维道:“好吧,恐怕被单潮了。”
阿但尔送上汤婆子,还拿来扣睡帽的带子。比哀兰德睡惯布勒塔尼的粗布被褥,想不到这里的布又细又软,诧异得很。孩子安顿完毕,睡下了;阿但尔一边下楼一边忍不住说:
“小姐,她的全副家当还不值三法郎。”
西尔维自从行出一套办法,节省开支以后,为了只点一盏灯,只生一处火,叫女佣人晚上坐在饭厅里;逢着古罗上校维奈律师上门,阿但尔才退入厨房。那天比哀兰德到了,整个黄昏都不寂寞了。
西尔维道:“明天就得给她里里外外做起衣衫来,她简直什么都没有。”
阿但尔道:“她只有脚上一双大鞋子,倒有斤把重呢。”
洛格龙道:“她那个地方就是这样。”
“小姐,她瞧她的房间的神气,您看见没有?老实说,那间屋子给小姐的表妹住还不够体面呢。”
西尔维道:“得了吧,别胡说。你看她已经高兴死了。”
阿但尔掏空了比哀兰德的小包,说道:“天哪!这样的衬衫!不要刺肉吗?真的,一样东西都穿不得了。”
男东家,女东家,女佣人,一直商量到十点钟:衬衫该用怎样的竹布,多少钱一尺的,袜子需要几双,衬裙用什么料子,要多少条,估计比哀兰德的内外衣衫总共要多少钱。
洛格龙对姊姊说:“你少了三百法郎办不了。”他按着老习惯,记着每样东西的价钱,总数已经用心算加好了。
西尔维道:“要三百法郎!”
“对,三百法郎!你算吧。”
姊弟两个从头再算一遍,果然要三百法郎,工钱在外。
西尔维上床的时候心里想:“哎啊!一上手就是三百法郎!”一上手三个字倒把她当时的心思表现得活龙活现。
爱情浓厚的夫妻生的孩子,往往赋有爱情的特色:温柔,活泼,快活,高尚,热心。比哀兰德便是这样一个孩子,生来极敏感,至此为止还保留她原有的感情,也不曾有过一点儿不顺心的事;她看到两个表亲的态度,觉得心上受了压迫,痛苦得很。对她说来,布勒塔尼是个苦地方,可是充满温暖的情意。洛兰家的两老做起买卖来一无能力,但像一切没有心计的人一样,感情最丰富,脾气最爽快,待人最体贴。他们的孙女儿在邦霍埃只顺着她的天性发展,没有受过别的教育。比哀兰德可以随便在池塘里划船,在镇梢上和田野里跑来跑去,跟同伴雅各·布里谷在一起,同保尔和维奚尼[60]完全没有分别。两个孩子竟是人人疼爱,个个喜欢。他们自由自在,整天忙着小孩子的各式玩意:夏天不是去看钓鱼,便是捉虫,采花,种这样种那样;冬天或者溜冰,或者堆雪人,做雪宫,扔雪球打架。他们到处受人欢迎,看到笑脸。到上学的年龄,家里遭了变故。雅各死了父亲,没法生活,家属送他去学木工,师傅看他可怜,不收饭钱,像后来比哀兰德在圣·雅各堂一样。但即使在那私立的救济院中,可爱的比哀兰德也照样受到大家的怜惜、宠爱、照顾。孩子受惯这样的温情,连陌生人和班车上的车夫对她的神气、说话、眼风、态度,都不像对别人那样;如今在她迫切向往而又那么有钱的表亲身上反而看不见这些。所以除开新到一个地方大感惊奇之外,还有精神气氛的改变使她心情更复杂。人的心和身体一样会觉得忽冷忽热。可怜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只想哭;幸而她累了,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