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欧也妮·葛朗台(28)
“你倒替我解释一下看看,为什么欧洲的有闲阶级都赶到斯巴[51]去,不上普罗凡来?法国医学界不是明明承认这儿的矿泉性质更好,包含的铁质,治疗的功能,可以同咱们蔷薇花的药性并驾齐驱吗?”
那位博学的老先生回答:“有什么办法!世界上自有这一类无理可说的怪事。一百年以前,根本没人知道包尔多的葡萄酒。上个世纪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法兰西的阿尔西拜提,黎希留元帅[52],害过肺病,原因人人知道,在居伊安纳[53]总督任内给当地的葡萄酒治好了。包尔多的收入马上增加到一万万,黎希留把包尔多的边界一直推到安古兰末,推到卡奥,周围一百六十多里!谁也不知道包尔多的葡萄园到哪儿为止。奇怪的是黎希留元帅在包尔多竟没有一座骑在马上的纪念像!”
台丰特里先生道:“啊!一二百年之内普罗凡要是发生这一类的事,我希望下城的小广场上或者上城的古堡附近,会立一座白石浮雕,塑上奥波阿克斯[54]先生的头像,纪念他提倡普罗凡矿泉的功劳!”
马德南医生的父亲道:“亲爱的先生,也许普罗凡根本没有复兴的希望。这个城已经破产了。”
洛格龙听到这里,睁大着眼睛叫起来:
“怎么?”
学者回答:“十二世纪的时候,普罗凡是个首都,跟巴黎竞争过来,还占上风呢:香巴涅的那些伯爵在这儿设着宫廷,正如普罗望斯也有勒南王的宫廷。那个时代,文明,繁华,诗歌,风雅,妇女,社会的一切精华并不限于巴黎一处。城市一朝衰落了,和破产的商号同样不容易重振旗鼓。如今普罗凡只剩下一段光荣的历史,芬芳的蔷薇,还有区区一个县政府。”
台丰特里道:“唉!倘若所有封建时代的首都全部保存下来,法国就不是现在这样的面目了。蒂菩[55]家族又是诗人,又是战士,又是风流豪侠的贵族,岂是一般县长所能代替的?普罗凡在蒂菩治下的地位,不亚于过去法拉拉在意大利、威玛在德意志的地位,也是今日慕尼黑想要攀登的地位。”
洛格龙叫道:“普罗凡当初是个首都?”
考古学家台丰特里回答说:“难道你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他拿手杖在上城的地面上敲了几下,叫道:“你不知道普罗凡的这个部分,底下全是地下坟场吗?”
“地下坟场?”
“对啊!坟场的层数之多、范围之大,简直不可思议;像大教堂一样分成许多小堂,还有成堆的柱子。”
马德南老人看见助理推事谈到他心爱的题目,便道:“台丰特里先生正在写一部重要的考古著作,打算在书中说明那些古怪的建筑。”
洛格龙知道他的屋基早先是盆地,兴冲冲的回去了。两个单身人花了五六天工夫追究普罗凡的地下坟场,好几个黄昏都有话可谈了。洛格龙靠这种来源得到一些材料,回家讲给姊姊听,或是关于古代普罗凡的历史,或是东家和西家的婚姻关系,再不然是过时的政治新闻。因此他出去散步,一路总得问个上百遍,往往向同一个人也要再三询问:“喂,外面说些什么啊?”——“喂,有什么新闻啊?”回到家中,他倒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好像筋疲力尽,其实只是被笨重的身子拖累了。他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走上一二十次,开门,关门,看钟点,好容易盼到吃晚饭。姊弟俩还在外边串门的时期,上床以前总算不寂寞;自从不得不在家枯坐之后,消磨一个黄昏竟像横渡沙漠一般艰苦。有几回,一般人夜晚作客回来,走到小广场听见洛格龙家有人怪叫,仿佛兄弟在谋杀姊姊;原来是苦闷的针线商恶形恶状的打呵欠。两个机器人齿轮生了锈,没有东西好碾磨,只能大叫一阵。
兄弟说起要娶亲,可是一无办法。他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不行,想到女人就害怕。西尔维明白家里必须添一个人才好,便想起他们的穷表妹来。普罗凡个个人以为娇小的洛兰太太和女儿两个都死了,从来没问过西尔维。西尔维却样样记在心上,像她那种地道的老处女是什么东西都丢不了的。因为要不露痕迹的和兄弟谈到比哀兰德,她装作偶然找到了洛兰家的旧信。兄弟想到屋里可能有个小姑娘,几乎高兴起来。西尔维给洛兰老夫妇写了一封半亲热半生意口吻的信,推说为了出盘铺子,搬回普罗凡,忙着安家,耽误了回信。她表示愿意招留表妹,声明万一洛格龙先生不结婚,比哀兰德日后有一万二千收入的遗产可得。
姊弟俩等洛兰表妹来的那份焦急的心情,只有两种人能体会:或者像那布高陶诺索[56]一般变得近于野兽,关在植物园的铁笼子里,除了饲养员送来的生肉以外捉不到动物吃;或者是一个告老回家没有伙计好折磨的商人。信发出三天,他们已经在盘算表妹什么时候能到。西尔维以为行了这件善事,可以使普罗凡的上流社会为了她的表妹重新上门。蒂番纳太太要自己府上成为普罗凡第一个交际场所,显然瞧不起他们姊弟;西尔维却到她家里去大吹大擂,说他们的表妹比哀兰德,洛兰上校的女儿,要到普罗凡来了;她既同情表妹的不幸,也因为有一个年轻漂亮的承继人介绍给大家,表示很高兴。
蒂番纳太太气概不凡的坐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含讥带讽的回答说:“你怎么不早一些发现你的表妹呢?”
迦色朗太太趁发牌的当口,三言两语悄悄的讲了一遍奥弗莱老头的遗产故事。公证人奥弗莱又说出小客店老板的强凶霸道。
院长蒂番纳先生客客气气的问:“她在哪儿呢,可怜的姑娘?”
洛格龙道:“在布勒塔尼。”
检察官勒苏插了一句:“布勒塔尼地方大得很呢。”
洛格龙道:“她的祖父祖母写信给我们……姊姊,信什么时候来的?”
西尔维正在打听迦色朗太太的衣衫料子哪儿买的,没顾到说话的轻重,随口回答说:
“在我们出盘铺子以前。”
“而你们直到三天以前才回信!”公证人叫起来。
西尔维涨红着脸,像炉子里烧旺的炭一样。
洛格龙接着说:“我们的信是写到圣·雅各堂去的。”
在座有个法官在南德当过助理推事,说道:“不错,有那么一个老人堂性质的机关;不过你们的表妹不可能在那儿,圣·雅各堂只收六十岁以上的老人。”
洛格龙道:“她和她的祖母洛兰住在一起。”
公证人道:“她有一笔小小的财产,八千法郎,是你父亲……不,是你外公留给她的。”公证人有心把话说错。
洛格龙听不出话中有刺,只傻支支的叫了声:“啊。”
院长问:“你对表妹的财产和境况,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法官口气很严厉的说:“洛格龙先生要知道的话,就不会让她住在那种救济院性质的地方了。我现在想起了,洛兰先生和洛兰太太在南德的一所屋子被国家征用,卖掉了;洛兰小姐的产权已经落空,当时的手续是我经手办的。”
公证人又提到洛兰上校,说他要是活着,知道女儿住在圣·雅各堂,要不大吃一惊才怪呢。洛格龙姊弟觉得那些人恶毒透了,赶紧走出。西尔维心上明白,她的新闻并不受到欢迎;个个人瞧她不起;再要和普罗凡的高等社会交际是不可能的了。从那天开始,对普罗凡的一般大族以及他们的党羽,两个洛格龙不再隐瞒胸中的仇恨。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一向在洛格龙面前说的蒂番纳、葛南、迦色朗、甘班和于里阿家的闲话,弟弟也一下子搬给姊姊听了。
他说:“喂,西尔维,我就不懂蒂番纳太太干吗瞧不起圣·但尼街上的生意帮。她身上最体面的一部分还是从圣·但尼街来的呢。她的母亲罗甘太太和‘猫咪打球’的老板琪奥默是表兄妹;你知道,琪奥默后来把铺子盘给女婿勒巴。蒂番纳太太的老子便是一八一九年卷了款子逃走,害皮罗多破产的那个公证人。可见蒂番纳太太的家私是抢来的。一个公证人的老婆听凭丈夫骗了人家的钱再倒账,自己却逍遥自在,应该算什么样的人呢?哼!干的好事!我看罗甘太太就为了跟银行家杜·蒂埃的关系,才把女儿嫁到普罗凡来的。亏他们还敢自命不凡!嘿!……上流社会就是这批东西。”
但尼·洛格龙和姊姊西尔维骂了普罗凡的帮口,反而不知不觉变为地方上的人物,快要有宾客上门了。当地被压迫的利益正缺少一个活动的舞台,不久就把他们的客厅作为一个中心。到了这一步,告老的针线商居然在历史上政治上有了地位;因为普罗凡的进步党本来只有一些游移分子,靠着洛格龙才力量集中,团结起来;当然,那在洛格龙完全是出于无心。内幕是这样的——
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意见相同,孤立的地位也相同,素来彼此接近;他们冷眼旁观,把洛格龙姊弟出门交际的那个阶段看在眼里。两人为了同样的理由标榜同样的爱国主义,就是说都想当个角色。但尽管他们有心做领袖,手下可缺少人马。普罗凡的进步党只有一个退伍军人出身的咖啡馆老板,一个小客店老板,和奥弗莱抢生意的公证人戈囊,和马德南竞争的奈罗医生;还有几个无党派的人,散在本区里的几个富农和从前承买公共财产的业主。上校和律师很高兴能拉拢一个糊涂虫,他的家私可以帮助他们活动,向他们的事业投资,在某些情形之下可以出面做发起人,家里的屋子正好给进步党做会议厅。他们便利用两个洛格龙对当地豪门派的仇恨。上校、律师和洛格龙为了合订《立宪报》已经略有接触;古罗上校不难把退休的针线商拉入进步党;至于洛格龙不懂政治,连迈尔西埃军曹事件都不知道,还认他为同行等等[57],都毫无关系。
外人既早想利用两个单身人的无知与愚蠢,不久比哀兰德一到,大家更垂涎欲滴,急于下手了。眼看西尔维挤进蒂番纳圈子的希望完全落空,上校便转起西尔维的念头来。老军人们跑的地方不少,丑恶的东西见得很多,在不知多少战场上看过不知多少狰狞可怖,赤身露体的尸首,再难看的相貌也吓不倒他们的了;所以古罗拿老姑娘的财产作为瞄准的目标。上校又矮又胖,耳朵上已经有一大簇浓毛做装饰,还戴一副其大无比的耳环。乱糟糟的花白鬓脚在一七九九年叫作鱼翅。通红的大阔脸带着黄褐色,像所有从勃莱齐那河[58]上逃出来的人一样。尖尖的大肚子底下成一个直角,那是老资格骑兵军官的特色。古罗当初带过第二轻骑兵团。灰色胡子遮着一张“血盆大口”:那个窟窿只有这句成语好形容。他东西不是吃进去,而是吞下去的!鼻子被大刀斫去一角,因此说话声音很低,鼻音很重,像一般人形容的卡波桑派修士。一双小手又短又阔,的确是妇女们所谓恶棍流氓的手。同身体比起来,两条腿未免细弱了些。在那个肥胖而灵活的身子里面有的是机灵的头脑,表面上装着满不在乎的军人派头,其实人生经验非常丰富,绝对不把社会的规矩约束放在心上。古罗上校得过荣誉团四等勋章,除了荣誉团津贴还有二千四百法郎退伍薪俸,全部家私就是这三千法郎一年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