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欧也妮·葛朗台(27)
曼拉尼笑道:“好啊!那他们不是帮你的忙吗?没有敌人,哪有胜利?要是进步党暗中捣乱,或者来个秘密组织,有一场斗争,你名气就大了。”
院长望着他年轻的太太,佩服之中带些害怕。
下一天,在迦色朗太太家人人交头接耳,说洛格龙姊弟在蒂番纳太太府上不受欢迎,关于小客店的话轰动一时。蒂番纳太太过了一个月才回拜西尔维小姐。这种傲慢的态度在内地最受注意。西尔维在蒂番纳太太家玩波斯顿,为了打输一副满贯的牌跟老成的于里阿老太太闹得面红耳赤;西尔维说是她老东家不怀好意,有心和她捣乱。她喜欢耍弄别人,从来没想到别人会对她如法炮制。蒂番纳太太第一个想出办法,趁两个洛格龙未到之前,先凑好牌搭子,西尔维只能从这一桌溜到那一桌,看别人玩儿,别人用刻薄的神气冷眼觑她。于里阿老太太府上又挑了一种西尔维不会玩的牌,改打韦斯脱了。老姑娘终于发觉受到排挤,不懂什么缘故,只道众人忌妒她。不久谁也不邀请两个洛格龙了;但他们照样上门。一般俏皮的人开他们玩笑,并非对他们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客客气气的逗他们胡说八道,说出他们新房子里的卵形体,普罗凡独一无二的小酒瓶架等等。洛格龙家的屋子终究装修完了。不消说,他们备着丰盛的酒席请了几回客:扰过别人的应当还敬,借此也夸耀一下家里的阔绰。客人却是为了好奇才赏光的。第一回请的是重要人物,内中有蒂番纳先生夫妇,其实姊弟俩从来没吃过他们一顿;有于里阿先生夫妇,父子婆媳都请了;还有勒苏先生,本堂神甫,迦拉同先生夫妇。按照内地排场,一顿饭从下午五点一直吃到九点。蒂番纳太太在内地行出巴黎阔人家的规矩,有身份的客人一喝完咖啡就起身告辞。她推说家中有晚会,只能先走一步。洛格龙姊弟把他们直送到街上;回进屋子,正因为留不住院长夫妇而感到意外,没料到别的客人有心证明院长夫人确是漂亮人物的作风,学她的样一齐走了;客人散得这么早在内地着实叫人难堪。
西尔维道:“咱们客厅掌灯以后的气派,可惜他们看不见了!”其实西尔维本人就需要靠灯光遮丑。
两个洛格龙早打算要给来客一个出其不意的印象。喧传一时的屋子从来没有让人进去过。那天蒂番纳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急煎煎的等着,要听她对洛格龙宫殿的评语。
娇小的马德南太太问院长夫人:“啊!你见识过卢浮宫了,详详细细说给我们听吧。”
“屋子同酒菜差不多,没有什么了不起。”
“怎么样呢?”
蒂番纳太太道:“你们都看得见的大门首先叫人欣赏金漆翻砂的十字格子。大门进去是一长条过道,把屋子分隔得不大平均,因为右首临街只有一扇窗,左手倒有两扇。过道尽头,一扇玻璃门通往园子,石级下面铺着一块草地,摆一个有座子的斯巴达克斯[46]石膏像,漆做古铜色。厨房背后,包工的在楼梯台下安置了一个小小的伙食间,主人也没放过机会要我们观光。楼梯全部漆得像黄黑花纹的云石,螺旋形的盘上去,像咖啡馆里从底层通到中层雅座去的那一种。胡桃木楼梯轻巧得摇摇欲坠,扶手上镶着铜,在主人嘴里是世界新七大奇观之一。底下是通地窖的门。过道的另外一边,靠街是饭厅,靠园子是客厅,两间一样大小,中间开着双扇门,客厅的窗朝着园子。”
“那么是没有穿堂的了?”奥弗莱太太问。
蒂番纳太太回答:“穿堂大概就是那一长条两头通风的过道。屋子里用的全是法国木材,表示他们爱国,顾着国家的利益,一脑子的进步思想和立宪观念。饭间是斜条子交叉的胡桃木地板。碗橱,桌子,椅子,也是胡桃木的。窗上挂着红镶边的白卡里谷布,用俗气的红绳子扣在壁钩上,壁钩大得惊人,形状像玫瑰花瓣,不磨光的部分涂着金漆,香菌头子[47]在半红不红的底子上很凸出。挂那些漂亮窗帘的梗子,两头雕成形状古怪的棕榈叶;窗帘打裥的地方都吊一个狮爪形的刻花铜钩。一口碗橱后面的壁上有一只咖啡馆用的挂钟,上半段塑成饭巾模样,青铜质地,涂着金粉:两个洛格龙特别喜欢这一类花样,巴不得我赞几句,我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好对他们说:要是挂钟上用得到饭巾,在饭厅里当然最合适了。碗橱顶上摆两盏大灯,同大饭店账台上用的一样。另外一口碗橱高头挂一个晴雨表,做工复杂得不得了,似乎在两个主人的生活中占着重要地位:洛格龙瞧晴雨表的神气活像瞧他的未婚妻。
“两个窗洞之间,建筑师在壁龛里嵌一只白瓷火炉。壁龛的花哨简直可怕。壁上糊着耀眼的红地描金花纸,仍旧是饭店用的那一种,准是洛格龙就地挑选的。酒席上用白地描金的瓷器,宝蓝地绿花的点心盆;主人打开碗橱给我看到另外一套家常用的陶器餐具。每口碗橱对面有一个大柜子放着桌布饭巾之类。样样簇新,干净,油漆一新,叫人看了刺眼。我觉得那饭厅倒还罢了,总算成个格局:不管怎么俗气,却显得出主人的性格。
可是五张黑不溜秋的版画实在受不了,只配给内政部做张贴告示的衬纸;题目是《包尼阿岛斯基将军跃入埃斯忒河》《保卫格里希关卡》[48]《拿破仑亲自开炮》,还有两张是马塞巴[49]的故事;全部配着金漆框子,框子和图片同样恶俗,叫人看了对一切时行的东西不敢领教。相形之下,于里阿太太家的粉笔画,路易十五时代的精品,不知要高明多少!画着水果,配上那舒服的古老饭厅才调和呢。灰色的护壁板虽然有些虫蛀,却是十足地道的内地风格,同家传的大件头银餐具,古式的瓷器,以及我们的起居习惯,非常相称。内地是内地,冒充巴黎就不伦不类。你们也许会对我说:你是巴黎人啊,怎么不说巴黎好呢?不过我宁可要我这间老客厅,还是蒂番纳老太爷手里布置的:绿白两色的绸窗帘,路易十五式的壁炉架,略微凸出的护壁板,四周嵌小珠子的老式镜子,古色古香的牌桌;还有镶铜边的深蓝赛佛花瓶,花纹古怪的座钟,洛谷谷式的水晶吊灯,挑绣面子的家具:我喜欢这些,才看不上他们客厅里的那种阔绰呢。”
巴黎美人转弯抹角恭维内地的话,马德南先生听着很受用,问道:“他们的客厅怎么样呢?”
“他们的客厅可以说是满堂红,红得非常漂亮,跟西尔维小姐打输了满贯的牌,气得满面通红一样。”
院长道:“那就叫西尔维红。”这个词儿从此成为普罗凡人的口头禅。
“窗帘吗?……红的!……家具吗?……红的!壁炉架呢?……红地黄斑纹的云石!烛台和座钟呢?……红地黄斑纹的云石!古铜座子式样又普通又笨重。天花板上堆出罗马式的烛台花纹,加上希腊式的枝条叶瓣。座钟顶上蹲着一只好脾气的胖狮子,像两个洛格龙一样傻支支的瞧着你。那种所谓装饰狮子完全歪曲了真狮子的面目:脚下踩着一个大圆球,表现装饰狮子特有的生活习惯,它和左派议员一样老抓着一颗黑珠[50],也许竟是立宪派的象征。座钟的面子式样古怪。壁炉架上的大镜子镶的石膏框虽然全新,却猥琐得很,一派小家子气。家具商的天才尤其表现在壁炉前面的小屏风上,他把红呢叠成许多皱裥,中央用一个窗帘钩子扣起来:那是特地想入非非为两个洛格龙设计的,他们指给客人看的时候不知有多么得意呢。天花板正中挂一盏水晶吊灯,用绿布罩仔细罩着,倒正好遮丑,因为吊灯恶俗之至,古铜灯脚的颜色漆得非常刺眼,四面网络的暗黄漆尤其难看。底下一张喝茶用的圆桌,云石面子不用说也是红地黄斑纹;闪光的金属盘子里摆一套描花的瓷器茶杯,画的花真叫天晓得!杯子中间一个像煞有介事的水晶糖缸,边上镶着铜箍,四周的瓜棱像中世纪人穿的短袄,一把糖夹子恐怕是永远用不到的:将来咱们的孙女辈见了准会直瞪眼睛。客厅糊的是冒充丝绒的红花纸,四边镶上细铜条子,四角用极大的棕榈树做帽钉。每一块护壁板上叠床架屋挂一张彩色石印的画片,框子上笨重的堆花冒充我们精致的木雕,家具的木料是榆树根,钉着斜纹细呢面子,一共有两张长沙发,两张大单人沙发,六把大圈椅,六把单靠椅。半桌上供一个所谓梅提契款式的矾石花瓶,套着玻璃罩;还有那赫赫有名,光彩夺目的小酒瓶架,我们早已听熟了:普罗凡只此一个!窗上挂一层华丽的红绸窗帘,一层薄纱窗帘;每扇窗下有一张牌桌。地毯是奥皮松出品,两个洛格龙挑了普通图案中最俗气的一种,红地玫瑰花。客厅好似没有人动用的:书啊,画片啊,家具上面的小摆设啊,一样都没有。”蒂番纳太太说着瞧了瞧自己的桌子,放满着纪念册,时髦玩意,人家送的各种有趣东西。“既没有鲜花,也没有经常调换的小玩意。屋子冷冰冰的,干巴巴的,和西尔维小姐一般无二。蒲丰说得好:风格就是人品。而凡是客厅都有一个风格。”
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含讥带讽,一路描写下去。拿楼下的屋子做样品,不难猜到二楼上姊弟俩住的房间,他们也带客人参观了。可是聪明的包工撺掇两个洛格龙接受的那些可笑的讲究,凭你怎么猜想也想不出来。门上的嵌线,反面也有做工的护窗,壁带高头的装饰,颜色鲜丽的油漆,涂金粉的铜拉手,叫人的铃,能够吸掉烟灰的壁炉烟囱,避潮气的新设备,楼梯上油漆的细木嵌花图案,过分细巧的玻璃窗和锁钮:总之,凡是能提高屋子声价,讨布尔乔亚喜欢的无聊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用上了。
没有一个人愿意上洛格龙家应酬,他们的野心无法实现。谢绝的理由多得很:每天有晚会,不是迦色朗太太家,便是迦拉同太太家,不是于里阿太太家,便是蒂番纳太太家或是县长家,日程排满了。两个洛格龙只道摆几次酒就能招集一批常客,结果只招来一般打哈哈的青年和世界上到处都有的篾片;正经人一个都不来拜访。西尔维为她心爱的家花了四万法郎一无收获,大吃一惊,决意省吃俭用,把那笔钱挣回来。家中要有一批常客在内地和在巴黎同样困难;西尔维眼见请人吃饭实现不了这个希望,反而花到三四十法郎一顿,酒还不算在内,便赶紧停止请客。她打发了厨娘,只雇一个乡下姑娘打杂。烧饭做菜由西尔维亲自动手,说是她喜欢烹饪。
回到普罗凡十四个月以后,姊弟俩变得一无所事,完全孤独。西尔维被人从交际场中排挤出来,对蒂番纳、于里阿、奥弗莱、迦色朗,以及普罗凡所有的上流人物切齿痛恨,称他们为帮口,跟他们的关系非常冷淡。她恨不得组织第二个集团和他们对抗,无奈身份较低的布尔乔亚全是做小买卖的,只有星期日和节日才得空闲;此外只剩下一些名声不好听的人,如维奈律师和奈罗医生之类,或者是没法招待的拿破仑党,例如男爵古罗上校。其实洛格龙不知谨慎,已经和他们有了接触,上层的布尔乔亚警告他也没用。因此姊弟两人只能待在饭间的火炉旁边,回忆他们的买卖,老主顾的面貌和别的愉快的事。过完第二个冬天的时候,他们觉得百无聊赖,从早到晚不知怎么消磨光阴。临到睡觉,他们说:“总算又过了一天!”两人早晨起来尽量拖时间,在床上多躺一会好一会,慢条斯理的穿衣打扮。洛格龙自己剃胡子,把脸色细细打量,看出什么变化就去报告姊姊。他和女佣人争论洗脸水的冷热;到园子去看种的花发不发;在河边溜达,那儿他盖了一个亭子。他检查门窗木料有没有涨缩,框子有没有开裂,图画嵌的是否牢固。回进屋子,他告诉姊姊一只母鸡病了,或是什么地方有霉点,叫他担心;姊姊一会儿摆刀叉,一会儿埋怨女佣人,装作十分忙碌。对洛格龙最有用的家具莫过于那个晴雨表,他无缘无故就走上去瞧一眼,像对朋友似的亲亲热热拍几下,说道:“天气恶劣呢!”姊姊回答道:“噢!是这个时令嘛。”有人上门,洛格龙少不得向他称赞那个仪表的许多妙处。中饭又花掉一些时间。两人每吃一口都嚼个半天,因此消化极好,不用怕生胃癌。他们看看《蜂房报》和《立宪报》,把时间捱到中午。巴黎报纸是和维奈律师古罗上校合订的。洛格龙亲自把《立宪报》送给上校。上校住在广场上马德南先生屋里;洛格龙最喜欢听他长篇大论的谈话,弄不明白上校究竟有什么危险。他不知轻重,向古罗提到城里人如何一致排斥他,拿帮口里议论古罗的话搬给他听。上校对谁都不怕,又是打枪击剑的高手,把蒂番纳的老婆和她的于里阿,还有上城里拥护官方的人,骂得体无完肤,说他们受外国津贴,为了钻谋差事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临到选举逞着自己的心意乱念当选人的姓名,还做下许多别的混账事儿。下午二点前后,洛格龙出门兜个小小的圈子。倘若有个小商人在店门口拦着他问:“洛格龙老头,身体怎么样?”他就很高兴。他和人攀谈,打听城里的新闻;普罗凡的闲言闲语,他都听在耳朵里拿去传布。他一直走到上城,天气好的日子,还往山沟里小路上溜达。有时遇到几个和他一样出来散步的老人,那是他最得意的事了。普罗凡有些看破巴黎生活的人,也有些朴实的学者整天和书本做伴。读者不妨想象一下,那些人谈起话来,洛格龙在旁听着是怎样一副形景。助理推事台丰特里名为法官,主要是个考古学家,他指着山下的盆地对医生的父亲、博学的老马德南先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