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欧也妮·葛朗台(26)
正想着那个美妙的远景出神的时候,来了洛兰家的信。两个针线商竟不大知道有比哀兰德这个表妹。小客店老板解决奥弗莱的遗产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还在两个小辈刚开店的时期;洛格龙生前也很少提到他的产业。姊弟俩年纪轻轻就上巴黎,不大记得有一个洛兰姨母。只要把家谱讨论了个把钟点,才想起有个姨母是外公奥弗莱的续弦生的女儿,和他们的母亲是异母姊妹;而洛兰姨妈的娘就是倒了霉气死的奈罗太太。他们这才觉得外公的续娶对他们大大不利,奥弗莱的家私被后妻分掉了一半。再加洛格龙老头嘴皮刻薄,脱不了小客店老板的本色,当年怪怨老丈人的话,儿子女儿也听到过一些。
两个针线商凭着这些不利于比哀兰德的回想,考虑洛兰家的来信。招留一个孤儿,一个女孩子,一个表妹,万一姊弟两人都不结婚的话将来还是他们的承继人:这就有从长计议的必要。他们从各方面研究问题。第一,他们从来没见过比哀兰德。其次,照管一个姑娘总是件麻烦事儿。他们不是要对她负责吗?倘若不中意,又没法退回;再说,将来还得把她嫁人。万一在普罗凡待嫁的姑娘中,洛格龙找到了“合适的鞋子”,全部家私不是都应当留给自己的儿女吗?在西尔维心目中,对兄弟“合适的鞋子”必须是个又蠢,又丑,又有钱,肯让她一手摆布的姑娘。两个生意人决定不接受比哀兰德,由西尔维写回信。当时店务很忙,回信给耽搁下来,好在事情不急;不久老姑娘竟忘得干干净净,因为领班小姐答应谈判受盘姊妹行的价钱了。在布里谷出现之前四年,西尔维·洛格龙和兄弟两人回到了普罗凡。四年之后,因为布里谷来了,比哀兰德的生活才引起大家的注意。可是姊弟俩在内地的所作所为,和他们在巴黎的一段生活同样需要一番解释;因为普罗凡给比哀兰德的致命伤,不亚于表兄表姊过去做买卖的经历。
04 退休针线商的病理
从内地到巴黎去做小买卖的人,从巴黎回到内地必有些新观念带回去;然后他钻进内地生活,染上内地习惯,改良革新的一时之兴慢慢消沉,带回来的观念也不知去向。内地的连续而迟缓的小变化便是这样产生的;那些变化说明各州各府的城市怎样被巴黎铲去一层浮面,也指出告老的小商人必须经过一个过渡阶段,才能重新做一个彻底的内地人。这过渡阶段很痛苦,好比害一场病一样。做零卖生意的从整天唠叨变做无话可说,从巴黎的忙碌变到内地的一无所事,没有一个不感到苦闷的。那般好人挣了一份家业,回来花掉一部分钱满足他们酝酿多年的欲望,同时消耗一些精力,因为活动惯了,不能说停就停。凡是不迷着一样东西的人就出门旅行,或者在市镇上作政治活动。有的去打猎、钓鱼,为难他们的佃户或房客。有的放高利贷,像洛格龙老头;有的买股票,像多多少少的无名人士。洛格龙姊弟两个的主意,你们已经知道,是大兴土木,盖一所漂亮屋子。亏得他们有这个嗜好,普罗凡下城的广场上才有布里谷刚才打量过的门面,内部的房间经过重新分配,摆着豪华的家具。
包工的每敲一只钉子都得问过两个洛格龙,请他们在图样和估价单上签字,还得长篇大论,细细到到向他们解释每个项目的性质,制造的地方,有几等不同的价钱。倘若东西别致,那必定是蒂番纳先生,或者于里阿少太太,或者迦色朗市长用过的。只要一样东西和普罗凡有钱的布尔乔亚中任何一家所用的有些相近,争论的结果便是包工的得胜。
洛格龙小姐说:“既然迦色朗先生府上用过了,就放上去吧。他眼光好,一定错不了。”
洛格龙道:“西尔维,他建议在过道的壁带上面加卵形体。”
“你管那个叫卵形体吗?”
“是的,小姐。”
“为什么?名字好古怪!从来没听见过。”
“东西总见过吧?”
“当然。”
“你懂不懂拉丁文?”
“不懂。”
“好吧,我告诉你:卵就是蛋,卵形就是像蛋那样的形状。”
洛格龙叫道:“你们这些建筑师真滑稽!大概就因为此,你们样样都要敲竹杠!”
包工的问:“过道要不要油漆?”
西尔维道:“我看不用了,又是五百法郎!”
包工的说:“客厅和楼梯那么好看,不装饰过道就不相称。矮小的勒苏太太去年还叫人油漆过道呢。”
“其实她丈夫当着检察官,不见得会长住普罗凡的。”
包工的说:“嘿!他将来准是法院院长。”
“那么你叫蒂番纳先生当什么呢?”
“蒂番纳先生吗?他有个漂亮太太,我才不替他操心呢:他早晚要调到巴黎去的。”
“咱们的过道到底漆不漆呢?”
洛格龙道:“漆吧,至少让勒苏家看看咱们没有一样比不上他们。”
两个洛格龙在普罗凡安家的第一年,整个儿消磨在那样的讨论上面,消磨在高高兴兴的看工人做活上面,消磨在觉得样样新奇而问长问短上面,也消磨在费了不少气力想和普罗凡的几份大户人家来往上面。
洛格龙姊弟无论哪一等世面都没见识过,一向守着自己的铺子,在巴黎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心痒难熬,只想尝尝应酬交际的乐趣。两个出门人回到本乡,发现城里住的有开“蚕宝宝”铺子的于里阿先生,于里阿太太和底下两代;有甘班一家或者说甘班一族,孙子还是巴黎做“三锭子”的老板;还有把“姊妹行”盘给洛格龙的葛南太太,三个女儿都嫁在普罗凡。于里阿、甘班和葛南三个大族满城都有亲戚,赛过爬在草坪上的移心草。市长迦色朗先生是甘班先生的女婿。本堂神甫班罗先生是于里阿太太的亲兄弟。于里阿太太原是班罗家的小姐。法院院长蒂番纳先生是葛南太太的兄弟,葛南太太签起名来总把娘家的姓蒂番纳一齐写上。
城里的王后是美丽的蒂番纳少太太,有钱的罗甘太太的独养女儿;罗甘太太的丈夫从前是巴黎的一个公证人,可是大家绝口不提他的名字。蒂番纳太太文雅,漂亮,人又风趣;她母亲不要她留在身边,在结婚前几天才从私塾接回,特意把她嫁在内地。曼拉尼·罗甘觉得住在普罗凡等于充军,所以待人接物特别周到。她陪嫁丰富,日后还有大宗遗产可得。至于蒂番纳先生,年老的父亲因为给大女儿葛南太太预支了一大笔遗产,决定将来把离普罗凡二十里地的一处田产拨给儿子,年收八千法郎。蒂番纳夫妇一结婚,院长的薪俸和住的屋子不算,就有两万进款,以后还有两万一年收入。人家说起来:“他们日子才好过呢!”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只有一件正经事儿,就是要送丈夫进国会;他当了议员就好做巴黎的法官;到那个时候,蒂番纳太太打算把丈夫从初级法院很快的送进高等法院。因此蒂番纳太太尽量拉拢当地的人,讨好他们,而更了不起的是她居然做到了。每星期两次,她在上城的漂亮住宅里招待本地所有的布尔乔亚。尽管地位很难处,二十二岁的年轻太太还没走错过一步。她顾着每个人的面子,给每个人凑趣助兴:对老成的人做得老成,对姑娘们做得像个姑娘,遇到做母亲的就拿出一副做母亲的神气,遇到年轻妇女她轻松活泼,处处帮忙,而对所有的人都满面春风,一团和气。一句话说完,她是普罗凡的顶儿尖儿,为地方上增光的人物!她心里的话一句都不曾出口,普罗凡所有的选民已经打好主意,但等院长到了规定的年龄就提他做候选人。人人相信院长才能出众,认为他是自己人,当他靠山。啊!蒂番纳先生一定成功,他要做到司法部长,替普罗凡大大的出把力呢!
现在要讲一讲百事顺利的蒂番纳太太凭什么能在小小的普罗凡城内当领袖。蒂番纳先生的姊姊葛南太太嫁了女儿,自己再醮给收税官迦拉同先生。葛南家的大女儿嫁给检察官勒苏,第二个嫁给马德南医生,最小的嫁给公证人奥弗莱。勒苏、马德南、奥弗莱三家的太太和她们的母亲迦拉同太太,认为蒂番纳院长是家族中最有钱最能干的人物。检察官是院长的外甥婿,巴不得舅岳升到巴黎去,好让他来当普罗凡的院长。因此上面那四位太太,其中迦拉同太太最疼的就是兄弟,联合起来捧蒂番纳太太,事事向她请教,和她商量。于里阿先生的大儿子娶着一个富农的独养女儿,觉得院长夫人是巴黎天堂上谪降下凡的仙女,对她发生了一股动人的、突如其来的、讳莫如深的、纯洁的热情。狡猾的曼拉尼绝不肯为一个于里阿给自己找麻烦,却有本领叫他始终扮着阿马提斯[42]的角色,利用他的傻劲,劝他办一份报纸,由她在背后操纵。两年以来,于里阿受着如醉若狂的热情鼓动,在普罗凡办了一家班车行、一份报纸。报纸名叫《蜂房……普罗凡报》,登载有关文学、考古与医学的文字,由小圈子里的几个人执笔。本区的广告费做了报纸的开销,三百个订户付的订报费便是盈余。报上发表一些感伤的,在勃里地区没有人懂的小诗,题目是《献给她!!!》后面加上三个惊叹号。年轻的于里阿夫妇到处宣扬蒂番纳夫人的好处,替葛南党拉拢了于里阿党。从此以后,院长府上自然成为当地第一个交际场所。普罗凡寥寥可数的几个贵族,只有上城的特·勃莱奥代老伯爵夫人主持一个沙龙[43]。
两个洛格龙仗着跟于里阿,甘班,葛南三家的老关系[44],也仗着外公的侄曾孙奥弗莱和他们是亲戚,回乡以后最初六个月先受到于里阿老太太和迦拉同太太的接待;又经过相当周折,踏进了美丽的蒂番纳太太的大门。大家在接待两个洛格龙之前,不免先要把他们研究一番。普罗凡出身的人在圣·但尼街上做过买卖,现在回家享福,当然不便拒之门外。可是一切交际界的目的总是想集合一般财产,教育,生活习惯,知识,性格差不多的人。甘班,葛南,于里阿一帮人地位比较高,布尔乔亚的资格更老;不像洛格龙的老子是个放高利贷的小客店老板,过去的私生活和承继奥弗莱遗产的手段都不大体面。蒂番纳家出身的迦拉同太太的女婿,公证人奥弗莱,肚里清楚得很:洛格龙承继的事就是他的前任经手的。那般告老的商人回乡已有十二年,在教育,世故和举动方面已经达到普罗凡交际场中的水平;从蒂番纳太太出场以后,那个社会还染上一些巴黎色彩,多了一点风雅气息。大家沆瀣一气,互相了解,会安排自己的举动言语,使得人人愉快。他们熟悉彼此的性格,相处惯了。
一朝被市长迦色朗先生招待过了,两个洛格龙觉得短时期内能交结到本地最上等的人物,高兴得很。西尔维学会了波斯顿。洛格龙一样玩意儿都不会,关于自己屋子的话说完了,只能坐在一边抓耳挠腮,把话往肚里咽;可是那些话好比丸药,吞下去很不受用,他站起身子,神气像要开口,又心里虚忒忒的重新坐下,嘴唇空扯一阵,样子很好笑。西尔维在牌桌上老实不客气本相毕露。她时时刻刻找人麻烦,输了钱嘀咕不停,赢了钱趾高气扬,叫人难堪;又喜欢动不动争论,捉弄人家,叫对手和合伙的都吃不消,成为应酬场中的厌物。十二家人家在城内赛过布着一张洞眼极密的网,到处都有面子关系,利害关系,新来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冲撞别人或者自己栽在地下。洛格龙姊弟满肚皮都是又无聊又露骨的醋意,想挤进这样一个社会去当个角色。屋子的装修既然花到三万法郎,姊弟俩大概有一万一年的进款。他们自以为非常有钱了,逢人便说他们的新屋子将来多么豪华富丽,把狭窄的心胸,极端的无知,可笑的忌妒,一齐暴露出来。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在迦色朗太太家,大姑迦拉同太太家,于里阿老太太家,早已打量过两个洛格龙;在自己家中第一次接待他们的晚上,等客人散尽,只有于里阿的儿子还没走的时候,那位本地王后当着院长对于里阿说出心里的话:
“那么你们都和两个洛格龙很投机了?”
普罗凡的阿马提斯回答说:“你问我吗?我母亲见了他们心烦,内人见了他们头疼;三十年前西尔维小姐在我父亲手下学生意,我父亲已经受不住了。”
美丽的院长夫人伸出玲珑的小脚搁在壁炉的挡灰架上,说道:“我真想要他们明白,我的客厅不是小客店。”
于里阿翻起眼睛朝着天花板,意思好像说:“我的天!这话多风趣,多深刻!”
“我要我的客人都是第一流的人物;招待了洛格龙他们就完了。”
院长道:“他们没有感情,没有头脑,也没有规矩。一个人卖了二十年针线,比如说像我姊姊……”
蒂番纳太太插嘴道:“朋友,你姊姊在无论哪个应酬场中都不失体统。”
院长往下说:“……倘若还是糊里糊涂,摆出一副针线商面孔,不晓得脱胎换骨,把香巴涅伯爵当作香槟酒账目[45],像今天晚上两个洛格龙那样,那还是坐在家里不出来的好。”
于里阿道:“他们叫人恶心。仿佛普罗凡只有他们一所屋子。他们想把我们统统压倒。其实他们的家私只够勉强过活。”
蒂番纳太太道:“要是只有那个兄弟倒还罢了,还不打搅人。给他一个九连环什么的,他就安安静静待在一边,整个冬天都有的玩了。可是西尔维小姐声音像伤风的斑条狗!一双手像龙虾脚!于里阿,外边可一字别提。”
于里阿走了,娇小玲珑的太太对丈夫道:
“朋友,我不能不招待的本地人已经很可观了,再多出这两个来,怎么吃得消!你要同意的话,不请他们也罢。”
院长答道:“家里的事你做主就是了,不过咱们要招冤家的。两个洛格龙会投入反对派,至此为止反对派在普罗凡还有名无实。洛格龙他们已经同古罗男爵和维奈律师有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