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欧也妮·葛朗台(19)
“没有;可是有十来块古钱,可以让给你。好朋友,跟欧也妮讲和了吧。你瞧,全索漠都对你丢石子呢。”
“那些混蛋!”
“得啦,公债涨到九十九法郎哪。人生一世总该满意一次吧。”
“九十九,克罗旭?”
“是啊。”
“嗨!嗨!九十九!”老头儿说着把老公证人一直送到街门。
然后,刚才听到的一篇话使他心中七上八下的,在家里待不住了,上楼对妻子说:
“喂,妈妈,你可以跟你女儿混一天了,我上法劳丰去。你们俩都乖乖的啊。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好太太:这儿是十块钱给你在圣体节做路祭用。你不是想了好久吗?得啦,你玩儿吧!你们就乐一下,痛快一下吧,你得保重身体。噢,我多开心噢!”
他把十块六法郎的银币丢在女人床上,捧着她的头吻她的前额。
“好太太,你好一些了,是不是?”
“你心中连女儿都容不下,怎么能在家里接待大慈大悲的上帝呢?”她激动的说。
“咄,咄,咄,咄!”他的声音变得柔和婉转了,“慢慢瞧罢。”
“谢天谢地!欧也妮,快来拥抱你父亲,”她快活得脸孔通红的叫着,“他饶了你啦!”
可是老头儿已经不见了。他连奔带跑的赶到庄园上,急于要把他搅乱了的思想整理一下。那时葛朗台刚刚跨到第七十六个年头。两年以来,他更加吝啬了,正如一个人一切年深月久的痴情与癖好一样。根据观察的结果,凡是吝啬鬼,野心家,所有执着一念的人,他们的感情总特别灌注在象征他们痴情的某一件东西上面。看到金子,占有金子,便是葛朗台的执着狂。他专制的程度也随着吝啬而俱增;妻子死后要把财产放手一部分,哪怕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只要他管不着,他就觉得逆情背理。怎么!要对女儿报告财产的数目,把动产不动产一股脑儿登记起来拍卖?
“那简直是抹自己的脖子。”他在庄园里检视着葡萄藤,高声对自己说。
终于他主意拿定了,晚饭时分回到索漠,决意向欧也妮屈服,巴结她,诱哄她,以便到死都能保持家长的威风,抓着几百万家财的大权,直到咽最后一口气为止。老头儿无意中身边带着百宝钥匙,便自己开了大门,轻手蹑脚的上楼到妻子房里,那时欧也妮正捧了那口精美的梳妆箱放在母亲床上。趁葛朗台不在家,母女俩很高兴的在查理母亲的肖像上咂摸一下查理的面貌。
“这明明是他的额角,他的嘴!”老头儿开门进去,欧也妮正这么说着。
一看见丈夫瞪着金子的眼光,葛朗台太太便叫起来:
“上帝呀,救救我们!”
老头儿身子一纵,扑上梳妆匣,好似一头老虎扑上一个睡着的婴儿。
“什么东西?”他拿着宝匣往窗前走去,“噢,是真金!金子!”他连声叫嚷,“这么多的金子!有两斤重。啊!啊!查理把这个跟你换了美丽的金洋,是不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交易划得来,小乖乖!你真是我的女儿,我明白了。”
欧也妮四肢发抖。老头儿接着说:
“不是吗,这是查理的东西?”
“是的,父亲,不是我的。这匣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寄存的东西。”
“咄,咄,咄,咄!他拿了你的家私,正应该补偿你。”
“父亲……”
好家伙想掏出刀子撬一块金板下来,先把匣子往椅上一放。欧也妮扑过去想抢回;可是箍桶匠的眼睛老盯着女儿跟梳妆匣,他手臂一摆,使劲一推,她便倒在母亲床上。
“老爷!老爷!”母亲嚷着,在床上直坐起来。
葛朗台拔出刀子预备撬了。欧也妮立刻跪下,爬到父亲身旁,高举着两手,嚷道:
“父亲,父亲,看在圣母面上,看在十字架上的基督面上,看在所有的圣灵面上,看在你灵魂得救面上,看在我的性命面上,你不要动它!这口梳妆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一个受难的亲属的,他托我保管,我得原封不动的还他。”
“为什么拿来看呢,要是寄存的话?看比动手更要不得。”
“父亲,不能动呀,你教我见不得人啦!父亲,听见没有?”
“老爷,求你!”母亲跟着说。
“父亲!”欧也妮大叫一声,吓得拿侬也赶到了楼上。
欧也妮在手边抓到了一把刀子,当作武器。
“怎么样?”葛朗台冷笑着,静静的说。
“老爷,老爷,你要我命了!”母亲嚷着。
“父亲,你的刀把金子碰掉一点,我就把这刀结果我的性命。你已经把母亲害到只剩一口气,你还要杀死你的女儿。好吧,大家拼掉算了!”
葛朗台把刀子对着梳妆匣,望着女儿,迟疑不决。
“你敢吗,欧也妮?”他说。
“她会的,老爷。”母亲说。
“她说得到做得到,”拿侬嚷道,“先生,你一生一世总得讲一次理吧。”
箍桶匠看看金子,看看女儿,愣了一会。葛朗台太太晕过去了。
“哎,先生,你瞧,太太死过去了!”拿侬嚷道。
“哦,孩子,咱们别为了一口箱子生气啦。拿去吧!”箍桶匠马上把梳妆匣扔在了床上,“——拿侬,你去请裴日冷先生——得啦,太太,”他吻着妻子的手,“没有事啦,咱们讲和啦——不是吗,小乖乖?不吃干面包了,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啊!她眼睛睁开了——嗳嗳,妈妈,小妈妈,好妈妈,得啦!哎,你瞧我拥抱欧也妮了。她爱她的堂兄弟,她要嫁给他就嫁给他吧,让她把小箱子藏起来吧。可是你得长命百岁的活下去啊,可怜的太太。嗳嗳,你身子动一下给我看哪!告诉你,圣体节你可以拿出最体面的祭桌,索漠从来没有过的祭桌。”
“天哪,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的妻子跟孩子!”葛朗台太太的声音很微弱。
“下次绝不了,绝不了!”箍桶匠叫着,“你瞧就是,可怜的太太。”
他到密室去拿了一把路易来摔在床上。
“喂,欧也妮,喂,太太,这是给你们的,”他一边说一边把钱拈着玩,“嗳嗳,太太,你开开心;快快好起来吧,你要什么有什么,欧也妮也是的。瞧,这一百金路易是给她的。你不会把这些再送人了吧,欧也妮,是不是?”
葛朗台太太和女儿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父亲,把钱收起来吧;我们只需要你的感情。”
“对啦,这才对啦,”他把金路易装进口袋,“咱们和和气气过日子吧。大家下楼,到堂屋去吃晚饭,天天晚上来两个铜子的摸彩。你们痛快玩吧!嗯,太太,好不好?”
“唉!怎么不好,既然这样你觉得快活,”奄奄一息的病人回答,“可是我起不来啊。”
“可怜的妈妈,”箍桶匠说,“你不知道我多爱你——还有你,我的女儿!”
他搂着她,把她拥抱。
“噢!吵过了架再搂着女儿多开心,小乖乖!……嗨,你瞧,小妈妈,现在咱们两个变了一个了。”他又指着梳妆匣对欧也妮说:“把这个藏起来吧。去吧,不用怕。我再也不提了,永远不提了。”
不久,索漠最有名的医生,裴日冷先生来了。诊察完毕,他老实告诉葛朗台,说他太太病得厉害,只有给她精神上绝对安静,悉心调养,服侍周到,可能拖到秋末。
“要不要花很多的钱?要不要吃药呢?”
“不用多少药,调养要紧。”医生不由的微微一笑。
“嗳,裴日冷先生,你是有地位的人。我完全相信你,你认为什么时候应该来看她,尽管来。求你救救我的女人;我多爱她,虽然表面上看不出,因为我家里什么都藏在骨子里的,那些事把我心都搅乱了。我有我的伤心事。兄弟一死,伤心事就进了我的门,我为他在巴黎花钱……花了数不清的钱!而且还没得完。再会吧,先生。要是我女人还有救,请你救救她,即使要我一百两百法郎也行。”
虽然葛朗台热烈盼望太太病好,因为她一死就得办遗产登记,而这就要了他的命;虽然他对母女俩百依百顺,一心讨好的态度使她们吃惊;虽然欧也妮竭尽孝心的侍奉;葛朗台太太还是很快的往死路上走。像所有在这个年纪上得了重病的女人一样,她一天憔悴一天。她像秋天的树叶一般脆弱。天国的光辉照着她,仿佛太阳照着树叶发出金光。有她那样的一生,才有她那样的死,恬退隐忍,完全是一个基督徒的死,死得崇高,伟大。
到了一八二二年十月,她的贤德,她的天使般的耐心和对女儿的怜爱,表现得格外显著;她没有一句怨言的死了,像洁白的羔羊一般上了天。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舍不得一个人,她凄凉的一生的温柔的伴侣——她最后的几眼似乎暗示女儿将来的苦命。想到把这头和她自己一样洁白的羔羊,孤零零的留在自私自利的世界上任人宰割,她就发抖。
“孩子,”她断气以前对她说,“幸福只有在天上,你将来会知道。”
下一天早上,欧也妮更有一些新的理由,觉得和她出生的、受过多少痛苦的、母亲刚在里面咽气的这所屋子分不开。她望着堂屋里的窗棂与草垫的椅子不能不落泪。她以为错看了老父的心,因为他对她多么温柔多么体贴:他来搀了她去用午饭,几小时的望着她,眼睛的神气差不多是慈祥了;他瞅着女儿,仿佛她是金铸的一般。
老箍桶匠变得厉害,常在女儿前面哆嗦,眼见他这种老态的拿侬与克罗旭他们,认为是他年纪太大的缘故,甚至担心他有些器官已经衰退。可是到了全家戴孝那天,吃过了晚饭,当唯一知道这老人秘密的公证人在座的时候,老头儿古怪的行为就有了答案。
饭桌收拾完了,门都关严了,他对欧也妮说:
“好孩子,现在你承继了你母亲啦,咱们中间可有些小小的事得办一办——对不对,克罗旭?”
“对。”
“难道非赶在今天办不行吗,父亲?”
“是呀,是呀,小乖乖。我不能让事情搁在那儿牵肠挂肚。你总不至于要我受罪吧。”
“噢!父亲……”
“好吧,那么今天晚上一切都得办了。”
“你要我干什么呢?”
“乖乖,这可不关我的事——克罗旭,你告诉她吧。”
“小姐,令尊既不愿意把产业分开,也不愿意出卖,更不愿因为变卖财产,有了现款而付大笔的捐税,所以你跟令尊共有的财产,你得放弃登记……”
“克罗旭,你这些话保险没有错吗,可以对一个孩子说吗?”
“让我说呀,葛朗台。”
“好,好,朋友。你跟我的女儿都不会抢我的家私——对不对,小乖乖?”
“可是,克罗旭先生,究竟要我干什么呢?”欧也妮不耐烦的问。
“哦,你得在这张文书上签个字,表示你抛弃对令堂的承继权,把你跟令尊共有的财产,全部交给令尊管理,收入归他,光给你保留虚有权……”
“你对我说的,我一点儿不明白,”欧也妮回答,“把文书给我,告诉我签字应该签在哪儿。”
葛朗台老头的眼睛从文书转到女儿,从女儿转到文书,紧张的脑门上尽是汗,一刻不停的抹着。
“小乖乖,这张文书送去备案的时候要花很多钱,要是对你可怜的母亲,你肯无条件抛弃承继权,把你的前途完全交托给我的话,我觉得更满意。我按月付你一百法郎的大利钱。这样,你爱做多少台弥撒给谁都可以了!……嗯!按月一百法郎,一块钱作六法郎,行吗?”
“你爱怎办就怎办吧,父亲。”
“小姐,”公证人说,“以我的责任,应当告诉你,这样你自己是一无所有了……”
“嗨!上帝,”她回答,“那有什么关系!”
“别多嘴,克罗旭。一言为定,”葛朗台抓起女儿的手放在自己手中一拍,“欧也妮,你绝不翻悔,你是有信用的姑娘,是不是?”
“噢!父亲……”他热烈的拥抱她,把她紧紧的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得啦,孩子,你给了我生路,我有了命啦;不过这是你把欠我的还了我:咱们两讫了。这才叫作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一件交易。我祝福你!你是一个贤德的姑娘,孝顺爸爸的姑娘。你现在爱做什么都可以。”
“明儿见,克罗旭,”他望着骇呆了的公证人说,“请你招呼法院书记官预备一份抛弃文书,麻烦你给照顾一下。”
下一天中午时分,声明书签了字,欧也妮自动的抛弃了财产。
可是到第一年年终,老箍桶匠庄严地许给女儿的一百法郎月费,连一个子儿都没有给。欧也妮说笑之间提到的时候,他不由的脸上一红,奔进密室,把他从侄儿那里三钱不值两文买来的金饰,捧了三分之一下来。
“嗳,孩子,”他的语调很有点挖苦意味,“要不要把这些抵充你的一千二百法郎?”
“噢,父亲,真的吗,你把这些给我?”
“明年我再给你这么些。”他说着把金饰倒在她围裙兜里。
“这样,不用多少时候,他的首饰都到你手里了。”他搓着手,因为能够利用女儿的感情占了便宜,觉得很高兴。
话虽如此,老头儿尽管还硬朗,也觉得需要让女儿学一学管家的诀窍了。连着两年,他教欧也妮当他的面吩咐饭菜,收人家的欠账。他慢慢地,把庄园田地的名称内容,陆续告诉了她。第三年上,他的吝啬作风把女儿训练成熟,变成了习惯,于是他放心大胆的,把伙食房的钥匙交给她,让她正式当家。
五年这样的过去了,在欧也妮父女单调的生活中无事可述,老是些同样的事情,做得像一座老钟那样准确。葛朗台小姐的愁闷忧苦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是尽管大家感觉到她忧苦的原因,她从没说过一句话,给索漠人对她感情的猜想有所证实。她唯一来往的人,只有几位克罗旭与他们无意中带来走熟的一些朋友。他们把她教会了打韦斯脱牌,每天晚上都来玩一局。
一八二七那一年,她的父亲感到衰老的压迫,不得不让女儿参与田产的秘密,遇到什么难题,就教她跟克罗旭公证人商量——他的忠实,老头儿是深信不疑的。然后,到这一年年终,在八十二岁上,好家伙患了疯瘫,很快的加重。裴日冷先生断定他的病是不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