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欧也妮·葛朗台(18)
“我走啦,”他说,“家里耽不下去了,娘儿俩的念头,说话,都好像……勃罗……啵!你好狠心,送了我这笔年礼,欧也妮!”他提高了嗓子,“好,好,哭罢!这种行为,你将来要后悔的,听见没有?一个月吃两次好天爷的圣餐有什么用?既然会把你父亲的钱偷偷送给一个游手好闲的光棍!他把你什么都吃完之后,还会吃掉你的心呢!你瞧着吧,你的查理是什么东西,穿着摩洛哥皮靴目空一切!他没有心肝,没有灵魂,敢把一个姑娘的宝贝,不经她父母允许,带着就跑。”
街门关上了,欧也妮便走出卧房,挨在母亲身边,对她说:
“你为了你女儿真有勇气。”
“孩子,瞧见没有,一个人做了违禁的事落到什么田地!……你逼我撒了一次谎。”
“噢!我求上帝只罚我一个人就是了。”
“真的吗,”拿侬慌张的跑来问,“小姐从此只有冷水面包好吃?”
“那有什么大不了,拿侬?”欧也妮冷静地回答。
“啊!东家的女儿只吃干面包,我还咽得下什么糖酱……噢,不,不!”
“这些话都不用提,拿侬。”欧也妮说。
“我就不开口好啦,可是你等着瞧罢!”
二十四年以来第一次,葛朗台独自用晚餐。
“哎哟,你变了单身汉了,先生,”拿侬说,“家里有了两个妇女还做单身汉,真不是味儿哪。”
“我不跟你说话。闭上你的嘴,要不我就赶你走。你蒸锅里煮的什么,在灶上扑扑扑的?”
“熬油哪……”
“晚上有客,你得生火。”
八点钟,几位克罗旭,台·格拉桑太太和她儿子一齐来了,他们很奇怪没有见到葛朗台太太与欧也妮。
“内人有点儿不舒服;欧也妮陪着她。”老头儿若无其事的回答。
闲扯了一小时,上楼去问候葛朗台太太的台·格拉桑太太下来了,大家争着问:
“葛朗台太太怎么样?”
“不行,简直不行,”她说,“她的情形真教人担心。在她的年纪,要特别小心才好呢,葛老头。”
“慢慢瞧罢。”老头儿心不在焉的回答。
大家告辞了。几位克罗旭走到了街上,台·格拉桑太太便告诉他们:
“葛朗台家出了什么事啦。母亲病得很厉害,她自己还不知道。女儿红着眼睛,仿佛哭过很久,难道他们硬要把她攀亲吗?”
老头儿睡下了,拿侬穿着软鞋无声无息的走进欧也妮卧房,给她一个用蒸锅做的大肉饼。
“喂,小姐,”好心的佣人说,“高诺阿莱给了我一只野兔。你胃口小,这个饼好吃八天;冻紧了,不会坏的。至少你不用吃淡面包了。那多伤身体。”
“可怜的拿侬!”欧也妮握着她的手。
“我做得很好,煮得很嫩,他一点儿不知道。肥肉,香料,都在我的六法郎里面买。这几个钱总是由我做主的了。”
然后她以为听到了葛朗台的声音,马上溜了。
几个月工夫,老头儿拣着白天不同的时间,经常来看太太,绝口不提女儿,也不去看她,也没有间接关涉到她的话。葛朗台太太老睡在房里,病情一天一天的严重,可是什么都不能使老箍桶匠的心软一软。他顽强,严酷,冰冷,像一座石头。他按照平时的习惯上街,回家,可是不再口吃,说话也少了,在买卖上比从前更苛刻,弄错数目的事也常有。
“葛朗台家里出了事啦。”克罗旭党与台·格拉桑党都这么说。
“葛朗台家究竟闹些什么啊?”索漠人在随便哪家的晚会上遇到,总这样的彼此问一声。
欧也妮上教堂,总由拿侬陪着。从教堂出来,倘使台·格拉桑太太跟她说话,她的回答总是躲躲闪闪的,教人不得要领。虽然如此,两个月之后,欧也妮被幽禁的秘密终于瞒不过三位克罗旭与台·格拉桑太太。她的老不见客,到了某个时候,也没有理由好推托了。后来,不知是谁透露了出去,全城都知道从元旦起,葛朗台小姐被父亲软禁在房里,只有清水面包,没有取暖的火,倒是拿侬替小姐弄些好菜半夜里送进去;大家也知道女儿只能候父亲上街的时间去探望母亲,服侍母亲。
于是葛朗台的行为动了公愤。全城仿佛当他是化外之人,又记起了他的出卖地主和许多刻薄的行为,大有一致唾弃之概。他走在街上,个个人在背后交头接耳。
当女儿由拿侬陪了去望弥撒或做晚祷,在弯弯曲曲的街上走着的时候,所有的人全扑上窗口,好奇的打量那有钱的独养女儿的脸色与态度,发觉她除了满面愁容之外,另有一副天使般温柔的表情。她的幽禁与失宠,对她全不相干。她不是老看着世界地图,花园,围墙,小凳吗?爱情的亲吻留在嘴唇上的甜味,她不是老在回味吗?城里关于她的议论,她好久都不知道,跟她的父亲一样。虔诚的信念,无愧于上帝的纯洁,她的良心与爱情,使她耐心忍受父亲的愤怒与谴责。
但是一宗深刻的痛苦压倒了一切其余的痛苦。——她的母亲一天不如一天了。多么慈祥温柔的人,灵魂发出垂死的光辉,反而显出了她的美。欧也妮常常责备自己无形中促成了母亲的病,慢慢在折磨她的残酷的病。这种悔恨,虽经过了母亲的譬解,使她跟自己的爱情越发分不开。每天早上,父亲一出门,她便来到母亲床前,拿侬把早点端给她。但是可怜的欧也妮,为了母亲的痛苦而痛苦,暗中示意拿侬看看母亲的脸色,然后她哭了,不敢提到堂兄弟。倒是母亲先开口:
“他在哪儿呀?怎么没有信来?”
母女俩都不知道路程的远近。
“我们心里想他就是了,”欧也妮回答,“别提他。你在受难,你比一切都要紧。”
所谓一切,便是指他。
“哎,告诉你们,”葛朗台太太常常说,“我对生命没有一点儿留恋。上帝保佑我,使我看到苦难完了的日子只觉得高兴。”
这女人的说话老是虔诚圣洁,显出基督徒的本色。在那年最初几个月之内,当丈夫到她房里踱来踱去用午餐的时候,她翻来覆去的对他说着一篇同样的话,虽然说得极其温柔,却也极其坚决,因为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所以反而有了平时没有的勇气。他极平淡的问了她一句身体怎样,她总是回答说:
“谢谢你关心我的病;我是不久的了,要是你肯把我的苦恼减轻一些,把我的悲痛去掉一些,请你饶了女儿吧;希望你以身作则,表示你是基督徒,是贤夫,是慈父。”
一听到这些话,葛朗台便坐在床边,仿佛一个人看见阵雨将临而安安静静躲在门洞里避雨的神气。他静静的听着,一言不答。要是太太用最动人最温柔最虔诚的话恳求他,他便说:
“你今天脸色不大好啊,可怜的太太。”
他脑门硬绷绷的,咬紧了嘴唇,表示他已经把女儿忘得干干净净。甚至他那一成不变的,支吾其词的答话使妻子惨白的脸上流满了泪,他也不动心。
“但愿上帝原谅你,老爷,”她说,“像我原谅你一样。有朝一日,你也得求上帝开恩的。”
自从妻子病后,他不敢再叫出那骇人的咄、咄、咄、咄的声音。这个温柔的天使,面貌的丑恶一天天的消失,脸上映照着精神的美,可是葛朗台专制的淫威并没因之软化。
她只剩下一颗赤裸裸的灵魂了。由于祷告的力量,脸上最粗俗的线条都似乎净化,变得细腻,有了光彩。有些圣洁的脸庞,灵魂的活动会改变生得最丑的相貌,思想的崇高纯洁,会印上特别生动的气息:这种脱胎换骨的现象大概谁都见识过。在这位女子身上,痛苦把肉体煎熬完了以后换了一副相貌的景象,对心如铁石的老箍桶匠也有了作用,虽是极微弱的作用。他说话不再盛气凌人,却老是不出一声,用静默来保全他做家长的面子。
他的忠心的拿侬一到菜市上,立刻就有对她主人开玩笑或者谴责的话传到她耳里。虽然公众的舆论一致讨伐葛朗台,女仆为了替家里争面子,还在替他辩护。
“嗨,”她回答那些说葛朗台坏话的人,“咱们老起来,不是心肠都要硬一点吗?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你们别胡说八道。小姐日子过得挺舒服,像王后一样呢。她不见客,那是她自己喜欢。再说,我东家自有道理。”
葛朗台太太给苦恼折磨得比疾病还难受,尽管祷告也没法把父女俩劝和,终于在暮春时节的某天晚上,她把心中的隐痛告诉了两位克罗旭。
“罚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儿吃冷水面包!……”特·篷风所长嚷道,“而且毫无理由;这是妨害自由,侵害身体,虐待家属,她可以控告,第一点……”
“哎,哎,老侄,”公证人插嘴道,“说那些法庭上的调调儿干吗?——太太,你放心,我明天就来想法,把软禁的事结束。”
听见人家讲起她的事,欧也妮走出卧房,很高傲的说:
“诸位先生,请你们不要管这件事。我父亲是一家之主。只要我住在他家里,我就得服从他。他的行为用不到大家赞成或反对,他只向上帝负责。我要求你们的友谊是绝口不提这件事。责备我的父亲,等于侮辱我们。诸位,你们对我的关切,我很感激;可是我更感激,要是你们肯阻止城里那些难听的闲话,那是我偶然知道的。”
“她说得有理。”葛朗台太太补上一句。
欧也妮因幽居、悲伤与相思而增添的美,把老公证人看呆了,不觉肃然起敬的答道:
“小姐,阻止流言最好的办法,便是恢复你的自由。”
“好吧,孩子,这件事交给克罗旭先生去办罢,既然他有把握。他识得你父亲的脾气,知道怎么对付他。我没有几天好活了,要是你愿意我最后的日子过得快活一些,无论如何你得跟父亲讲和。”
下一天,照葛朗台把欧也妮软禁以后的习惯,他到小园里来绕几个圈子。他散步的时间总是欧也妮梳头的时间。老头儿一走到大胡桃树旁边,便躲在树干背后,把女儿的长头发打量一会,这时他的心大概就在固执的性子与想去亲吻女儿的欲望中间摇摆不定。他往往坐在查理与欧也妮海誓山盟的那条破凳上,而欧也妮也在偷偷的,或者在镜子里看父亲。要是他起身继续散步,她便凑趣的坐在窗前瞧着围墙,墙上挂着最美丽的花,裂缝中间透出仙女萝,昼颜花,和一株肥肥的、又黄又白的景天草,在索漠和都尔各地的葡萄藤中最常见的植物。
克罗旭公证人很早就来了,发现老头儿在晴好的六月天坐在小凳上,背靠了墙望着女儿。
“有什么事好替你效劳呢,公证人?”他招呼客人。
“我来跟你谈正经。”
“啊!啊!有什么金洋换给我吗?”
“不,不,不关钱的事,是令爱欧也妮的问题。为了你和她,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他们管得着?区区煤炭匠,也是个家长。”
“对啊,煤炭匠在家里什么都能做,他可以自杀,或者更进一步,把钱往窗外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嗳!你太太的病不轻呀,朋友。你该请裴日冷先生来瞧一瞧,她有性命之忧哪。不好好的把她医治,她死后我相信你不会安心的。”
“咄,咄,咄,咄!你知道我女人闹什么病呀。那些医生一朝踏进了你大门,一天会来五六次。”
“得啦,葛朗台,随你。咱们是老朋友;你的事,索漠城里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关切,所以我应当告诉你。好吧,反正没多大关系,你又不是一个孩子,自然知道怎样做人,不用提啦。而且我也不是为这件事来的。还有些别的事情恐怕对你严重多哩。到底你也不想把太太害死吧,她对你太有用了。要是葛朗台太太不在了,你在女儿面前处的什么地位,你想想吧。你应当向欧也妮报账,因为你们夫妇的财产没有分过。你的女儿有权利要求分家,教你把法劳丰卖掉。总而言之,她承继她的母亲,你不能承继你的太太。”
这些话对好家伙宛如晴天霹雳,他在法律上就不像生意上那么内行。
他从没想到共有财产的拍卖。
“所以我劝你对女儿宽和一点。”克罗旭末了又说。
“可是你知道她做的什么事吗,克罗旭?”
“什么事?”公证人很高兴听听葛朗台的心腹话,好知道这次吵架的原因。
“她把她的金子送了人。”
“那不是她的东西吗?”公证人问。
“哎,他们说的都是一样的话!”老头儿做了一个悲壮的姿势,让手臂掉了下去。
“难道为了芝麻大的事,”公证人接着说,“你就不想在太太死后,要求女儿放弃权利吗?”
“嘿!你把六千法郎的金洋叫作芝麻大的事?”
“嗳!老朋友,把太太的遗产编造清册,分起家来,要是欧也妮这样主张的话,你得破费多少,你知道没有?”
“怎么呢?”
“二十万,三十万,四十万法郎都说不定!为了要知道实际的财产价值,不是要把共有财产拍卖,变现款吗?倘使你能取得她同意……”
“爷爷的锹子!”老箍桶匠脸孔发白的坐了下来,“慢慢再说罢,克罗旭。”
沉默了一会,或者是痛苦的挣扎了一会,老头儿瞪着公证人说:
“人生残酷,太痛苦了。”他又换了庄严的口吻:“克罗旭,你不会骗我吧,你得发誓刚才你说的那一套都是根据法律的。把民法给我看,我要看民法!”
“朋友,我自己的本行还不清楚吗?”
“那么是真的了?我就得给女儿抢光,欺骗,杀死,吞掉的了。”
“她承继她的母亲啊。”
“那么养儿女有什么用?啊!我的太太,我是爱她的。幸亏她硬朗得很:她是拉·裴德里埃家里的种。”
“她活不了一个月了。”
老箍桶匠敲着自己的脑袋,走过去,走回来,射出一道可怕的目光盯着克罗旭,问道:
“怎么办?”
“欧也妮可以把母亲的遗产无条件的抛弃。你总不愿意剥夺她的承继权吧,你?既然要她作这种让步,就不能亏待她。朋友,我告诉你这些,都是对我自己不利的。我靠的是什么,嗯?……不是清算,登记,拍卖,分家等等吗?”
“慢慢瞧吧,慢慢瞧吧。不谈这些了,克罗旭。你把我的肠子都搅乱了。你收到什么金子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