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共10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8章 欧也妮·葛朗台(20)

想到自己不久就要一个人在世界上了,欧也妮便跟父亲格外接近,把这感情的最后一环握得更紧。像一切动了爱情的女子一样,在她心目中,爱情便是整个的世界,可是查理不在眼前。她对老父的照顾服侍,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他开始显得老态龙钟,可是守财奴的脾气依旧由本能支持在那里。所以这个人从生到死没有一点儿改变。

从清早起,他教人家把他的转椅,在卧室的壁炉与密室的门中间推来推去,密室里头不用说是堆满了金子的。他一动不动的待在那儿,极不放心的把看他的人,和装了铁皮的门,轮流瞧着。听到一点儿响动,他就要人家报告原委;而且使公证人大为吃惊的是,他连狗在院子里打呵欠都听得见。他好像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可是一到人家该送田租来,跟管庄园的算账,或者出立收据的日子与时间,他会立刻清醒。于是他推动转椅,直到密室门口。他教女儿把门打开,监督她亲自把一袋袋的钱秘密的堆好,把门关严。然后他又一声不出的回到原来的位置,只要女儿把那个宝贵的钥匙交还了他,藏在背心袋里,不时用手摸一下。他的老朋友公证人,觉得倘使查理·葛朗台不回来,这个有钱的独养女儿稳是嫁给他当所长的侄儿的了,所以他招呼得加倍殷勤,天天来听葛朗台差遣,奉命到法劳丰,到各处的田地,草原,葡萄园去,代葛朗台卖掉收成,把暗中积在密室里的成袋的钱,兑成金子。

末了,终于到了弥留时期,那几日老头儿结实的身子进入了毁灭的阶段。他要坐在火炉旁边,密室之前。他把身上的被一齐拉紧,裹紧,嘴里对拿侬说着:

“裹紧,裹紧,别让人家偷了我的东西。”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里了,他能够睁开眼的时候,立刻转到满屋财宝的密室门上:

“在那里吗?在那里吗?”问话的声音显出他惊慌得厉害。

“在那里呢,父亲。”

“你看住金子!……拿来放在我面前!”

欧也妮把金路易铺在桌上,他几小时的用眼睛盯着,好像一个才知道观看的孩子呆望着同一件东西;也像孩子一般,他露出一点儿很吃力的笑意。有时他说一句:

“这样好教我心里暖和!”脸上的表情仿佛进了极乐世界。

本区的教士来给他做临终法事的时候,十字架,烛台,和银镶的圣水壶一出现,似乎已经死去几小时的眼睛立刻复活了,目不转睛的瞧着那些法器,他的肉瘤也最后的动了一动。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边,给他亲吻基督的圣像,他却作了一个骇人的姿势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这一下最后的努力送了他的命。他唤着欧也妮,欧也妮跪在前面,流着泪吻着他已经冰冷的手,可是他看不见。

“父亲,祝福我啊。”

“把一切照顾得好好的!到那边来向我交账!”这最后一句证明基督教应该是守财奴的宗教。

于是欧也妮在这座屋子里完全孤独了;只有拿侬,主人对她递一个眼神就会懂得,只有拿侬为爱她而爱她,只有跟拿侬才能谈谈心中的悲苦。对于欧也妮,拿侬简直是一个保护人,她不再是一个女仆,而是卑恭的朋友。

父亲死后,欧也妮从克罗旭公证人那里知道,她在索漠地界的田产每年有三十万法郎收入;有六十法郎买进的三厘公债六百万,现在已经涨到每股七十七法郎;还有价值二百万的金子,十万现款,其他零星的收入还不计在内。她财产的总值大概有一千七百万。

“可是堂兄弟在哪里啊?”她咕哝着。克罗旭公证人把遗产清册交给欧也妮的那天,她和拿侬两个在壁炉架两旁各据一方的坐着,在这间空荡荡的堂屋内,一切都是回忆,从母亲坐惯的草垫椅子起,到堂兄弟喝过的玻璃杯为止。

“拿侬,我们孤独了!”

“是的,小姐;嗳,要是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会走得去把他找来,这俏冤家。”

“汪洋大海隔着我们呢。”

正当可怜的承继人,在这所包括了她整个天地的又冷又暗的屋里,跟老女仆两个相对饮泣的时候,从南德到奥莱昂,大家议论纷纷,只谈着葛朗台小姐的一千七百万家私。她的第一批行事中间,一桩便是给了拿侬一千二百法郎终身年金。拿侬原来有六百法郎,加上这一笔,立刻变成一门有陪嫁的好亲事。不到一个月,她从闺女一变而为人家的媳妇,嫁给替葛朗台小姐看守田地产业的安东纳·高诺阿莱了。高诺阿莱太太比当时旁的妇女占很大的便宜。五十九岁的年纪看上去不超过四十。粗糙的线条不怕时间的侵蚀。一向过着修院式的生活,她的鲜红的皮色,铁一般硬棒的身体,根本不知衰老为何物。也许她从没有结婚那天好看过。生得丑倒是沾了光,她高大,肥胖,结实;毫不见老的脸上,有一股幸福的神气,教有些人羡慕高诺阿莱的福分。

“她气色很好。”那个开布店的说。

“她还能够生孩子呢,”盐商说,“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她好像在盐卤里腌过,不会坏的。”

“她很有钱,高诺阿莱这小子眼力倒不错。”另外一个街坊说。

人缘很好的拿侬从老屋里出来,走下弯弯曲曲的街,上教堂去的时候,一路受到人家祝贺。

欧也妮送的贺礼是三打餐具。高诺阿莱想不到主人这样慷慨,一提到小姐便流眼泪:他甚至肯为她丢掉脑袋。成为欧也妮的心腹之后,高诺阿莱太太在嫁了丈夫的快乐以外,又添了一桩快乐:因为终于轮到她来把伙食房打开,关上,早晨去分配粮食,好似她去世的老主人一样。其次,归她调度的还有两名仆役,一个是厨娘,一个是收拾屋子、修补衣裳被服、缝制小姐衣衫的女仆。高诺阿莱兼做看守与总管。不消说,拿侬挑选来的厨娘与女仆都是上选之才。这样,葛朗台小姐有了四个忠心的仆役。老头儿生前管理田产的办法早已成为老例章程,现在再由高诺阿莱夫妇谨谨慎慎的继续下去,那些庄稼人简直不觉得老主人已经去世。

06 如此人生

到了三十岁,欧也妮还没有尝到一点儿人生乐趣。黯淡凄凉的童年,是在一个有了好心而无人识得,老受欺侮而永远痛苦的母亲身旁度过的。这位离开世界只觉得快乐的母亲,曾经为了女儿还得活下去而发愁,使欧也妮心中老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永远的悼念她。欧也妮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爱情,成为她痛苦的根源。情人只看见了几天,她就在匆忙中接受了而回敬了的亲吻中间,把心给了他;然后他走了,整个世界把她和他隔开了。这场被父亲诅咒的爱情,差不多送了母亲的命,她得到的只有苦恼与一些渺茫的希望。所以至此为止,她为了追求幸福而消耗了自己的精力,却没有地方好去补充她的精力。精神生活与肉体生活一样,有呼也有吸:灵魂要吸收另一颗灵魂的感情来充实自己,然后以更丰富的感情送回给人家。人与人之间要没有这点美妙的关系,心就没有了生机:它缺少空气,它会受难,枯萎。

欧也妮开始痛苦了。对她,财富既不是一种势力,也不是一种安慰;她只能靠了爱情,靠了宗教,靠了对前途的信心而生活。爱情给她解释了永恒。她的心与福音书,告诉她将来还有两个世界好等。她日夜沉浸在两种无穷的思想中,而这两种思想,在她也许只是一种。她把整个的生命收敛起来,只知道爱,也自以为被人爱。七年以来,她的热情席卷一切。她的宝物并非收益日增的千万家私,而是查理的那口匣子,而是挂在床头的两张肖像,而是向父亲赎回来,放在棉花上,藏在旧木柜抽斗中的金饰,还有母亲用过的叔母的针箍。单单为了要把这满是回忆的金顶针套在手指上,她每天都得诚诚心心的戴了它做一点儿绣作——正如潘奈洛泼等待丈夫回家的活计。

看光景葛朗台小姐绝不会在守丧期间结婚。大家知道她的虔诚是出于真心。所以克罗旭一家在老神甫高明的指挥之下,光是用殷勤恳切的照顾来包围有钱的姑娘。

她堂屋里每天晚上都是高朋满座,都是当地最热烈最忠心的克罗旭党,竭力用各种不同的语调颂赞主妇。她有随从御医,有大司祭,有内廷供奉,有侍候梳洗的贵嫔,有首相,特别是枢密大臣,那个无所不言的枢密大臣。如果她想有一个替她牵裳曳袂的侍从,人家也会替她找来的。她简直是一个王后,人家对她的谄媚,比对所有的王后更巧妙。谄媚从来不会出自伟大的心灵,而是小人的伎俩,他们卑躬屈膝,把自己尽量的缩小,以便钻进他们趋附的人物的生活核心。而且谄媚背后有利害关系。所以那些每天晚上挤在这儿的人,把葛朗台小姐唤做特·法劳丰小姐,居然把她捧上了。这些众口一辞的恭维,欧也妮是闻所未闻的,最初不免脸红;但不论奉承的话如何过火,她的耳朵不知不觉也把称赞她如何美丽的话听惯了,倘使此刻还有什么新来的客人觉得她丑陋,她绝不能再像八年前那样满不在乎。而且临了,她在膜拜情人的时候暗中说的那套甜言蜜语,她自己也爱听了。因此她慢慢地听任人家夜夜来上朝似的,把她捧得像王后一般。

特·篷风所长是这个小圈子里的男主角,他的才气,人品,学问,和蔼,老是有人在那儿吹捧。有的说七年来他的财产增加了不少:篷风那块产业至少有一万法郎收入,而且和克罗旭家所有的田产一样,周围便是葛朗台小姐广大的产业。

“你知道吗,小姐,”另外一个熟客说,“克罗旭他们有四万法郎收入!”

“还有他们的积蓄呢,”克罗旭党里的一个老姑娘,特·格里鲍果小姐接着说,“最近巴黎来了一位先生,愿意把他的事务所以二十万法郎的代价盘给克罗旭。这位巴黎人要是谋到了乡镇推事的位置,就得把事务所出盘。”

“他想填补特·篷风先生当所长呢,所以先来布置一番,”特·奥松华太太插嘴说,“因为所长先生不久要升高等法院推事,再升庭长;他办法多得很,保险成功。”

“是啊,”另外一个接住了话头,“他真是一个人才,小姐,你看是不是?”

所长先生竭力把自己收拾得和他想扮演的角色配合。虽然年纪已有四十,虽然那张硬绷绷的暗黄脸,像所有司法界人士的脸一样干瘪,他还装作年青人模样,拿着藤杖满嘴胡扯,在特·法劳丰小姐府上从来不吸鼻烟,老戴着白领带,领下的大折裥颈围,使他的神气很像与一般蠢头蠢脑的家伙是同门弟兄。他对美丽的姑娘说话的态度很亲密,把她叫作“我们亲爱的欧也妮”。

总之,除了客人的数目,除了摸彩变了韦斯脱,再除去了葛朗台夫妇两个,堂屋里晚会的场面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那群猎犬永远在追逐欧也妮和她的千百万家私,但是猎狗的数量增多了,叫也叫得更巧妙,而且是同心协力的包围它们的俘虏。要是查理忽然从印度跑回来,他可以发现同样的人物与同样的利害冲突。欧也妮依旧招待得很客气的台·格拉桑太太,始终跟克罗旭他们捣乱。可是跟从前一样,控制这个场面的还是欧也妮;也跟从前一样,查理在这儿还是高于一切。但情形究竟有了些进步。从前所长送给欧也妮过生日的鲜花,现在变成经常的了。每天晚上,他给这位有钱的小姐送来一大束富丽堂皇的花,高诺阿莱太太有心当着众人把它插入花瓶,可是客人一转背,马上给暗暗扔在院子角落里。

初春的时候,台·格拉桑太太又来破坏克罗旭党的幸福了,她向欧也妮提起特·法劳丰侯爵,说要是欧也妮肯嫁给他,在订立婚书的时候,把他以前的产业带回过去的话,他立刻可以重振家业。台·格拉桑太太把贵族的门第,侯爵夫人的头衔叫得震天价响,把欧也妮轻蔑的微笑当作同意的暗示,到处扬言,克罗旭所长先生的婚事不见得像他所想的那么成熟。

“虽然特·法劳丰先生已经五十岁,”她说,“看起来也不比克罗旭先生老;不错,他是鳏夫,他有孩子;可是他是侯爵,将来又是贵族院议员,嘿!在这个年月,你找得出这样的亲事来吗?我确确实实知道,葛朗台老头当初把所有的田产并入法劳丰,就是存心要跟法劳丰家接种。他常常对我说的。他狡猾得很呀,这老头儿。”

“怎么,拿侬,”欧也妮有一晚临睡时说,“他一去七年,连一封信都没有!……”

正当这些事情在索漠搬演的时候,查理在印度发了财。先是他那批起码货卖了好价,很快弄到了六千美金[22]。他一过赤道线,便丢掉了许多成见:发觉在热带地方的致富捷径,像在欧洲一样,是贩卖人口。于是他到非洲海岸去做黑人买卖,同时在他为了求利而去的各口岸间,拣最挣钱的货色贩运。他把全副精神放在生意上,忙得没有一点儿空闲,唯一的念头是发了大财回到巴黎去耀武扬威,爬到比从前一个筋斗栽下来的地位更阔的地位。

在人堆中混久了,地方跑多了,看到许多相反的风俗,他的思想变了,对一切都取怀疑态度。他眼见在一个地方成为罪恶的,在另一个地方竟是美德,于是他对是非曲直再没有一定的观念。一天到晚为利益打算的结果,心变冷了,收缩了,干枯了。葛朗台家的血统没有失传,查理变得狠心刻薄,贪婪到了极点。他贩卖中国人,黑人,燕窝,儿童,艺术家,大规模放高利贷。偷税走私的习惯,使他愈加藐视人权。他到南美洲圣·多玛岛上贱价收买海盗的赃物,运到缺货的地方去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