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欧也妮·葛朗台(17)
“先生今天怎么啦?”拿侬到太太屋里生火时说,“他一看见我就说:大胖子,你好,你新年快乐。去给太太生火呀,她好冷呢——他说着伸出手来给我一块六法郎的钱,精光滴滑,簇崭全新,把我看呆了。太太,你瞧。哦!他多好。他真大方。有的人越老心越硬;他却温和得像你的果子酒一样,越陈越好了。真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好人……”
老头儿这一天的快乐,是因为投机完全成功的缘故。台·格拉桑把箍桶匠在十五万法郎荷兰证券上所欠的利息,以及买进十万公债时代垫的尾数除去之后,把一季的利息三万法郎托驿车带给了他,同时又报告他公债上涨的消息。行市已到八十九法郎,那些最有名的资本家,还出九十二法郎的价钱买进正月底的期货。葛朗台两个月中间的投资赚了百分之十二,他业已收支两讫,今后每半年可以坐收五万法郎,既不用付捐税,也没有什么修理费。内地人素来不相信公债的投资,他却终于弄明白了,预算不出五年,不用费多少心,他的本利可以滚到六百万,再加上田产的价值,他的财产势必达到惊人的数字。给拿侬的六法郎,也许是她不自觉的帮了他一次大忙而得到的酬劳。
“噢!噢!葛朗台老头上哪儿去呀,一清早就像救火似的这么奔?”
街上做买卖的一边开铺门一边想。后来,他们看见他从码头上回来,后面跟着驿站上的一个脚夫,独轮车上的袋都是满满的。有的人便说:“水总是往河里流的,老头儿去拿钱哪。”
“巴黎,法劳丰,荷兰,流到他家里来的水可多哩。”另外一个说。
“临了,索漠城都要给他买下来喽。”第三个又道。
“他不怕冷,”一个女人对她的丈夫说,“老忙着他的事。”
“嗨!嗨!葛朗台先生,”跟他最近的邻居,一个布商招呼他,“你觉得累赘的话,我来给你扔了罢。”
“哦!不过是些大钱罢了。”葡萄园主回答。
“是银子呢。”脚夫低声补上一句。
“哼,要我照应吗,闭上你的嘴。”老头儿一边开门一边对脚夫咕噜。
“啊!老狐狸,我拿他当作聋子,”脚夫心里想,“谁知冷天他倒听得清。”
“给你二十个子儿酒钱,得啦!去你的!”葛朗台对他说,“你的独轮车,等会叫拿侬来还你——娘儿们是不是在望弥撒,拿侬?”
“是的,先生。”
“好,快,快一点儿!”他嚷着把那些袋交给她。
一眨眼,钱都装进了他的密室,他关上了门,躲在里面。
“早餐预备好了,你来敲我的墙壁。先把独轮车送回驿站。”
到了十点钟,大家才吃早点。
“在堂屋里父亲不会要看你金洋的,”葛朗台太太望弥撒回来对女儿说,“再说,你可以装作怕冷。挨过了今天,到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好想法把你的金子凑起来了……”
葛朗台一边下楼一边想着把巴黎送来的钱马上变成黄金,又想着公债上的投机居然这样成功。他决意把所有的收入都投资进去,直到行市涨到一百法郎为止。他这样一算,欧也妮便倒了楣。他进了堂屋,两位妇女立刻给他拜年,女儿跳上去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太太却是又庄严又稳重。
“啊!啊!我的孩子,”他吻着女儿的前额,“我为你辛苦呀,你不看见吗?……我要你享福。享福就得有钱。没有钱,什么都完啦。瞧,这儿是一个簇新的拿破仑,特地为你从巴黎弄来的,天!家里一点儿金屑子都没有了,只有你有。小乖乖,把你的金子拿来让我瞧瞧。”
“哦!好冷呀;先吃早点吧。”欧也妮回答。
“行,那么吃过早点再拿,是不是?那好帮助我们消化——台·格拉桑那胖子居然送了这东西来。喂,大家吃呀,又不花我的钱。他不错,这台·格拉桑,我很满意。好家伙给查理帮忙,而且尽义务。他把我可怜的兄弟的事办得很好——嗯哼!嗯哼!”他含着一嘴食物嘟囔,停了一下又道:“唔!好吃!太太,你吃呀!至少好教你饱两天。”
“我不饿,你知道,我一向病病歪歪的。”
“哎!哎!你把肚子塞饱也不打紧,你是拉·裴德里埃出身,结实得很。你真像一根小黄草,可是我就喜欢黄颜色。”
一个囚徒在含垢忍辱,当众就戮之前,也没有葛朗台太太母女俩在等待早点以后的大祸时那么害怕。葛朗台老头越讲得高兴,越吃得起劲,母女俩的心抽得越紧。但是做女儿的这时还有一点依傍:在爱情中汲取勇气。她心里想:
“为了他,为了他,千刀万剐我也受。”
这么想着,她望着母亲,眼中射出勇敢的火花。
十一点,早餐完了,葛朗台唤拿侬:
“统统拿走,把桌子留下。这样,我们看起你的宝贝来更舒服些,”他望着欧也妮说,“孩子!真的,你十十足足有了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的财产,加上今天早上的四十法郎,一共是六千法郎差一个。好吧,我补你一法郎凑足整数,因为小乖乖,你知道……哎哎,拿侬,你干吗听我们说话?去吧,去做你的事。”
拿侬走了。
“听我说,欧也妮,你得把金子给我。你不会拒绝爸爸吧,嗯,我的小乖乖?”
母女俩都不出一声。
“我吗,我没有金子了。从前有的,现在没有了。我把六千法郎现款跟你换,你照我的办法把这笔款子放出去。别想什么压箱钱了。我把你出嫁的时候,——也很快了——我会替你找一个夫婿,给你一笔本省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最体面的压箱钱。小乖乖,你听我说,现在有一个好机会:你可以把六千法郎买公债,半年就有近两百法郎利息,没有捐税,没有修理费,不怕冰雹,不怕冻,不怕涨潮,一切跟年成捣乱的玩意儿全没有。也许你不乐意把金子放手,小乖乖?拿来吧,还是拿给我吧。以后我再替你收金洋,什么荷兰的,葡萄牙的,蒙古卢比,热那亚金洋,再加你每年生日我给你的,要不了三年,你那份美丽的小家私就恢复了一半。你怎么说,小乖乖?抬起头来呀。去吧,我的儿,去拿来。我这样的把钱怎么生怎么死的秘密告诉了你,你该吻一吻我的眼睛谢我喽。真的,钱像人一样是活的,会动的,它会来,会去,会流汗,会生产。”
欧也妮站起身子向门口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来,定睛望着父亲,说:
“我的金子没有了。”
“你的金子没有了!”葛朗台嚷着,两腿一挺,直站起来,仿佛一匹马听见身旁有大炮在轰。
“没有了。”
“不会的,欧也妮。”
“真是没有了。”
“爷爷的锹子!”
每逢箍桶匠赌到这个咒,连楼板都会发抖的。
“哎唷,好天好上帝!太太脸都白了。”拿侬嚷道。
“葛朗台,你这样冒火,把我吓死了。”可怜的妇人说。
“咄,咄,咄,咄!你们!你们家里的人是死不了的!欧也妮,你的金洋怎么啦?”他扑上去大吼。
“父亲,”女儿在葛朗台太太身旁跪了下来,“妈妈难受成这样……你瞧……别把她逼死啊。”
葛朗台看见太太平时那么黄黄的脸完全发白了,也害怕起来。
“拿侬,扶我上去睡,”她声音微弱的说,“我要死了。”
拿侬和欧也妮赶紧过去搀扶,她走一步软一步,两个人费了好大气力才把她扶进卧房。葛朗台独自留在下面。可是过了一会,他走上七八级楼梯,直着嗓子喊:
“欧也妮,母亲睡了就下来。”
“是,父亲。”她把母亲安慰了一番,赶紧下楼。
“欧也妮,”父亲说,“告诉我你的金子哪儿去了?”
“父亲,要是你给我的东西不能完全由我做主,那么你拿回去吧。”欧也妮冷冷的回答,一边在壁炉架上抓起拿破仑还他。
葛朗台气冲冲的一手抢过来,塞在荷包里。
“哼,你想我还会给你什么东西吗!连这个也不给!”说着他把大拇指扳着门牙,得——的一声。“你瞧不起父亲?居然不相信他?你不知什么叫作父亲?要不是父亲高于一切,也就不成其为父亲了。你的金子哪儿去了?”
“父亲,你尽管生气,我还是爱你,敬重你;可是原谅我大胆提一句,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你常常告诉我,说我已经成年,为的是要我知道。所以我把我的钱照我自己的意思安排了,而且请你放心,我的钱放得很妥当……”
“放在哪里?”
“秘密不可泄露,”她说,“你不是有你的秘密吗?”
“我不是家长吗?我不能有我的事吗?”
“这却是我的事。”
“那一定是坏事,所以你不能对父亲说,小姐!”
“的确是好事,就是不能对父亲说。”
“至少得告诉我,什么时候把金子拿出去的?”
欧也妮摇摇头。
“你生日那天还在呢,是不是?”
欧也妮被爱情训练出来的狡猾,不下于父亲被吝啬训练出来的狡猾,她仍旧摇摇头。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死心眼儿,这样的偷盗,”葛朗台声音越来越大,震动屋子,“怎么!这里,在我自己家里,居然有人拿掉你的金子,家里就是这么一点儿的金子!而我还没法知道是谁拿的!金子是宝贵的东西呀。不错,最老实的姑娘也免不了有过失,甚至于把什么都给了人,上至世家旧族,下至小户人家,都有的是;可是把金子送人!因为你一定是给了什么人的,是不是?”
欧也妮声色不动。
“这样的姑娘倒从来没有见到过!我是不是你的父亲?要是存放出去,你一定有收据……”
“我有支配这笔钱的权利没有?有没有?是不是我的钱?”
“哎,你还是一个孩子呢!”
“成年了。”
给女儿驳倒了,葛朗台脸色发白,跺脚,发誓;终于又想出了话:
“你这个该死的婆娘,你这条毒蛇!唉!坏东西,你知道我疼你,你就胡来。你勒死你的父亲!哼!你会把咱们的家产一齐送给那个穿摩洛哥皮鞋的光棍。爷爷的锹子!我不能取消你的承继权,天哪!可是我要咒你,咒你的堂兄弟,咒你的儿女!他们都不会对你有什么好结果的,听见没有?要是你给了查理……喔,不可能的。怎么!这油头粉脸的坏蛋,胆敢偷我的……”
他望着女儿,她冷冷的一声不出。
“她动也不动!眉头也不皱一皱!比我葛朗台还要葛朗台。至少你不会把金子白送人吧,嗯,你说?”
欧也妮望着父亲,含讥带讽的眼神把他气坏了。
“欧也妮,你是在我家里,在你父亲家里。要留在这儿,就得服从父亲的命令。神甫他们也命令你服从我。”
欧也妮低下头去。他接着又说:
“你就拣我最心疼的事伤我的心,你不屈服,我就不要看见你。到房里去。我不许你出来,你就不能出来。只有冷水跟面包,我叫拿侬端给你。听见没有?去!”
欧也妮哭作一团,急忙溜到母亲旁边。
葛朗台在园中雪地里忘了冷,绕了好一会圈子,之后,忽然疑心女儿在他妻子房里,想到去当场捉住她违抗命令的错儿,不由的高兴起来,他便像猫儿一般轻捷的爬上楼梯,闯进太太的卧房,看见欧也妮的脸埋在母亲怀里,母亲摸着她的头发,说:
“别伤心,可怜的孩子,你父亲的气慢慢会消下去的。”
“她没有父亲了!”老箍桶匠吼道,“这样不听话的女儿是我跟你生的吗,太太?好教育,还是信教的呢!怎么,你不在自己房里?赶快,去坐牢,坐牢,小姐。”
“你硬要把我们娘儿俩拆开吗,老爷?”葛朗台太太发着烧,脸色通红。
“你要留她,你就把她带走,你们俩替我一齐离开这儿……天打的!金子呢?金子怎么啦?”
欧也妮站起身子,高傲地把父亲望了一眼,走进自己的卧房。她一进去,老头儿把门锁上了。
“拿侬,把堂屋里的火熄掉。”他嚷道。
然后他坐在太太屋里壁炉旁边的一张安乐椅上:
“她一定给了那个迷人的臭小子查理,他只想我的钱。”
葛朗台太太为了女儿所冒的危险,为了她对女儿的感情,居然鼓足勇气,装聋作哑的冷静得很。
“这些我都不知道。”她一边回答,一边朝床里翻身,躲开丈夫闪闪发光的眼风。“你生这么大的气,我真难受;我预感我只能伸直着腿出去的了。现在你可以饶我一下吧,我从来没有给你受过气,至少我自己这样想。女儿是爱你的,我相信她跟初生的孩子一样没有罪过。别难为她。收回成命吧。天冷得厉害,说不定你会教她闹场大病的。”
“我不愿意看见她,也不再跟她说话。她得关在屋里,只有冷水面包,直到她使父亲满意为止。见鬼!做家长的不该知道家里的黄金到了哪儿去吗?她的卢比恐怕全法国都找不出来,还有热那亚金洋,荷兰杜加……”
“老爷!我们只生欧也妮一个,即使她把金子扔在水里……”
“扔在水里!扔在水里!”好家伙嚷道,“你疯了,太太。我说得到,做得到,你还不知道吗?你要求家里太平,就该叫女儿招供,逼她老实说出来;女人对女人,比我们男人容易说得通。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我绝不会把她吃掉。她是不是怕我?即使她把堂兄弟从头到脚装了金,唉,他早已漂洋出海,我们也追不上了……”
“那么,老爷……”
由于当时的神经过敏,或者是女儿的苦难使她格外慈爱,也格外聪明起来,葛朗台太太犀利的目光发觉丈夫的肉瘤有些可怕的动作,她便马上改变主意,顺着原来的口吻,说:
“那么,老爷,你对女儿没有办法,我倒有办法了吗?她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她像你。”
“嗯哼!今天你多会说话!咄,咄,咄,咄!你欺侮我。说不定你跟她通气的。”
他定睛瞪着妻子。
“真的,你要我命,就这样说下去吧。我已经告诉你,先生,即使把我的命送掉,我还是要告诉你:你这样对女儿是不应该的,她比你讲理。这笔钱是她的,她不会糟掉,我们做的好事,只有上帝知道。老爷,我求你,饶了欧也妮罢!……你饶了她,我受的打击也可以减轻一些,也许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女儿呀,先生!还我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