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欧也妮·葛朗台(16)
大家知道,法兰西银行对巴黎与各省的巨富都有极准确的调查。索漠的台·格拉桑与斐列克斯·葛朗台都榜上有名,而且像一般拥有大地产而绝对没有抵押出去的金融家一样,信用极好。所以索漠的银行家到巴黎来清算葛朗台债务的传说,立刻使债权人放弃了签署拒绝证书的念头[20],从而使已故的葛朗台少受了一次羞辱。财产当着债权人的面启封,本家的公证人照例进行财产登记。不久,台·格拉桑把债权人召集了,他们一致推举索漠的银行家,和一家大商号的主人,同时也是主要债权人之一的法郎梭阿·凯勒为清算人,把挽救债权与挽回葛朗台的信誉两件事,一齐委托了他们。索漠的葛朗台的信用,加上台·格拉桑银号代他做的宣传,使债权人都存了希望,因而增加了谈判的便利;不肯就范的债主居然一个都没有。谁也不曾把债权放在自己的盈亏总账上计算过,只想着:
“索漠的葛朗台会偿还的!”
六个月过去了,那些巴黎人把转付出去的葛朗台债券清偿了,收回来藏在皮包里。这是老箍桶匠所要达到的第一个目标。
第一次集会以后九个月,两位清算人发了百分之四十七给每个债权人。这笔款子是把已故的葛朗台的证券,动产,不动产,以及一切零星杂物变卖得来的,变卖的手续做得极精密。
那次的清算办得公正规矩,毫无弊窦。债权人一致承认葛朗台两兄弟的信誉的确无可批评。等到这种赞美的话在外边传播了一番以后,债权人要求还余下的部分了。那时他们写了一封全体签名的信给葛朗台。
“嗯,哼!这个吗?”老箍桶匠把信往火里一扔,“朋友们,耐一耐性子吧。”
葛朗台的答复,是要求把所有的债权文件存放在一个公证人那里,另外附一张已付款项的收据,以便核对账目,把遗产的总账轧清。这个条件立刻引起了无数的争执。
债主通常总是脾气古怪的家伙:今天预备成立协议了,明天又嚷着烧呀杀呀,把一切都推翻;过了一晌,又忽然的软下了。今天,他的太太兴致好,小儿子牙齿长得顺利,家里什么都如意,他便一个铜子都不肯吃亏;明儿,逢着下雨,不能出门,心里憋闷得慌,只消一件事情能够结束,便任何条件都肯答应;后天,他要担保品了;月底,他要你全部履行义务,非把你逼死不可了,这刽子手!大人开小孩子玩笑,说要捉小鸟,只消把一颗盐放在它尾巴上。世界上要有这种呆鸟的话,就是债主了。或者是他们把自己的债权看作那样的呆鸟,结果是永远扑一个空。
葛朗台留神观看债主的风色,而他兄弟的那批债主的确不出他的所料。有的生气了,把存放证件一节干脆拒绝了。
“好吧,好得很。”葛朗台念着台·格拉桑的来信,搓着手说。
另外一批债权人答应提交证件,可是要求把他们的权利确切证明一下,声明任何权利不能放弃,甚至要保留宣告破产的权。再通信,再磋商,结果索漠的葛朗台把对方提出保留的条件全部接受了。获得了这点让步之后,温和派的债主把激烈派的劝解了。大家咕噜了一阵,证件终于交了出来。
“这好家伙,”有人对台·格拉桑说,“简直跟你和我们开玩笑。”
琪奥默·葛朗台死了两年差一个月的时候,许多商人给巴黎市场的动荡搅昏了,把葛朗台到期应付的款项也忘了,或者即使想到,也不过是“大概百分之四十七就是我们所能到手的全部了”一类的想法。
老箍桶匠素来相信时间的力量,他说时间是一个好小鬼。第三年年终,台·格拉桑写信给葛朗台,说债权人已经答应,在结欠的二百四十万法郎中再收一成,就可把债券交还。
葛朗台复信说,闹了亏空把他兄弟害死的那个公证人与经纪人,倒逍遥的活着!他们不应当负担一部分吗?现在要对他们起诉,逼他们拿出钱来,减轻一点我们这方面的亏累。
第四年终了,欠款的数目讲定了十二万法郎。然后清算人与债权人,清算人与葛朗台,往返磋商,拖了六个月之久。总而言之,赶到葛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时节,在那年的第九个月,他又回信给两位清算人,说他侄子在印度发了财,向他表示要把亡父的债务全部归清;他不能擅自料结这笔债,要等侄子回音。
第五年过了一半,债权人还是给“全部归清”几个字搪塞着,老奸巨猾的箍桶匠暗地里笑着,把“全部归清”的话不时说一遍。每逢嘴里提到“这些巴黎人!……”时,他总得附带一副阴险的笑容,赌一句咒。可是那些债主最后的命运,却是商场大事纪上从来未有的纪录。后来,当这个故事的发展使他们重新出场的时候,他们所处的地位,还是当初给葛朗台冻结在那里的地位。
公债涨到一百十五法郎,葛朗台老头抛了出去,在巴黎提回二百四十万法郎左右的黄金,和公债上的复利六十万法郎,一齐倒进了密室内的木桶。台·格拉桑一直留在巴黎;原因是:第一他当了国会议员;第二他虽然当了家长,却给索漠的生活磨得厌烦死了,爱上了公主剧院最漂亮的一个女演员弗洛琳;他当年军队生活的习气又在银行家身上复活了。不用说,他的行为给索漠人一致认为伤风败俗。他太太还算运气,跟他分了家,居然有魄力管理索漠的银号,用她的名字继续营业,把台·格拉桑因荒唐而败掉的家私设法弥补。几位克罗旭推波助澜,把这个活寡妇的尴尬地位弄得更糟,以致她的女儿嫁得很不得意,娶欧也妮·葛朗台做媳妇的念头也放弃了,阿道夫跟台·格拉桑一起在巴黎,据说变得很下流。克罗旭他们终于得胜了。
“你丈夫真糊涂,”葛朗台凭了抵押品借一笔钱给台·格拉桑太太时说,“我代你抱怨,你倒是一个贤惠的太太。”
“啊!先生,”可怜的妇人回答说,“他从你府上动身到巴黎去的那一天,谁想得到他就此走上了坏路呢?”
“太太,皇天在上,我直到最后还拦着不让他去呢。当时所长先生极想亲自出马的。我们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争着要去。”
这样,葛朗台便用不着再欠台·格拉桑什么情分了。
05 家庭的苦难
不论处境如何,女人的痛苦总比男人多,而且程度也更深。男人有他的精力需要发挥:他活动,奔走,忙乱,打主意,眼睛看着将来,觉得安慰。例如查理。但女人是静止的,面对着悲伤无法分心,悲伤替她开了一个窟窿,让她往下钻,一直钻到底,测量窟窿的深度,把她的愿望与眼泪来填满。例如欧也妮。她开始认识了自己的命运。感受,爱,受苦,牺牲,永远是女人生命中应有的文章。欧也妮变得整个儿是女人了,却并无女人应有的安慰。她的幸福,正如鲍舒哀刻画入微的说法,仿佛在墙上找出来的钉子,随你积得怎么多,捧在手里也永远遮不了掌心的。悲苦绝不姗姗来迟的教人久等,而她的一份就在跟前了。查理动身的下一天,葛朗台的屋子在大家眼里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有欧也妮觉得突然之间空虚得厉害。瞒着父亲,她要把查理的卧房保存他离开时的模样。葛朗台太太与拿侬,很乐意助成她这个维持现状的愿望。
“谁保得定他不早些回来呢?”她说。
“啊!希望他再来噢,”拿侬回答,“我服侍他惯了!多和气,多好的少爷,脸庞儿又俏,头发卷卷的像一个姑娘。”
欧也妮望着拿侬。
“哎哟,圣母玛利亚!小姐,你这副眼神要入地狱的!别这样瞧人呀。”
从这天起,葛朗台小姐的美丽又是一番面目。对爱情的深思,慢慢地浸透了她的心,再加上有了爱人以后的那种庄严,使她眉宇之间多添了画家用光轮来表现的那种光辉。堂兄弟未来之前,欧也妮可以跟未受圣胎的童贞女相比;堂兄弟走了之后,她有些像做了圣母的童贞女:她已经感受了爱情。某些西班牙画家把这两个不同的玛利亚表现得那么出神入化,成为基督教艺术中最多而最有光辉的造像。查理走后,她发誓天天要去望弥撒;第一次从教堂回来,她在书店里买了一幅环球全图钉在镜子旁边,为的能一路跟堂兄弟上印度,早晚置身于他的船上,看到他,对他提出无数的问话,对他说:
“你好吗?不难受吗?你教我认识了北极星的美丽和用处,现在你看到了那颗星,想我不想?”
早上,她坐在胡桃树下虫蛀而生满青苔的凳上出神,他们在那里说过多少甜言蜜语,多少疯疯癫癫的废话,也一起做过将来成家以后的美梦。她望着围墙上空的一角青天,想着将来;然后又望望古老的墙壁,与查理卧房的屋顶。总之,这是孤独的爱情,持久的,真正的爱情,渗透所有的思想,变成了生命的本体,或者像我们父辈所说的,变成了生命的素材。
晚上,那些自称为葛朗台老头的朋友来打牌的时候,她装作很高兴,把真情藏起;但整个上午她跟母亲与拿侬谈论查理。拿侬懂得她可以对小主人表同情,而并不有亏她对老主人的职守,她对欧也妮说:
“要是有个男人真心对我,我会……会跟他入地狱。我会……哦……我会为了他送命;可是……没有呀。人生一世是怎么回事,我到死也不会知道的了。唉,小姐,你知道吗,高诺阿莱那老头,人倒是挺好的,老盯着我打转,自然是为了我的积蓄喽,正好比那些为了来嗅嗅先生的金子,有心巴结你的人。我看得很清,别看我像猪一样胖,我可不傻呢。可是小姐,虽然他那个不是爱情,我也觉得高兴。”
两个月这样过去了。从前那么单调的日常生活,因大家关切欧也妮的秘密而有了生气,三位妇人也因之更加亲密。在她们心目中,查理依旧在堂屋灰暗的楼板下面走来走去。早晨,夜晚,欧也妮都得把那口梳妆匣打开一次,把叔母的肖像端详一番。某星期日早上,她正一心对着肖像揣摩查理的面貌时,被母亲撞见了。于是葛朗台太太知道了侄儿与欧也妮交换宝物的可怕的消息。
“你统统给了他!”母亲惊骇之下说,“到元旦那天,父亲问你要金洋看的时候,你怎么说?”
欧也妮眼睛发直,一个上半天,母女俩吓得半死,糊里糊涂把正场的弥撒都错过了,只能参加读唱弥撒。
三天之内,一八一九年就要告终。三天之内就要发生大事,要演出没有毒药、没有尖刀、没有流血的平凡的悲剧,但对于剧中人的后果,只有比弥赛纳王族里所有的惨剧还要残酷。
“那怎么办?”葛朗台太太把编织物放在膝上,对女儿说。
可怜的母亲,两个月以来受了那么多的搅扰,甚至过冬必不可少的毛线套袖都还没织好。这件家常小事,表面上无关重要,对她却发生了不幸的后果。因为没有套袖,后来在丈夫大发雷霆骇得她一身冷汗时,她中了恶寒。
“我想,可怜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诉我,还来得及写信到巴黎给台·格拉桑先生。他有办法收一批差不多的金洋寄给我们;虽然你父亲看得极熟,也许……”
“可是哪儿来这一大笔钱呢?”
“有我的财产做抵押呀。再说台·格拉桑先生可能为我们……”
“太晚啦,”欧也妮声音嘶哑,嗓子异样的打断了母亲的话,“明天早上,我们就得到他卧房里去跟他拜年了。”
“可是孩子,为什么我不去看看克罗旭他们呢?”
“不行不行,那简直是自投罗网,把我们卖给了他们了。而且我已经拿定主意。我没有做错事,一点儿不后悔。上帝会保佑我的。听凭天意吧。唉!母亲,要是你读到他那些信,你也要心心念念的想他呢。”
下一天早上,一八二〇年一月一日,母女俩恐怖之下,想出了最天然的托辞,不像往年一样郑重其事的到他卧房里拜年。一八一九至一八二〇的冬天,在当时是一个最冷的冬天。屋顶上都堆满了雪。
葛朗台太太一听到丈夫在房里有响动,便说:
“葛朗台,叫拿侬在我屋里生个火吧;冷气真厉害,我在被窝里冻僵了。到了这个年纪,不得不保重一点。”她停了一会又说:“再说,让欧也妮到我房里来穿衣吧。这种天气,孩子在她屋里梳洗会闹病的。等会我们到暖暖和和的堂屋里跟你拜年吧。”
“咄,咄,咄,咄!官话连篇!太太,这算是新年发利市吗?你从来没有这么唠叨过。你总不见得吃了酒浸面包吧[21]?”
说罢大家都不出一声。
“好吧,”老头儿大概听了妻子的话软心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太太。你太好了,我不能让你在这个年纪上有什么三长两短,虽然拉·裴德里埃家里的人多半是铁打的。”他停了一会又嚷:“嗯!你说是不是?不过咱们得了他们的遗产,我原谅他们。”
说完他咳了几声。
“今天早上你开心得很,老爷。”葛朗台太太的口气很严肃。
“我不是永远开心的吗,我……
开心,开心,真开心,你这箍桶匠,
不修补你的脸盆又怎么样!”
他一边哼一边穿得齐齐整整的进了妻子的卧房。
“真,好家伙,冷得要命。早上咱们有好菜吃呢,太太。台·格拉桑从巴黎带了夹香菇的鹅肝来!我得上驿站去拿。”说着他又咬着她的耳朵:
“他还给欧也妮带来一块值两块的拿破仑。我的金子光了,太太。我本来还有几块古钱,为了做买卖只好花了。这话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然后他吻了吻妻子的前额,表示庆祝新年。
“欧也妮,”母亲叫道,“不知你父亲做了什么好梦,脾气好得很——得啦,咱们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