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欧也妮·葛朗台(15)
下一天早上八点钟,全家聚在一块用早餐的时候,第一次有了真正融融泄泄的气象。苦难已经使葛朗台太太,欧也妮,和查理精神上有了联系,连拿侬也不知不觉的同情他们。四个人变了一家。至于葛朗台老头,吝啬的欲望满足了,眼见花花公子不久就要动身,除了到南德的旅费以外不用他多花一个钱,所以虽然家里住着这个客,他也不放在心上了。他听任两个孩子——对欧也妮与查理他是这样称呼的——在葛朗台太太监督之下自由行动;关于礼教的事,他是完全信任太太的。草原与路旁的土沟要整理,洛阿河畔要种白杨,法劳丰和庄园有冬天的工作,使他没有工夫再管旁的事。从此,欧也妮进入了爱情里的春天。自从她半夜里把财宝送给了堂兄弟之后,她的心也跟着财宝一起去了。两人怀着同样的秘密,彼此瞧望的时候都表示出心心相印的了解,把他们的情感加深了,更亲密,更相契,使他们差不多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亲族之间不作兴有温柔的口吻与含情的目光么?因此欧也妮竭力使堂兄弟领略爱情初期的、儿童般的欢喜,来忘掉他的痛苦。
爱情的开始与生命的开始,颇有些动人的相似之处。我们不是用甜蜜的歌声与和善的目光催眠孩子吗?我们不是对他讲奇妙的故事,点缀他的前程吗?希望不是对他老展开着光明的翅翼吗?他不是忽而乐极而涕,忽而痛极而号吗?他不是为了一些无聊的小事争吵吗,或是为了造活动宫殿的石子,或是为了摘下来就忘掉的鲜花?他不是拼命要抓住时间,急于长大吗?恋爱是我们第二次的脱胎换骨。在欧也妮与查理之间,童年与爱情简直是一桩事情:初恋的狂热,附带着一切应有的疯癫,使原来被哀伤包裹的心格外觉得苏慰。
这爱情的诞生是在丧服之下挣扎出来的,所以跟这所破旧的屋子,与朴素的内地气息更显得调和。在静寂的院子里,靠井边与堂姊交谈几句;坐在园中长满青苔的凳上,一本正经的谈着废话,直到日落时分;或者在围墙下宁静的气氛中,好似在教堂的拱廊下面,一同默想:查理这才懂得了爱情的圣洁。因为他的贵族太太,他亲爱的阿纳德,只给他领略到爱情中暴风雨般的骚动。这时他离开了爱娇的,虚荣的,热闹的,巴黎式的情欲,来体味真正而纯粹的爱。他喜欢这屋子,也不觉得这屋里的生活习惯如何可笑了。
他清早就下楼,趁葛朗台没有来分配粮食之前,跟欧也妮谈一会;一听到老头儿的脚声在楼梯上响,他马上溜进花园。这种清晨的约会,连母亲也不知道而拿侬装作看不见的约会,使他们有一点小小的犯罪感觉,为最纯洁的爱情添上几分偷尝禁果似的快感。等到用过早餐,葛朗台出门视察田地与种植的时光,查理便跟母女俩在一起,帮她们绕线团,看她们做活,听她们闲话,体味那从来未有的快乐。这种近乎修院生活的朴素,使他看了大为感动,从而认识这两颗不知世界为何物的灵魂之美。他本以为法国不可能再有这种风气,要就在德国,而且只是荒唐无稽的存在于奥古斯特·拉风丹的小说之中[18]。可是不久他发觉欧也妮竟是理想中的歌德的玛葛丽德,而且还没有玛葛丽德的缺点。
一天又一天,他的眼神,说话,把可怜的姑娘迷住了,一任爱情的热浪摆布;她抓着她的幸福,犹如游泳的人抓着一根杨柳枝条想上岸休息。日子飞一般的过去,其间最愉快的时光,不是已经为了即将临到的离别而显得凄凉黯淡吗?每过一天,总有一些事提醒他们。台·格拉桑走了三天之后,葛朗台带了查理上初级裁判所,庄严得了不得,那是内地人在这种场合惯有的态度;他教查理签了一份抛弃继承权的声明书。可怕的声明!简直是离宗叛教似的文件。他又到克罗旭公证人那儿,缮就两份委托书,一份给台·格拉桑,一份给代他出售家具的朋友。随后他得填写申请书领取出国的护照。末了当查理定做的简单的孝服从巴黎送来之后,他在索漠城里叫了一个裁缝来,把多余的衣衫卖掉。这件事教葛朗台老头大为高兴。他看见侄儿穿着粗呢的黑衣服时,便说:
“这样才像一个想出门发财的人哩。好,很好!”
“放心,伯父,”查理回答,“我知道在我现在的地位怎样做人。”
老头儿看见查理手中捧着金子,不由得眼睛一亮,问道:
“做什么?”
“伯父,我把纽扣,戒指,所有值几个钱的小东西集了起来;可是我在索漠一个人都不认识,想请你……”
“教我买下来吗?”葛朗台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的,伯父,想请你介绍一个规规矩矩的人……”
“给我吧,侄儿;我到上面去替你估一估,告诉你一个准确的价值,差不了一生丁。”他把一条长的金链瞧了瞧说:“这是首饰金,十八开到十六开。”
老头儿伸出大手把大堆金子拿走了。
“大姊,”查理说,“这两颗钮子送给你,系上一根丝带,正好套在手腕里。现在正时行这种手镯。”
“我不客气,收下了,弟弟。”她说着对他会心的望了一眼。
“伯母,这是先母的针箍,我一向当作宝贝般放在旅行梳妆匣里的。”
查理说着,把一个玲珑可爱的金顶针送给葛朗台太太,那是她想了十年而没有到手的东西。老母亲眼中含着泪,回答说:
“真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呢,侄儿。我做早课夜课的时候,要极诚心的祷告出门人的平安。我不在之后,欧也妮会把它保存好的。”
“侄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台推门进来说,“免得你麻烦去卖给人家,我来给你现款吧……里佛作十足算。”
在洛阿河一带,里佛作十足算的意思,是指六法郎一枚的银币,不扣成色,算足六法郎。
“我不敢开口要你买,”查理回答,“可是在你的城里变卖首饰,真有点不好意思。拿破仑说过,脏衣服得躲在家里洗。所以我得谢谢你的好意。”
葛朗台搔搔耳朵,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话说。
“亲爱的伯父,”查理不安的望着他,似乎怕他多疑,“大姊跟伯母,都赏脸收了我一点小意思做纪念;你能不能也收下这副袖钮,我已经用不着了,可是能教你想起一个可怜的孩子在外面没有忘掉他的骨肉。从今以后他的亲人只剩你们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怎么能把东西送光呢?……你拿了什么,太太?”他馋的转过身来问。“啊!一个金顶针。——你呢,小乖乖?噢,钻石搭扣。——好吧,孩子,你的袖钮我拿了,”他握着查理的手,“可是答应我……替你付……你的……是呀……上印度去的旅费。是的,你的路费由我来。尤其是,孩子,替你估首饰的时候,我只算了金子,也许手工还值点儿钱。所以,就这样办吧。我给你一千五百法郎……里佛作十足算,那是问克罗旭借的,家里一个铜子都没有了,除非班罗德把欠租送来。对啦,对啦,我这就找他去。”
他拿了帽子,戴上手套,走了。
“你就走了吗?”欧也妮说着,对他又悲哀又钦佩的望了一眼。
“该走了。”他低下头回答。
几天以来,查理的态度,举动,言语,显出他悲痛到了极点,可是鉴于责任的重大,已经在忧患中磨炼出簇新的勇气。他不再长吁短叹,他变为大人了。所以看到他穿着粗呢的黑衣服下楼,跟苍白的脸色与忧郁不欢的神态非常调和的时候,欧也妮把堂兄弟的性格看得更清楚了。这一天,母女俩开始戴孝,和查理一同到本区教堂去参加为琪奥默·葛朗台举行的追思弥撒。
午饭时分,查理收到几封巴黎的来信,一齐看完了。
“喂,弟弟,事情办得满意吗?”欧也妮低声问。
“女儿,不作兴问这些话,”葛朗台批评道,“嘿!我从来不说自己的事,干吗你要管堂兄弟的闲事?别打搅他。”
“噢!我没有什么秘密哪。”查理说。
“咄,咄,咄,咄!侄儿,以后你会知道,做买卖就得嘴紧。”
等到两个情人走在花园里的时候,查理挽着欧也妮坐在胡桃树下的破凳上对她说:
“我没有把阿风斯看错,他态度好极了,把我的事办得很谨慎很忠心。我巴黎的私债全还清了,所有的家具都卖了好价钱;他又告诉我,他请教了一个走远洋的船主,把剩下的三千法郎买了一批欧洲的小玩意,可以在印度大大赚一笔钱的货。他把我的行李都发送到南德,那边有一条船开往爪哇。不出五天,欧也妮,我们得分别了,也许是永别,至少也很长久。我的货,跟两个朋友寄给我的一万法郎,不过是小小的开头。没有好几年我休想回来。亲爱的大姊,别把你的一生跟我的放在一起,我可能死在外边,也许你有机会遇到有钱的亲事……”
“你爱我吗?……”她问。
“噢!我多爱你。”音调的深沉显得感情也是一样的深。
“我等你,查理。哟,天哪!父亲在楼窗口。”她把逼近来想拥抱她的堂兄弟推开。
她逃到门洞下面,查理一路跟着;她躲到楼梯脚下,打开了过道里的门;后来不知怎的,欧也妮到了靠近拿侬的小房间,走道里最黑的地方;一路跟着来的查理,抓住她的手放在他心口,挽了她的腰把她轻轻贴在自己身上。欧也妮不再撑拒了,她受了,也给了一个最纯洁、最温馨、最倾心相与的亲吻。
“亲爱的欧也妮,”查理说,“堂兄弟胜过兄弟,他可以娶你。”
“好吧,一言为定!”拿侬打开她黑房间的门嚷道。
两个情人吃了一惊,溜进堂屋,欧也妮拿起她的活计,查理拿起葛朗台太太的祷告书念着《圣母经》。
“呦!”拿侬说,“咱们都在祷告哪。”
查理一宣布行期,葛朗台便大忙特忙起来,表示对侄儿的关切;凡是不用花钱的地方他都很阔气。他去找一个装箱的木匠,回来却说箱子要价太高,便自告奋勇,定要利用家中的旧板由他自己来做;他清早起身,把薄板锯呀,刨呀,钉呀,钉成几口很好的箱子,把查理的东西全部装了进去;他又负责装上船,保了险,从水道运出,以便准时送到南德。
自从过道里一吻之后,欧也妮愈觉得日子飞也似的快得可怕。有时她竟想跟堂兄弟一起走。凡是领略过最难分割的热情的人,领略过因年龄,时间,不治的疾病,或什么宿命的打击,以致热情存在的时期一天短似一天的人,便不难懂得欧也妮的苦恼。她常常在花园里一边走一边哭,如今这园子,院子,屋子,城,对她都太窄了;她已经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飞翔。
终于到了动身的前夜。早上,趁葛朗台与拿侬都不在家,藏有两张肖像的宝匣,给庄严地放进了柜子上唯一有锁钥而放着空钱袋的抽斗。存放的时候免不了几番亲吻几番流泪。欧也妮把钥匙藏在胸口的时光,竟没有勇气阻止查理亲吻她的胸脯。
“它永久在这里,朋友。”
“那么我的心也永久在这里。”
“啊!查理,这不行。”她略带几分埋怨的口气。
“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他回答,“你已经答应了我,现在要由我来许愿了。”
“永久是你的!”这句话双方都说了两遍。
世界上再没比这个誓约更纯洁的了:欧也妮的天真烂漫,一刹那间把查理的爱情也变得神圣了。
下一天早上,早餐是不愉快的。拿侬虽然受了查理的金绣睡衣与挂在胸间的十字架,还没有被感情蒙蔽,这时却也禁不住含了眼泪。
“可怜的好少爷,要去漂洋过海……但愿上帝保佑他!”
十点半,全家出门送查理搭去南德的驿车。拿侬放了狗,关了街门,定要替查理拎随身的小包。老街上所有做买卖的,都站在门口看他们一行走过,到了广场,还有公证人候在那里。
“欧也妮,等会别哭。”母亲嘱咐她。
葛朗台在客店门口拥抱查理,吻着他的两颊:“侄儿,你光身去,发了财回来,你父亲的名誉绝不会有一点儿损害。我葛朗台敢替你保险;因为那时候,都靠你……”
“啊!伯父!这样我动身也不觉得太难受了。这不是你送我的最好的礼物吗!”
查理把老箍桶匠的话打断了,根本没有懂他的意思,却在伯父面疱累累的脸上流满了感激的眼泪,欧也妮使劲握着堂兄弟与父亲的手。只有公证人在那里微笑,暗暗佩服葛朗台的机巧,因为只有他懂得老头儿的心思[19]。
四个索漠人,周围还有几个旁人,站在驿车前面一直等到它出发;然后当车子在桥上看不见了,只远远听到声音的时候,老箍桶匠说了声:
“一路顺风!”
幸而只有克罗旭公证人听到这句话。欧也妮和母亲已经走到码头上还能望见驿车的地方,扬着她们的白手帕,查理也在车中扬巾回答。赶到欧也妮望不见查理的手帕时,她说:
“母亲,要有上帝的法力多好啊!”
为的不要岔断以后葛朗台家中的事,且把老头儿托台·格拉桑在巴黎办的事情提前叙述一下。银行家出发了一个月之后,葛朗台在国库的总账上登记了正好以八十法郎买进的十万公债。这多疑的家伙用什么方法把买公债的款子拨到巴黎,直到他死后人家编造他的财产目录时都无法知道。克罗旭公证人认为是拿侬不自觉的做了运送款子的工具。因为那个时节,女仆有五天不在家,说是到法劳丰收拾东西去,仿佛老头儿真会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不收起来似的。关于琪奥默·葛朗台号子的事,竟不出老箍桶匠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