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欧也妮·葛朗台(14)
亲爱的阿风斯,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朋友了;可是我尽管怀疑那般满口友谊的俗人,却没有怀疑你的友谊。所以我托你料理事情,相信你会把我所有的东西卖得好价。我的情形,想你已经知道。我一无所有了,想到印度去。刚才我写信给所有我有些欠账的人,凭我记忆所及,附上清单一纸,我的藏书,家具,车辆,马匹等等,大概足以抵偿我的私债。凡是没有什么价值的玩意儿,可以作为我做买卖的底子的,都请留下。亲爱的阿风斯,为出售那些东西,我稍缓当有正式的委托书寄上,以免有人异议。请你把我全部的枪械寄给我。至于勃列东,你可以留下自用。这匹骏马是没有人肯出足价钱的,我宁愿送给你,好像一个临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给他的遗嘱执行人一样。法莱·勃莱曼车行给我造了一辆极舒服的旅行车,还没有交货,你想法教他们留下车子,不再要我补偿损失。倘使不肯,另谋解决也可以,总以不损害我目前处境中的名誉为原则。我欠那个岛国人六路易赌债,不要忘记还给他……
“好弟弟。”欧也妮暗暗叫着,丢下了信,拿了蜡烛踅着小步溜回卧房。
到了房里,她快活得什么似的打开旧橡木柜的抽斗——文艺复兴时最美的家具之一,上面还模模糊糊看得出弗朗索瓦一世的王徽。她从抽斗内拿出一只金线坠子金银线绣花的红丝绒钱袋,外祖母遗产里的东西。然后她很骄傲的掂了掂钱袋的分量,把她已经忘了数目的小小的积蓄检点一番。
她先理出簇新的二十枚葡萄牙金洋,一七二五年约翰五世铸造,兑换率是每枚值葡币五元,或者据她父亲说,等于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一般公认的市价可以值到一百八十法郎,因为这些金洋是罕有之物,铸造极精,黄澄澄的光彩像太阳一般。
其次,是热那亚币一百元一枚的金洋五枚,也是稀见的古钱,每枚值八十七法郎,古钱收藏家可以出到一百法郎。那是从外曾祖特·拉·裴德里埃那儿来的。
其次,是三枚西班牙金洋,一七二九年菲利普五世铸造。香蒂埃太太给她的时候老是说:“这小玩意儿,这小人头,值到九十八法郎!好娃娃,你得好好保存,将来是你私库里的宝物。”
其次,是她父亲最看重的一百荷兰杜加,一七五六年铸造,每枚约值十三法郎。成色是二十三开又零,差不多是十足的纯金。
其次,是一批罕见的古物……一般守财奴最珍视的金徽章,三枚刻着天平的卢比,五枚刻着圣母的卢比[15],都是二十四开的纯金,蒙古大帝的货币,本身的价值是每枚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玩赏黄金的收藏家至少可以出到五十法郎。
其次,是前天才拿到,她随便丢在袋里的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仑。
这批宝物中间,有的是全新的、从未用过的金洋,真正的艺术品,葛朗台不时要问到,要拿出来瞧瞧,以便向女儿指出它们本身的美点,例如边缘的做工如何细巧,底子如何光亮,字体如何丰满,笔画的轮廓都没有磨蚀分毫,等等。但欧也妮那天夜里既没想到金洋的珍贵,也没想到父亲的癖性,更没想到把父亲这样珍爱的宝物脱手是如何危险;不,她只想到堂兄弟,计算之下,一一算法上自然不免有些小错——她终于发觉她的财产大概值到五千八百法郎,照一般的市价可以卖到六千法郎。
看到自己这么富有,她不禁高兴得拍起手来,有如一个孩子快活到了极点,必须用肉体的动作来发泄一下。这样,父女俩都盘过了自己的家私:他是为了拿黄金去卖;欧也妮是为了把黄金丢入爱情的大海。
她把金币重新装入钱袋,毫不迟疑的提了上楼。堂兄弟瞒着不给人知道的窘况,使她忘了黑夜,忘了体统,而且她的良心,她的牺牲精神,她的快乐,一切都在壮她的胆。
正当她一手蜡烛一手钱袋,踏进门口的时候,查理醒了,一看他的堂姊,便愣住了。欧也妮进房把烛火放在桌上,声音发抖的说:
“弟弟,我做了一桩非常对不起你的事;但要是你肯宽恕的话,上帝也会原谅我的罪过。”
“什么事呀?”查理擦着眼睛问。
“我把这两封信都念过了。”
查理脸红了。
“怎么会念的,”她往下说,“我为什么上楼的,老实说,我现在都想不起了。可是我念了这两封信觉得也不必太后悔,因为我识得了你的灵魂,你的心,还有……”
“还有什么?”查理问。
“还有你的计划,你需要一笔款子……”
“亲爱的大姊……”
“嘘,嘘,弟弟,别高声,别惊动了人。”她一边打开钱袋一边说,“这是一个可怜的姑娘的积蓄,她根本没有用处。查理,你收下罢。今天早上,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作金钱,是你教我弄明白了,钱不过是一种工具。堂兄弟就跟兄弟差不多,你总可以借用姊姊的钱吧?”
一半还是少女一半已经成人的欧也妮,不曾防到他会拒绝,可是堂兄弟一声不出。
“嗳,你不肯收吗?”欧也妮问。静寂中可以听到她的心跳。
堂兄弟的迟疑不决使她着了慌;但他身无分文的窘况,在她脑海里愈加显得清楚了,她便双膝跪下,说道:
“你不收,我就不起来!弟弟,求你开一声口,回答我呀!让我知道你肯不肯赏脸,肯不肯大度包容,是不是……”
一听到这高尚的心灵发出这绝望的呼声,查理不由得落下泪来,掉在欧也妮手上,他正握着她的手不许她下跪。欧也妮受到这几颗热泪,立刻跳过去抓起钱袋,把钱倒在桌上。
“那么你收下了,嗯?”她快活得哭着说,“不用怕,弟弟,你将来会发财的,这些金子对你有利市的;将来你可以还我;而且我们可以合伙;什么条件都行。可是你不用把这笔礼看得那么重啊。”
这时查理才能够把心中的情感表白出来:“是的,欧也妮,我再不接受,未免太小心眼了。可是不能没有条件,你信托我,我也得信托你。”
“什么意思?”她害怕的问。
“听我说,好姊姊,我这里有……”
他没有说完,指着衣柜上装在皮套里的一口方匣子。
“你瞧,这里有一样东西,我看得和性命一样宝贵。这匣子是母亲给我的。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想到,要是她能从坟墓里走出来,她一定会亲自把这匣上的黄金卖掉,你看她当初为了爱我,花了多少金子;但要我自己来卖,真是太亵渎了。”
欧也妮听到最后一句,不禁颤巍巍的握着堂兄弟的手。
他们静默了一会,彼此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然后他又说:
“不,我既不愿把它毁掉,又不愿带着去冒路上的危险。亲爱的欧也妮,我把它交托给你。朋友之间,从没有交托一件比这个更神圣的东西。你瞧过便知道。”
他过去拿起匣子,卸下皮套,揭开盖子,伤心的给欧也妮看。手工的精巧,使黄金的价值超过了本身重量的价值,把欧也妮看得出神了。
“这还不算稀罕,”他说着揿了一下暗钮,又露出一个夹底,“瞧,我的无价之宝在这里呢。”
他掏出两张肖像,都是特·弥尔贝夫人[16]的杰作,四周镶满了珠子。
“哦!多漂亮的人!这位太太不就是你写信去……”
“不,”他微微一笑,“是我的母亲,那是父亲,就是你的叔父叔母。欧也妮,我真要跪着求你替我保存这件宝物。要是我跟你小小的家私一齐断送了,这些金子可以补偿你的损失;两张肖像我只肯交给你,你才有资格保留;可是你宁可把它们毁掉,绝不能落在第二个人手中……”
欧也妮一声不出。
“那么你答应了,是不是?”他妩媚地补上一句。
听了堂兄弟这些话,她对他望了一眼,那是钟情的女子第一次瞧爱人的眼风,又爱娇又深沉;查理拿她的手吻了一下。
“纯洁的天使!咱们之间,钱永远是无所谓的,是不是?只有感情才有价值,从今以后应当是感情高于一切。”
“你很像你的母亲。她的声音是不是像你的一样温柔?”
“哦!温柔多哩……”
“对你是当然喽,”她垂下眼皮说,“喂,查理,睡觉罢,我要你睡,你累了。明儿见。”
他拿着蜡烛送她,她轻轻地把手从堂兄弟手里挣脱。两人一齐走到门口,他说:
“啊!为什么我的家败光了呢?”
“不用急,我父亲有钱呢,我相信。”她回答说。
查理在房内走前了一步,背靠着墙壁:
“可怜的孩子,他有钱就不会让我的父亲死了,也不会让你日子过得这么苦,总之他不是这么生活的。”
“可是他有法劳丰呢。”
“法劳丰能值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他还有诺阿伊哀。”
“一些起码租田!”
“还有葡萄园跟草原……”
“那更谈不上了,”查理满脸瞧不起的神气,“只要你父亲一年有两万四千法郎收入,你还会住这间又冷又寒酸的卧房吗?”他一边说一边提起左脚向前走了一步。“我的宝贝就得藏在这里面吗?”他指着一口旧箱子问,借此掩饰一下他的思想。
“去睡罢。”她不许他走进凌乱的卧房。
查理退了出去,彼此微微一笑,表示告别。
两人做着同样的梦睡去,从此查理在守丧的心中点缀了几朵蔷薇。
下一天早上,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在午饭之前陪着查理散步。他还是愁容满面,正如一个不幸的人堕入了忧患的深渊,估量到苦海的深度,感觉到将来的重担以后的表情。
欧也妮看见母亲脸上不安的神色,便说:
“父亲要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呢。”
欧也妮的神色,举动,显得特别温柔的声音,都表示她与堂兄弟精神上有了默契。也许爱情的力量双方都没有深切的感到,可是他们的精神已经热烈地融成一片。查理坐在堂屋里暗自忧伤,谁也不去惊动他。三个女子都有些事情忙着。葛朗台忘了把事情交代好,家中来了不少人。瓦匠,铅管匠,泥水匠,土方工人,木匠,种园子的,管庄稼的,有的来谈判修理费,有的来付田租,有的来收账。葛朗台太太与欧也妮不得不来来往往,跟唠叨不已的工人与乡下人答话。拿侬把人家送来抵租的东西搬进厨房。她老是要等主人发令,才能知道哪些该留在家里,哪些该送到菜场上去卖。葛朗台老头的习惯,和内地大多数的乡绅一样,喝的老是坏酒,吃的老是烂果子。
傍晚五点光景,葛朗台从安越回来了,他把金子换了一万四千法郎,荷包里藏着王家库券,在没有拿去购买公债以前还有利息可拿。他把高诺阿莱留在安越,照顾那几匹累得要死的马,等它们将养好了再慢慢赶回。
“太太,我从安越回来呢,”他说,“我肚子饿了。”
“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吃过东西吗?”拿侬在厨房里嚷着问。
“没有。”老头儿回答。
拿侬端上菜汤。全家正在用饭,台·格拉桑来听取他主顾的指示了。葛朗台老头简直没有看到他的侄儿。
“你先吃饭罢,葛朗台,”银行家说,“咱们等会再谈。你知道安越的金价吗?有人特地从南德赶去收买。我想送一点儿去抛售。”
“不必了,”好家伙回答说,“已经到了很多。咱们是好朋友,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可是金价到了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应当说到过这个价钱。”
“你鬼使神差的又从哪儿来呀?”
“昨天夜里我到了安越。”葛朗台低声回答。
银行家惊讶得打了一个寒噤。随后两人咬着耳朵交谈,谈话中,台·格拉桑与葛朗台对查理望了好几次。大概是老箍桶匠说出要银行家买进十万法郎公债的时候吧,台·格拉桑又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他对查理说:
“葛朗台先生,我要上巴黎去;要是你有什么事教我办……”
“没有什么事,先生,谢谢你。”查理回答。
“能不能再谢得客气一点,侄儿?他是去料理琪奥默·葛朗台号子的事情的。”
“难道还有什么希望吗?”查理问。
“哎,”老箍桶匠骄傲的神气装得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儿吗?你的名誉便是我们的。你不是姓葛朗台吗?”
查理站起来,抓着葛朗台老头拥抱了,然后脸色发白的走了出去。欧也妮望着父亲,钦佩到了万分。
“行了。再会吧,好朋友;一切拜托,把那般人灌饱迷汤再说。”
两位军师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银行家一直送到大门;然后关了门回来,埋在安乐椅里对拿侬说:
“把果子酒拿来!”
但他过于兴奋了,没法坐下,起身瞧了瞧特·拉·裴德里埃先生的肖像,踏着拿侬所谓的舞步,嘴里唱起歌来:
法兰西的御林军中哎
我有过一个好爸爸……
拿侬,葛朗台太太,欧也妮,不声不响的彼此瞪了一眼。老头儿快乐到极点的时候,她们总有些害怕。
晚会不久就告结束。先是葛朗台老头要早睡;而他一睡觉,家里便应当全体睡觉:正好像奥古斯特一喝酒,波兰全国都该醉倒[17]。其次,拿侬,查理,欧也妮,疲倦也不下于主人。至于葛朗台太太,一向是依照丈夫的意志睡觉,吃喝,走路的。可是在饭后等待消化的两小时中间,从来没有那么高兴的老箍桶匠,发表了他的不少怪论,我们只要举出一二句,就可见出他的思想。他喝完了果子酒,望着杯子说:
“嘴唇刚刚碰到,杯子就干了!做人也是这样。不能要了现在,又要过去。钱不能又花出去又留在你袋里。要不然人生真是太美了。”
他说说笑笑,和气得很。拿侬搬纺车来的时候,他说:
“你也累了,不用绩麻了。”
“啊,好!……不过我要厌烦呢。”女用人回答。
“可怜的拿侬!要不要来一杯果子酒?”
“啊!果子酒,我不反对;太太比药剂师做得还要好。他们卖的哪里是酒,竟是药。”
“他们糖放的太多,一点酒味儿都没有了。”老头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