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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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欧也妮·葛朗台(11)

“先生,他睡着呢。”拿侬回答。

“再好没有,他用不到白烛了。”葛朗台用讥讽的口气说。

这种反常的宽大,带些讽刺的高兴,使葛朗台太太不胜惊奇,留神瞧着她的丈夫。老头儿……(这儿似乎应当提醒读者,在都兰,安育,博爱都,布勒塔尼这些区域,老头儿这个名称——我们已经好几次用来称呼葛朗台了——用于最淳厚的人,同时也用于最残忍的人,只要他们到了相当的年龄。所以这个称呼对个人的慈悲仁厚毫无关系。)老头儿拿起帽子,手套,说:

“我要到广场上去溜达一下,好碰到咱们的几位克罗旭。”

“欧也妮,你父亲心中一定有事。”母亲对女儿说。

的确,不大需要睡眠的葛朗台,夜里大半时间都在作种种初步的盘算。这些盘算,使他的见解,观察,计划,特别来得准确,而且百发百中,做一样成功一样,叫索漠人惊叹不已。人类所有的力量,只是耐心加上时间的混合。所谓强者是既有意志,又能等待时机。守财奴的生活,便是不断的运用这种力量为自我效劳。他只依赖两种情感:自尊心与利益。但利益既是自尊心的实际表现,并且是真正优越的凭据,所以自尊心与利益是一物的两面,都从自私自利来的。因此,凡是守财奴都特别耐人寻味,只要有高明的手段把他烘托出来。这种人物涉及所有的情感,可以说集情感之大成,而我们个个人都跟他们一脉相通。哪里有什么全无欲望的人?而没有金钱,哪个欲望能够满足?

葛朗台的确心中有事,照他妻子的说法。像所有的守财奴一样,他非跟人家勾心斗角,把他们的钱合法的赚过来不可,这在他是一种无时或已的需要。搜刮旁人,岂非施展自己的威力,使自己老是可以有名有分的瞧不起那些过于懦弱的,给人吃掉的人吗?躺在上帝面前的那平安恬静的羔羊,真是尘世的牺牲者最动人的写照,象征了牺牲者在彼世界的生活,证明懦弱与受苦受到何等的光荣。可是这些微言奥旨有谁懂得?守财奴只知道把这头羔羊养得肥肥的,把它关起来,宰它,烤它,吃掉它,轻蔑它。金钱与鄙薄,才是守财奴的养料。

夜里,老头儿的念头换了一个方向;这是他表现宽大的缘故。他想好了一套阴谋诡计,预备开巴黎人的玩笑,折磨他们,捉弄他们,把他们捻一阵捏一阵,叫他们奔来,奔去,流汗,希望,急得脸色发白;是啊,他这个老箍桶匠,在灰色的堂屋底里,在索漠家中虫蛀的楼梯上走的时候,就能这样的玩弄巴黎人。他一心想着侄儿的事,他要挽回亡弟的名誉,可无须他或他的侄儿花一个钱。他的现金马上要存放出去,三年为期,现在他只消管理田地了;所以非得找些材料让他施展一下狡狯的本领不可,而兄弟的破产就是现成的题目。手里没有旁的东西可以挤压,他就想把巴黎人捏成齑粉,让查理得些实惠,自己又一文不花的做了个有义气的哥哥。他的计划中根本没有什么家庭的名誉,他的好意有如赌徒的心情,喜欢看一场自己没有下注的赌博赌得精彩。克罗旭是他必不可少的帮手,他却不愿意去找他们,而要他们来找他。他决心把刚才想好的计划当晚就开始搬演,以便下一天早上,不用花一个小钱,教全城的人喝他的彩。

04 吝啬鬼许的愿·情人起的誓

父亲不在家,欧也妮就不胜欣喜的可以公然关切她心爱的堂兄弟,可以放心大胆把胸中蕴蓄着的怜悯,对他尽量发泄了。怜悯是女子胜过男子的德行之一,是她愿意让人家感觉到的唯一的情感,是她肯让男人挑逗起来而不怨怪的唯一的情感。欧也妮跑去听堂兄弟的呼吸,听了三四次,要知道他睡着还是醒了;之后,他起床了,于是咖啡,乳酪,鸡子,水果,盘子,杯子,一切有关早餐的东西,都成为她费心照顾的对象。她轻快的爬上破旧的楼梯,听堂兄弟的响动。他是不是在穿衣呀?他还在哭吗?她一直跑到房门外面。

“喂,弟弟!”

“嗳,大姊!”

“你喜欢在哪儿用早餐,堂屋里还是你房里?”

“随便。”

“你好吗?”

“大姊,说来惭愧,我肚子饿了。”

这段隔着房门的谈话,在欧也妮简直是小说之中大段的穿插。

“那么我们把早餐端到你房里来吧,免得父亲不高兴。”

她身轻如燕的跑下厨房。

“拿侬,去替他收拾卧房。”

这座上上下下不知跑了多少次的楼梯,一点儿声音就会格格作响的,在欧也妮眼中忽然变得不破旧了;她觉得楼梯明晃晃的,会说话,像她自己一样年轻,像她的爱情一样年轻,同时又为她的爱情服务。还有她母亲,慈祥而宽容的母亲,也乐意受她的爱情幻想驱遣。查理的卧房收拾好了,她们俩一齐进去,替不幸的孩子做伴:基督教的慈悲,不是教人安慰受难者吗?两个女子在宗教中寻出许多似是而非的怪论,为她们有乖体统的行为做借口。

因此查理·葛朗台受到最亲切最温柔的款待。他为了痛苦而破碎的心,清清楚楚的感到这种体贴入微的友谊,这种美妙的同情的甜蜜;那是母女俩被压迫的心灵,在痛苦的领域——它们的日常天地——内能有一刻儿自由就会流露的。既然是至亲骨肉,欧也妮就不妨把堂兄弟的内衣,和随身带来的梳妆用具整理一下,顺便把手头捡到的小玩意儿,镂金镂银的东西,称心如意的逐件玩赏,并且以察看作工为名,拿在手里不放。查理看到伯母堂姊对他古道热肠的关切,不由得大为感动;他对巴黎社会有相当的认识,知道以他现在的处境,照例只能受人冷淡。他发觉欧也妮那种特殊的美,光艳照人;隔夜他认为可笑的生活习惯,从此他赞美它的纯朴了。所以当欧也妮从拿侬手中接过一只珐琅的碗,满满盛着咖啡和乳酪,很亲热的端给堂兄弟,不胜怜爱的望了他一眼时,查理便含着泪拿起她的手亲吻。

“哎哟,你又怎么啦?”她问。

“哦!我感激得流泪了。”

欧也妮突然转身跑向壁炉架拿烛台。

“拿侬,”她说,“来,把烛台拿走。”

她回头再瞧堂兄弟的时候,脸上还有一片红晕,但眼神已经镇定,不致把衷心洋溢的快乐泄露了;可是两人的目光都表现同样的情绪,正如他们的心灵交融在同一的思想中:未来是属于他们的了。

这番柔情,查理特别觉得甘美,因为他遭了大难,早已不敢存什么希望。大门上锤子响了一下,立刻把两个女子召归原位。幸而她们下楼相当快,在葛朗台进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上活计;如果他在楼下环洞那边碰到她们是准会疑心的。老头儿急急忙忙吃完午餐之后,来了法劳丰田上看庄子的,早先说好的津贴至今没拿到。他带来一只野兔,几只鹧鸪,都是大花园里打到的,还有磨坊司务欠下的鳗鱼与两条梭鱼。

“嗳!嗳!来得正好,这高诺阿莱。这东西好吃吗,你说?”

“好吃得很呢,好心的先生;打下来有两天了。”

“喂,拿侬,快来!”好家伙说,“把这些东西拿去,做晚饭菜;我要请两位克罗旭吃饭呢。”

拿侬瞪着眼发呆,对大家望着。

“可是,”她说,“叫我哪儿来的肥肉跟香料呢?”

“太太,”葛朗台说,“给拿侬六法郎。等会我要到地窖里去找好酒,别忘了提醒我一声。”

看庄子的久已预备好一套话,想解决工资问题:

“这么说来,葛朗台先生……”

“咄,咄,咄,咄!”葛朗台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一个好小子。今天我忙得很,咱们明儿谈吧。太太,先给他五法郎。”

他说完赶紧跑了。可怜的女人觉得花上十一法郎求一个清静,高兴得很。她知道葛朗台把给她的钱一个一个逼回去之后,准有半个月不寻事。

“嗳,高诺阿莱,”她把十法郎塞在他手里说,“回头我们再重重谢你吧。”

高诺阿莱没有话说,走了。拿侬戴上黑头巾,抓起篮子说:

“太太,我只要三法郎就够了,多下的你留着吧。行了,我照样会对付的。”

“拿侬,饭菜弄好一些呀,堂兄弟下来吃饭的呢。”欧也妮吩咐。

“真是,家里有了大事了,”葛朗台太太说,“我结婚到现在,这是你父亲第三次请客。”

四点左右,欧也妮和母亲摆好了六个人的刀叉,屋主把内地人那么珍视的旧藏佳酿,提了几瓶出来,查理也进了堂屋。他脸色苍白,举动,态度,目光,说话的音调,在悲苦中别有一番妩媚。他并没假装悲伤,他的难受是真实的,痛苦罩在他脸上的阴影,有一副为女子特别喜爱的神情。欧也妮因之愈加爱他了。或许苦难替欧也妮把他拉近了些。查理不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有钱的美少年,而是一个遭难的穷亲戚了。苦难生平等。救苦救难是女子与天使相同的地方。查理和欧也妮彼此用眼睛说话,靠眼睛了解;那个落难公子,可怜的孤儿,躲在一边不出一声,沉着,高傲;但堂姊温柔慈爱的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逼他抛开愁苦的念头,跟她一起神游于未来与希望之中,那是她最乐意的事。

葛朗台请克罗旭吃饭的消息,这时轰动了全城;他前一天出售当年的收成,对全体种葡萄的背信的罪行,倒没有把人心刺激得这么厉害。苏格拉底的弟子阿契皮阿特,为了惊世骇俗,曾经把自己的狗割掉尾巴;如果这老奸巨猾的葡萄园主以同样的心思请客,或许他也可成为一个大人物;可是他老是玩弄城里的人,没有遇到过一个对手,所以从不把索漠人放在心上。台·格拉桑他们,知道了查理的父亲暴卒与可能破产的新闻,决意当天晚上就到他们的主顾家吊唁一番,慰问一番,同时探听一下他们为什么事,在这种情形之下请几位克罗旭吃饭。

五点整,特·篷风所长跟他的老叔克罗旭公证人,浑身上下穿得齐齐整整的来了。大家立刻入席,开始大嚼。葛朗台严肃,查理静默,欧也妮一声不出,葛朗台太太不比平时多开口,真是一顿款待吊客的丧家饭。

大家离席的时候,查理对伯父伯母说:

“对不起,我先告退了,有些极不愉快的长信要写。”

“请罢请罢,侄儿。”

他一走,葛朗台认为查理一心一意的去写信,什么都听不见的了,便狡狯的望着妻子说:

“太太,我们要谈的话,对你们简直是天书,此刻七点半,还是钻进你们的被窝去吧。明儿见,欧也妮。”

他拥抱了女儿,两位女子离开了堂屋。葛朗台与人交接的结果,早已磨炼得诡计多端,使一般被他咬得太凶的人常常暗里叫他老狗。那天晚上,他比平生任何时候都运用更多的机巧。倘使索漠前任区长的野心放得远大一些,再加机缘凑巧,爬上高位,奉派到国际会议中去,把他保护私人利益的长才在那里表现一番的话,毫无疑问他会替法国立下大功。但也说不定一离开索漠,老头儿只是一个毫无出息的可怜虫。有些人的头脑,或许像有些动物一般,从本土移到了另一个地方,离开了当地的水土,就没法繁殖。

“所……所长……先……先……先生,你你你……说……说说说过破破破产……”

他假装了多少年而大家久已当真的口吃,和他在雨天常常抱怨的耳聋,在这个场合使两位克罗旭难受死了,他们一边听一边不知不觉的扯动嘴脸,仿佛要把他故意卷在舌尖上的字眼代为补足。在此我们应当追叙一下葛朗台的口吃与耳聋的故事。

在安育地区,对当地的土话懂得那么透彻,讲得那么清楚的,谁都比不上这狡狯的葡萄园主。但他虽是精明透顶,从前却上过一个犹太人的当。在谈判的时候,那犹太人老把两手捧着耳朵,假装听不清,同时结结巴巴的口吃得厉害,永远说不出适当的字眼,以致葛朗台竟吃了善心的亏,自动替狡猾的犹太人寻找他心中的思想与字眼,结果把犹太人的理由代说了,他说的话倒像是该死的犹太人应该说的,他终于变了犹太人而不是葛朗台了。那场古怪的辩论所做成的交易,是老箍桶匠平生唯一吃亏的买卖。但他虽然经济上受了损失,精神上却得了一次很好的教训,从此得益不浅。葛朗台临了还祝福那个犹太人,因为他学会了一套本领,在生意上教敌人不耐烦,逼对方老是替我这方面打主意,而忘掉他自身的观点。那天晚上所要解决的问题,的确最需要耳聋与口吃,最需要莫名其妙的兜圈子,把自己的思想深藏起来:第一他不愿对自己的计划负责;第二他不愿授人话柄,要人家猜不透他的真主意。

“特·篷……篷……篷风先生。”

葛朗台称克罗旭公证人的侄子为篷风先生,三年以来这是第二次。所长听了很可能当作那奸刁的老头儿已经选定他做女婿。

“你你你……真的说……说破破破产,在……在某某……某些情形中可……可可以……由……由……”

“可以由商事裁判所出面阻止。这是常有的事。”特·篷风先生这么说,自以为把葛朗台老头的思想抓住了,或者猜到了,预备诚诚恳恳替他解释一番,便又道:“你听我说。”

“我听……听……听着。”老头儿不胜惶恐的回答,狡猾的神气,像一个小学生面上装作静听老师的话,暗地里却在讪笑。

“一个受人尊敬而重要的人物,譬如像你已故的令弟……”

“舍弟……是的。”

“有周转不灵的危险……”

“那……那那叫……叫作……周周周转不灵吗?”

“是的……以致免不了破产的时候,有管辖权的(请你注意)商事裁判所,可以凭它的判决,委任几个当事人所属的商会中人做清理委员。清理并非破产,懂不懂?一个破产的人名誉扫地,但宣告清理的人是清白的。”

“那相相差……太大了,要是……那……那并并并不……花……花……花更……更……更多的钱。”葛朗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