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欧也妮·葛朗台(10)
他走了。葛朗台带上大门,欧也妮和母亲呼吸都自由了。
那天以前,女儿在父亲前面从来不觉得拘束;但几小时以来,她的感情跟思想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妈妈,一桶酒能卖多少法郎?”
“你父亲的价钱是一百到一百五十,听说有时卖到两百。”
“那么他有一千四百桶收成的时候……”
“老实说,孩子,我不知道那可以卖到多少;你父亲从来不跟我谈他的生意。”
“这么说来,爸爸应该有钱哪。”
“也许是吧。不过克罗旭先生跟我说,他两年以前买了弗法劳丰。大概他现在手头不宽。”
欧也妮对父亲的财产再也弄不清了,她的计算便至此为止。
“他连看也没看我,那小少爷!”拿侬下楼说,“他躺在床上像条小牛,哭得像玛特兰纳,真想不到!这可怜的好少爷干吗这样伤心呀?”
“我们赶快去安慰安慰他吧,妈妈;等敲门,我们就下楼。”
葛朗台太太抵抗不了女儿那么悦耳的声音。欧也妮变得伟大了,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
两个人心里忐忑的上楼,走向查理的卧房。房门打开在那里。查理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他浸在泪水中间,不成音节的在那里哼哼唧唧。
“他对他父亲多好!”欧也妮轻轻地说。
这句话的音调,明明显出她不知不觉已经动了情,存着希望。葛朗台太太慈祥的望了女儿一眼,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
“小心,你要爱上他了。”
“爱他!”欧也妮答道,“你没有听见父亲说的话呢!”
查理翻了一个身,看见了伯母跟堂姊。
“父亲死了,我可怜的父亲!要是他把心中的苦难告诉我,我跟他两个可以想法子挽回啊。我的上帝!我的好爸爸!我以为不久就会看到他的,临走对他就没有什么亲热的表示……”
他一阵呜咽,说不下去了。
“我们为他祷告就是了,”葛朗台太太说,“你得听从主的意思。”
“弟弟,勇敢些!父亲死了是挽回不来的;现在应该挽回你的名誉……”
女人的本能和乖巧,对什么事都很机灵,在安慰人家的时候也是如此;欧也妮想教堂兄弟关切他自己,好减轻一些痛苦。
“我的名誉?”他猛的把头发一甩,抱着胳膊在床上坐起。
“啊!不错。伯父说我父亲是破产了。”
他凄厉的大叫一声,把手蒙住了脸。
“你走开,大姊,你走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饶恕我的父亲吧;他已经太痛苦了。”
年青人的真实的、没有计算、没有作用的痛苦的表现,真是又惨又动人。查理挥手教她们走开的时候,欧也妮和母亲两颗单纯的心,都懂得这是一种不能让旁人参与的痛苦。她们下楼,默默地回到窗下的座位上,不声不响的工作了一小时。凭着少女们一眼之间什么都看清了的眼睛,欧也妮早已瞥见堂兄弟美丽的梳妆用具,金镶的剪刀和剃刀之类。在痛苦的气氛中看到这种奢华气派,使她对比之下更关切查理。母女俩一向过的平静与孤独的生活,从来没有一桩这样严重的事,一个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刺激过她们的幻想。
“妈妈,”欧也妮说,“咱们应该替叔叔戴孝吧。”
“你父亲会决定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她们又不做声了。欧也妮一针一针缝着,有规律的动作很可使一个旁观的人觉察她内容丰富的冥想。这可爱的姑娘第一个愿望,是想跟堂兄弟一起守丧。
四点光景,门上来势汹汹的敲了一声,把葛朗台太太骇得心儿直跳,对女儿说:
“你父亲什么事呀?”
葛朗台高高兴兴的进来,脱下手套,两手拼命的搓,几乎把皮肤都擦破,幸而他的表皮像俄国皮那样上过硝似的,只差没有加过香料。——他踱来踱去,一刻不停的看钟。临了他心头的秘密泄露了,一点也不口吃的说:
“告诉你,太太,他们都中了我的计。咱们的酒卖掉了!荷兰人跟比国人今儿动身,我在广场上闲荡,在他们的旅馆前面,装作无聊的神气。你认识的那家伙就来找我。所有出产好葡萄的人都压着货不肯卖,我自然不去阻拦他们。咱们的比国人可是慌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结果是两百法郎一桶成交,一半付现。收到的货款全是黄金。合同已经签下,这六个路易是给你的佣金[13]。再过三个月,酒价一定要跌。”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很镇静,可是话中带刺。索漠人这时挤在广场上,葛朗台的酒脱手的消息已经把他们吓坏了,要是再听到上面的话,他们一定会气的发抖。人心的慌乱可能使酒价跌去一半。
“今年你不是有一千桶酒吗,父亲?”欧也妮问。
“是啊,小乖乖。”这个称呼是老箍桶匠快乐到了极点的表示。
“可以卖到二十万法郎喽?”
“是的,葛朗台小姐。”
“这样,父亲,你很容易帮查理的忙了。”
当初巴比伦王拜太查,看到神秘的手在墙上预告他的死亡时,他的愤怒与惊愕也不能跟这时葛朗台的怒火相比。他早已把侄儿忘得一干二净,却发觉侄儿始终盘踞在女儿心里,在女儿的计算之中。
“啊,好!这个花花公子一进了我的家,什么都颠倒了。你们摆阔,买糖果,花天酒地的请客。我可不答应。到了这个年纪,我总该知道怎么做人了吧!并且也轮不到女儿,轮不到谁来教训我。应该怎样对付我的侄儿,我就怎样对付。不用你们管。至于你,欧也妮,”他转过身子对她说,“再不许提到他,要不,我把你跟拿侬一起送到诺阿伊哀修院去,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再哼一声,明天就打发你走。他在哪儿,这孩子?下过楼没有?”
“没有,朋友。”葛朗台太太回答。
“他在干什么?”
“哭他的父亲哪。”欧也妮回答。
葛朗台瞪着女儿,想不出话来。他好歹也是父亲哪。在堂屋里转了两下,他急急忙忙上楼,躲进密室去考虑买公债的计划。连根砍掉的两千阿尔邦的林木,卖到六十万法郎;加上白杨,上年和当年的收入,以及最近成交的二十万法郎买卖,总数大概有九十万。公债行情是七十法郎,短时期内好赚二分利,他很想试一试。他拿起记载兄弟死讯的那张报纸,写下数目计算起来,虽然听到侄儿的呻吟,也没有听进耳朵。
拿侬跑来敲敲墙壁请主人下楼,晚饭已经预备好了。走到穹窿下面楼梯的最后一级,葛朗台心里想:
“既然有八厘利,我一定做这笔生意。两年以后可以有一百五十万金洋从巴黎提回来。哎,侄儿在哪里?”
“他说不要吃饭,”拿侬说,“真是不顾身体。”
“省省我的粮食也好。”主人回答。
“是啵。”她说。
“嘿!他不会永远哭下去的。肚子饿了,树林里的狼也躲不住呢。”
晚饭时候,大家好古怪的不出一声。等到桌布拿掉了,葛朗台太太才说:
“好朋友,咱们该替兄弟戴孝吧。”
“真是,太太,你只晓得想出花钱的玩意儿。戴孝在乎心,不在乎衣服。”
“可是兄弟的孝不能不戴,教会吩咐我们……”
“就在你六个路易里支出,买你们的孝服罢。我只要一块黑纱就行。”
欧也妮抬起眼睛向上望了望,一言不发。她慷慨的天性素来潜伏着,受着压制,第一遭觉醒了,又时时刻刻受到伤害。
这一晚,表面上跟他们单调生活中无数的夜晚一样,但确是最难受的一晚。欧也妮头也不抬的做她的活计,也不动用隔夜给查理看得一文不值的针线匣。葛朗台太太编织她的套袖。葛朗台坐在一边把大拇指绕动了四小时,想着明天会教索漠全城吃惊的计算,出神了。
那晚谁也没有上门。满城都在谈论葛朗台的那一下辣手,他兄弟的破产,和侄子的到来。为了需要对共同的利益唠叨一番,索漠城内所有中上阶级的葡萄园主,都挤在台·格拉桑府上,对前任区长破口大骂。
拿侬照例绩麻,堂屋的灰色的楼板下面,除了纺车声,便没有别的声响。
“嗳,嗳,咱们都爱惜舌头,舍不得用哪。”她说着,露出一排又白又大的牙齿,像光杏仁。
“是呀,什么都得爱惜。”葛朗台如梦方醒似的回答。
他远远看到三年以后的八百万家私,他在一片黄金的海上载沉载浮。
“咱们睡觉吧。我代表大家去向侄儿说一声晚安,顺便瞧瞧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葛朗台太太站在二层楼的楼梯台上,想听听老头儿跟查理说些什么。欧也妮比母亲大胆,更走上两级。
“喂,侄儿,你心里难受是不是?好吧,你哭吧,这是常情。父亲总是父亲。可是我们遇到苦难就得耐心忍受。你在这里哭,我却在替你打算。你瞧,做伯父的对你多好。来,拿出勇气来。要不要喝一小杯酒呢?”
索漠的酒是不值钱的:请人喝酒就像印度人请喝茶。
“哎,”葛朗台接着说,“你没有点火。要不得,要不得!做什么事都得看个清楚啊。”
说着他走到壁炉架前面。
“呦!这不是白烛么?哪儿来的白烛?娘儿们为了替这个孩子煮鸡蛋,把我的楼板都会拆掉呢!”
一听到这几句,母女俩赶紧回房,钻在床上,像受惊的耗子逃回老窠一样快。
“葛朗台太太,你有金山银山不是?”丈夫走进妻子的卧房问。
“朋友,我在祷告,等一会好不好?”可怜的母亲声音异样的回答。
“见他的鬼,你的好天爷!”葛朗台咕噜着说。
凡是守财奴都只知道眼前,不相信来世。葛朗台这句话,把现在这个时代赤裸裸的暴露了出来。金钱控制法律,控制政治,控制风俗,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学校,书籍,人物,主义,一切都在破坏对来世的信仰,破坏这一千八百年以来的社会基础。如今坟墓只是一个无人惧怕的阶段。死后的未来,给提到现在来了。不管什么义与不义,只要能够达到尘世的天堂,享尽繁华之福,化心肝为铁石,胼手胝足的去争取暂时的财富,像从前的殉道者为了未来的幸福而受尽苦难一样。这是今日最普遍的,到处都揭橥着的思想,甚至法律上也这样写着。法律不是问立法者“你想些什么?”而是问“你出多少代价?”等到这种主义从布尔乔亚传布到平民大众的时候,真不知我们的国家要变成什么模样。
“太太,你完了没有?”老箍桶匠问。
“朋友,我还在为你祈祷呢。”
“好吧!再见。明儿早上再谈。”
可怜的女人睡下时,仿佛小学生没有念熟功课,深怕醒来看到老师生气的面孔。正当她怀着鬼胎钻入被窝,蒙住耳朵时,欧也妮穿着衬衣,光着脚,跑到床前,吻着她的前额说:
“噢!好妈妈,明天我跟他说,一切都是我做的。”
“不行,他会送你到诺阿伊哀。还是让我来对付,他不会把我吃掉的。”
“你听见没有,妈妈?”
“什么?”
“他老是在哭哪。”
“去睡觉吧,孩子。你光着脚要受凉了,地砖潮得很呢。”
这一天重大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有钱而可怜的独养女儿,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日;从今以后,她的睡眠再没有从前那么酣畅那么深沉了。
人生有些行为,虽然千真万确,但从事情本身看,往往像是不可能的。大概我们对于一些自发的决心,从没加以心理的剖析,对于促成那些行为的神秘的原因,没有加以说明。欧也妮深刻的热情,也许要在她最微妙的组织中去分析;因为她的热情,如一般爱挖苦的人所说的,变成了一种病,使她终身受到影响。许多人宁可否认事情的结局,不愿估计一下把许多精神现象暗中联系起来的关系,枢纽和连锁的力量。在懂得观察人性的人,看了欧也妮的过去,就知道她会天真到毫无顾忌,会突如其来的流露感情。她过去的生活越平静,女子的怜悯,这最有机智的情感,在她心中发展得越猛烈。所以被白天的事情扰乱之下,她夜里惊醒了好几次,探听堂兄弟的声息,以为又听到了从隔天起一直在她心中响着的哀叹:忽而她看见他悲伤得闭住了气,忽而梦见他差不多要饿死了。黎明时分,她确实听到一声可怕的呼喊,便立刻穿衣,在晨光中蹑手蹑脚的赶到堂兄弟房里。房门打开着,白烛一直烧到烛盘底上。查理疲倦之极,在靠椅中和衣睡着,脑袋倒在床上。他像一般空肚子的人一样做着梦。欧也妮此时尽可哭个痛快,尽可仔细鉴赏这张年青秀美的脸,脸上刻画着痛苦的痕迹,眼睛哭肿了,虽然睡着,似乎还在流泪。查理睡梦中受到精神的感应,觉得欧也妮来了,便睁开眼睛,看见她满脸同情的站在面前。
“噢,大姊,对不起。”他显然不知道什么时间,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弟弟,这里还有几颗真诚的心听到你的声音,我们以为你需要什么呢。你该好好的睡,这样坐着太累了。”
“是的。”
“那么再见吧。”
她赶紧溜走,觉得跑到这儿来又高兴又害臊。只有天真才会做出这种冒失的事。要是心里明白的话,连德行也会像罪恶一般作种种计较的。欧也妮在堂兄弟面前并没发抖,一回到自己屋里却两腿站不直了。浑浑噩噩的生活突然告终,她左思右想的考虑起来,把自己大大的埋怨了一番。“他对我要怎么想呢?以为我爱上了他吧。”其实这正是她最希望的。坦白的爱情自有它的预感,知道爱能生爱。幽居独处的姑娘,居然偷偷跑进一个青年的屋子,真是何等的大事!在爱情中间,有些思想有些行为,对某些心灵不就等于神圣的婚约吗?
一小时以后,她走进母亲房内,像平时一样服侍她起床。然后她们俩坐在窗下老位置上等候葛朗台,焦急的情绪正如一个人害怕责骂与惩戒的时候,心发冷发热,或者揪紧或者膨胀,看各人的气质而定。这种情绪也很自然,连家畜也感觉到:它们自己不小心而受了伤可以不哼一声,犯了过失挨了打,一点儿痛苦就会使它们号叫。老头儿下楼了,心不在焉的跟太太说话,拥抱了一下欧也妮,坐上饭桌,仿佛已经忘记了隔夜恐吓的话。
“侄儿怎么啦?这孩子倒不打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