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欧也妮·葛朗台(12)
“可是即使没有商事裁判所帮忙,仍旧可以宣告清理的,因为,”所长吸了一撮鼻烟,接着说,“你知道宣告破产要经过怎样的手续吗?”
“是呀,我从来没有想……想……想过。”葛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往下说,“当事人或者他的合法登记的代理人,要亲自造好一份资产负债表,送往法院书记室。第二,由债权人出面申请。可是如果当事人不提出资产负债表,或者债权人不声请法院把当事人宣告破产,那么怎么办呢?”
“对……对对对啦,怎……怎……怎么办呢?”
“那么死者亲族,代表人,承继人,或者当事人自己,如果他没有死,或者他的朋友,如果他避不见面,可以办清理。也许你想把令弟的债务宣告清理吧?”所长问。
“啊!葛朗台!”公证人嚷道,“那可好极了。我们偏僻的内地还知道名誉的可贵。要是你保得身家清白,因为这的确与你的身家有关,那你真是大丈夫了……”
“伟大极了!”所长插嘴道。
“当……当然,”老头儿答道,“我兄兄兄弟姓……姓……姓葛朗台,跟……跟我我……我……我一样,还……还……还还用说吗?我……我……我……我没有说不。清清……清……清……清理,在在……无……无论何……何种情……情形之下,从从……各各……各……方面看看看,对我侄……侄……侄儿是很……很……很有有有利的,侄……侄侄儿又又又是我……我喜……喜欢的。可是先……先要弄清楚。我不认……认……认得那些巴黎的坏蛋。我……我是在索……索漠,对不对?我的葡葡葡萄秧,沟沟渠,总总……总之,我有我的事事事情。我从没出过约……约……约期票。什么叫作约期票?我收收收……收到过很……很多,从来没有……出……出给人家。我只……只……只知道约期票可……可可可以兑现,可……可可以贴贴贴现。听……听说约……约……约期票可可以赎赎赎回……”
“是的,”所长说,“约期票可以打一个折扣从市场上收回来。你懂吗?”
葛朗台两手捧着耳朵,所长把话再说了一遍。
“那么,”老头儿答道,“这些事情也……也有好有坏啰?我……我……我老了,这这这些都……都弄弄……弄不清。我得留……留在这儿看……看……看守谷子。谷子快……快收了,咱们靠……靠……靠谷子开……开开销。最要紧的是,看……看好收成,在法劳丰我我……我有重……重要的收入。我不能放……放……放弃了家去去对对……对付那些鬼……鬼……鬼……鬼事,我又搅搅不清。你你说……要避免破产,要办办……办清……清……清理,我得去巴黎。一个人又不不……不是一只鸟,怎怎……怎么能同时在……在……在两个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公证人嚷道,“可是老朋友,你有的是朋友,有的是肯替你尽心出力的朋友。”
“得啦,”老头儿心里想,“那么你自己提议呀!”
“倘使派一个人到巴黎去,找到令弟琪奥默最大的债主,对他说……”
“且慢,”老头儿插嘴道,“对他说……说什么?是……是不是这……这样:‘索漠的葛朗台长……索漠……的葛朗台短,他爱他的兄弟,爱他的侄……侄……侄子。葛朗台是一个好哥……哥哥,有一番很好的意思。他的收……收……收成卖了好价。你们不要宣告破……破……破……破产,你们集集集合起来,委……委……委托几个清……清……清理人。那那时葛朗台再……再……再瞧着办。与其让法院里的人沾……沾……沾手,不如清理来……来……来得上算……’嗯,是不是这么说?”
“对!”所长回答。
“因为,你瞧,篷……篷……篷……篷风先生,我们要三……三思而行。做……做不到总……总是做……做不到。凡是花……花……花钱的事,先得把收支搞清楚,才才才不至于倾……倾……倾家荡产。嗯,对不对?”
“当然喽,”所长说,“我吗,我认为花几个月的时间,出一笔钱,以协议的方式付款,可以把债券全部赎回。啊,啊!你手里拿块肥肉,那些狗还不跟你跑吗?只要不宣告破产,把债权证件抓在你手里,你就是白璧无瑕。”
“白……白……白璧?”葛朗台又把两手捧着耳朵,“我不懂什么白……白……白璧。”
“哎,”所长嚷道,“你听我说呀。”
“我……我我听着。”
“债券是一种商品,也有市价涨落。这是根据英国法学家虞莱弥·朋撒姆关于高利贷的理论推演出来的。他曾经证明,大家谴责高利贷的成见是荒谬的。”
“嗯!”好家伙哼了一声。
“据朋撒姆的看法,既然原则上金钱是一种商品,代表金钱的东西也是一种商品,既然是商品,就免不了市价涨落;那么契据这种商品,有某人某人签字的文件,也像旁的货物一样,市场上会忽而多忽而少,它们的价值也就忽而高忽而低,法院可以要人家……(哦,我多糊涂,对不起……)我认为你可以把令弟的债券打个二五扣赎回来。”
“他叫……叫……叫作虞……虞……虞莱弥·朋……”
“朋撒姆,是个英国人。”
“这个虞莱弥,使我们在生意上再用不到怨气冲天。”公证人笑着说。
“这些英国人有……有……有时真讲情……情理,”葛朗台说,“那么,照朋……朋……朋撒姆的看法,要是我兄弟的债券值……值……值多少……实际是并不值!我我……我……我说得对不对?我觉得明白得很……债主可能……不,不可能……我懂……懂懂得。”
“让我解释给你听吧,”所长说,“在法律上要是你拿到葛朗台号子所有欠人的债券,令弟和他的继承人就算跟大家两讫了,行了。”
“行了。”老头儿也跟着说了一遍。
“以公道而论,要是令弟的债券,在市场上谈判好,(谈判,你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吗?)谈判好打多少折扣;要是你朋友中有人在场收买了下来,既然债权人自愿出售而并没受暴力胁迫,那么令弟的遗产就光明正大的没有什么负债了。”
“不错……生……生……生意是生意,这是老话,”箍桶匠说,“可是,你明……明……明……明白,这很……很……很难。我……我……我没有钱钱钱,也……也……也没有空,没有空也没……”
“是的,你不能分身。那么我代你上巴黎。(旅费归你,那是小意思。)我去找那些债权人,跟他们谈,把债券收回,把付款的期限展缓,只要在清算的总数上多付一笔钱,一切都好商量的。”
“咱咱咱们再谈,我不……不……不……能,我不愿随……随……随便答应,在在在……没……没有……做……做不到,总是做……做不到。你你你明白?”
“那不错。”
“你跟……跟……跟我讲……讲……讲的这一套,把我……我……我头都胀……胀……胀昏了。我活到现在,第……第……第一次要想……想到这这……”
“对,你不是法学家。”
“不过是一个可……可……可怜的种葡萄的,你……你……你刚才说的,我一点儿不知道,我……我……我得研……研……研究一一一下。”
“那么……”所长似乎想把他们的谈话归纳出一个结论来。公证人带着埋怨的口吻插嘴道:
“老侄!……”
“哦,叔叔?”
“你应当让葛朗台先生说明他的意思。委托这样一件事不是小事。咱们的朋友应当把范围说清……”
大门上一声锤子,报告台·格拉桑一家来了,他们的进场和寒暄,打断了克罗旭的话。这一打岔,公证人觉得很高兴,葛朗台已经在冷眼觑他,肉瘤颤巍巍的表示心中的激动。可是第一,小心谨慎的公证人认为一个初级裁判所所长根本不宜于上巴黎去钓债权人上钩,牵入与法律抵触而不清不白的阴谋中去;其次,葛朗台老头肯不肯出钱还一点没有表示,侄儿就冒冒失失的参与,也使公证人莫名其妙的觉得害怕。所以他趁台·格拉桑他们进来的当儿,抓着所长的胳膊,把他拉到一个窗洞下面:
“老侄,你的意思表示得够了;献殷勤也应当适可而止。你想他的女儿想昏了。不要见鬼,没头没脑的乱冲乱撞。现在让我来把舵,你只要从旁边助我一臂就行。难道你值得以堂堂法官之尊,去参与这样一件……”
他没有说完,听见台·格拉桑向老箍桶匠伸着手说:
“葛朗台,我们知道府上遭了不幸,琪奥默·葛朗台的号子出了事,令弟去世了,我们特地来表示哀悼。”
公证人插嘴道:
“最不幸的是二爷的死。要是他想到向兄长求救,就不至于自杀了。咱们的老朋友爱名誉,连指甲缝里都爱到家,他想出面清理巴黎葛朗台的债务呢。舍侄为免得葛朗台在这桩涉及司法的交涉中找麻烦,提议立刻代他去巴黎跟债权人磋商,使他们相当的满足。”
这段话,加上葡萄园主摸着下巴的态度,教三位台·格拉桑诧异到万分,他们一路来的时候还在称心如意的骂葛朗台守财奴,差不多认为兄弟就是给他害死的。这时银行家却望着他的太太嚷道:
“啊!我早知道的!喂,太太,我路上跟你怎么说的?葛朗台连头发根里都是爱惜名誉的,绝不肯让他们的姓氏有一点儿沾污。有钱而没有名誉是一种病。咱们内地还有人爱名誉呢!葛朗台,你这个态度好极了,好极了。我是一个老军人,装不了假,只晓得把心里的话直说。这真是,我的天!伟大极了。”说着银行家热烈的握着他的手。
“可可可是伟……伟……伟大要花大……大……大钱呀。”老头儿回答。
“但是,亲爱的葛朗台,”台·格拉桑接着说,“请所长先生不要生气,这纯粹是件生意上的事,要一个生意上的老手去交涉的。什么回复权,预支,利息的计算,全得内行。我有些事上巴黎去,可以附带代你……”
“咱们俩慢慢地来考虑,怎怎……怎么样想出一个可……可……可能的办法,使我不……不……不至于贸贸然答……答……答应我……我……我不愿愿愿意做的事,”葛朗台结结巴巴的回答,“因为,你瞧,所长先生当然要我负担旅费的。”说这最后几句时他不口吃了。台·格拉桑太太便说:
“嗳!到巴黎去是一种享受,我愿意自己花旅费去呢。”
她对丈夫丢了一个眼风,似乎鼓励他不惜代价把这件差事从敌人手里抢过来;她又带着嘲弄的神气望望两位脸色沮丧的克罗旭。
于是葛朗台抓住了银行家的衣钮,拉他到一边对他说:
“在你跟所长中间,我自然更信托你。而且,”他的肉瘤牵动了几下,“其中还有文章呢。我想买公债,大概有好几万法郎的数目,可是只预备出八十法郎的价钱。据说月底行市会跌。你是内行,是不是?”
“嘿!岂敢!这样说来,我得替你收进几万法郎的公债啰?”
“嘘!开场小做做。我玩这个,谁都不让知道。你可以买月底的期货;可是不能教克罗旭他们得知,他们会不高兴。既然你上巴黎去,请你替我可怜的侄儿探探风色。”
“就这样吧,”台·格拉桑提高了嗓子,“明天我搭驿车动身,几点钟再来请示细节呢?”
“明天五点吧,吃晚饭以前。”葡萄园主搓着手。
两家客人又一起坐了一会。台·格拉桑趁谈话停顿的当儿拍拍葛朗台的肩膀说:
“有这样的同胞兄弟,叫人看了也痛快……”
“是呀是呀,”葛朗台回答说,“表面上看不出,我可是极重骨……骨肉之情。我对兄弟很好,可以向大家证明,要是花……花……花钱不……不多……”银行家不等他说完,很识趣的插嘴道:
“咱们告辞了,葛朗台。我要提早动身的话,还得把事情料理料理。”
“好,好,为了刚才和你谈的那件事,我……我要进……进……进我的‘评评……评……评议室’去,像克罗旭所长说的。”
“该死!一下子我又不是特·篷风先生了。”法官郁郁不乐的想,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庭上给辩护律师弄得不耐烦似的。
两家敌对的人物一齐走了。早上葛朗台出卖当地葡萄园主的行为,都给忘掉了,彼此只想刺探对方:对于好家伙在这件新发生的事情上存什么心,是怎么一个看法;可是谁也不肯表示。
“你跟我们上特·奥松华太太家去吗?”台·格拉桑问公证人。
“咱们过一会去,”所长回答,“要是家叔允许的话,我答应特·格里鲍果小姐到她那边转一转的,我们要先上那儿。”
“那么再见啰,诸位。”台·格拉桑太太说。
他们别过了两位克罗旭,才走了几步,阿道夫便对他的父亲说:
“他们这一下可冒火呢,嗯?”
“别胡说,孩子,”他母亲回答道,“他们还听得见。而且你的话不登大雅,完全是法科学生的味儿。”
法官眼看台·格拉桑一家走远之后,嚷道:
“喂,叔叔!开场我是特·篷风所长,结果仍旧是光杆儿的克罗旭。”
“我知道你会生气;不过风向的确对台·格拉桑有利。你聪明人怎么糊涂起来了!葛朗台老头‘咱们再谈’那一套,由他们去相信吧。孩子,你放心,欧也妮还不一样是你的?”
不多一会,葛朗台慷慨的决心同时在三份人家传布开去,城里的人只谈着这桩手足情深的义举。葛朗台破坏了葡萄园主的誓约而出卖存酒的事,大家都加以原谅,一致佩服他的诚实,赞美他的义气,那是出于众人意料之外的。法国人的性格,就是喜欢捧一时的红角儿,为新鲜事儿上劲。那些群众竟是健忘得厉害。
葛朗台一关上大门,就叫唤拿侬:
“你别把狗放出来,等会儿睡觉,咱们还得一起干事呢。十一点钟的时候,高诺阿莱会赶着法劳丰的破车到这儿来。你留心听着,别让他敲门,叫他轻轻地进来。警察局不许人家黑夜里高声大气的闹。再说,乡邻也用不到知道我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