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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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欧也妮·葛朗台(9)

“你们终年住在这儿吗?”查理问。他发觉堂屋在白天比在灯光底下更丑了。

“是的,”欧也妮望着他回答,“除非收割葡萄的时候,我们去帮一下拿侬,住在诺阿伊哀修道院里。”

“你们从来不出去遛遛吗?”

“有时候,星期日做完了晚祷,天晴的话,”葛朗台太太回答,“我们到桥边去,或者在割草的季节去看割草。”

“这儿有戏院没有?”

“看戏!”葛朗台太太嚷道,“看戏子!哎哟,侄少爷,难道你不知道这是该死的罪孽吗?”

“喂,好少爷,”拿侬捧着鸡子进来说,“请你尝尝带壳子鸡。”

“哦!新鲜的鸡子?”查理叫道,他正像那些惯于奢华的人一样,已经把他的鹧鸪忘掉了,“好极了!可有些牛油吗,好嫂子?”

“啊!牛油!那么你们不想吃千层饼了?”老妈子说。

“把牛油拿来,拿侬!”欧也妮叫道。

少女留神瞧着堂兄弟把面包切成小块,觉得津津有味,正如巴黎最多情的女工,看一出好人得胜的戏一样。查理受过极有风度的母亲教养,又给一个时髦女子琢磨过了,的确有些爱娇而文雅的小动作,颇像一个风骚的情妇。少女的同情与温柔,真有磁石般的力量。查理一看见堂姊与伯母对他的体贴,觉得那股潮水般向他冲来的感情,简直没法抗拒。他对欧也妮又慈祥又怜爱的瞧了一眼,充满了笑意。把欧也妮端相之下,他觉得纯洁的脸上线条和谐到极点,态度天真,清朗有神的眼睛闪出年青的爱情,只有愿望而没有肉欲的成分。

“老实说,亲爱的大姊,要是你盛装坐在巴黎歌剧院的花楼里,我敢保证伯母的话没有错,你要叫男人动心,叫女人妒忌,他们全得犯罪呢。”

这番恭维虽然使欧也妮莫名其妙,却把她的心抓住了,快乐得直跳。

“噢!弟弟,你取笑我这个可怜的乡下姑娘。”

“要是你识得我的脾气,大姊,你就知道我是最恨取笑的人:取笑会使一个人的心干枯,伤害所有的情感。”

说罢他有模有样的吞下一小块涂着牛油的面包。

“对了,大概我没有取笑人家的聪明,所以吃亏不少。在巴黎,‘他心地好呀’这样的话,可以把一个人羞得无处容身。因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其蠢似牛’。但是我,因为有钱,谁都知道我拿起随便什么手枪,三十步外第一下就能打中靶子,而且还是在野地里,所以没有人敢开我的玩笑。”

“侄儿,这些话证明你的心好。”

“你的戒指漂亮极了,”欧也妮说,“给我瞧瞧不妨事吗?”

查理伸手脱下戒指,欧也妮的指尖,和堂兄弟粉红的指甲轻轻碰了一下,马上脸红了。

“妈妈,你看,多好的手工。”

“噢!多少金子啊?”拿侬端了咖啡进来,说。

“这是什么?”查理笑着问,他指着一个又高又瘦的土黄色的陶壶,上过釉彩,里边搪瓷的,四周堆着一圈灰土;里面的咖啡冲到面上又往底下翻滚。

“煮滚的咖啡呀。”拿侬回答。

“啊!亲爱的伯母,既然我在这儿住,至少得留下些好事做纪念。你们太落伍了!我来教你们怎样用夏伯太咖啡壶来煮成好咖啡。”

接着他解释用夏伯太咖啡壶的一套方法。

“哎唷,这样麻烦,”拿侬说,“要花上一辈子的工夫。我才不高兴这样煮咖啡呢。不是吗,我煮了咖啡,谁给咱们的母牛割草呢?”“我来割。”欧也妮接口。

“孩子!”葛朗台太太望着女儿。

这句话,把马上要临到这可怜的青年头上的祸事,提醒了大家,三个妇女一齐闭口,不胜怜悯的望着他,使他大吃一惊。

“什么事,大姊?”

欧也妮正要回答,被母亲喝住了:“嘘!孩子,你知道父亲会对先生说的……”

“叫我查理罢。”年青的葛朗台说。

“啊!你名叫查理?多美丽的名字!”欧也妮叫道。

凡是预感到的祸事,差不多全会来的。拿侬,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想到老箍桶匠回家就会发抖的,偏偏听到那么熟悉的门锤声响了一下。

“爸爸来了!”欧也妮叫道。

她在桌布上留下了几块糖,把糖碟子收了。拿侬把盛鸡蛋的盘子端走。葛朗台太太笔直的站着,像一头受惊的小鹿。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惊慌,弄得查理莫名其妙。他问:

“嗨,嗨,你们怎么啦?”

“爸爸来了呀。”欧也妮回答。

“那又怎么样?……”

葛朗台进来,尖利的眼睛望了望桌子,望了望查理,什么都明白了。

“啊!啊!你们替侄儿摆酒,好吧,很好,好极了!”他一点都不口吃的说,“猫儿上了屋,耗子就在地板上跳舞啦。”

“摆酒?……”查理暗中奇怪。他想象不到这份人家的伙食和生活习惯。

“把我的酒拿来,拿侬。”老头儿吩咐。

欧也妮端了一杯给他。他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面子很阔的牛角刀,割了一块面包,拿了一些牛油,很仔细的涂上了,就地站着吃起来。这时查理正把糖放入咖啡。葛朗台一眼瞥见那么些糖,便打量着他的女人,她脸色发白的走了过来。他附在可怜的老婆耳边问。

“哪儿来的这么些糖?”

“拿侬上番查铺子买的,家里没有了。”

这默默无声的一幕使三位女人怎样的紧张,简直难以想象。拿侬从厨房里跑出来,向堂屋内张望,看看事情怎么样。查理尝了尝咖啡,觉得太苦,想再加些糖,已经给葛朗台收起了。

“侄儿,你找什么?”老头儿问。

“找糖。”

“冲些牛奶,咖啡就不苦了。”葛朗台回答。

欧也妮把父亲藏起的糖碟子重新拿来放上桌子,声色不动的打量着父亲。真的,一个巴黎女子帮助情人逃走,用娇弱的胳膊拉住从窗口挂到地下的丝绳那种勇气,也不见得胜过把糖重新放上桌子时欧也妮的勇气。可是巴黎女子是有酬报的,美丽的手臂上每根受伤的血管,都会由情人用眼泪与亲吻来滋润,用快乐来治疗;欧也妮被父亲霹雳般的目光瞪着,惊慌到心都碎了,而这种秘密的痛苦,查理是永远不会得知的。

“你不吃东西吗,太太?”葛朗台问他的女人。

可怜的奴隶走过来恭恭敬敬切了块面包,捡了一只梨。欧也妮大着胆子请父亲吃葡萄:

“爸爸,尝尝我的干葡萄吧!——弟弟,也吃一点好不好?这些美丽的葡萄,我特地为你摘来的。”

“哦!再不阻止的话,她们为了你要把索漠城抢光呢,侄儿。你吃完了,咱们到花园里去;我有事跟你谈,那可是不甜的喽。”

欧也妮和母亲对查理瞅了一眼,那种表情,查理马上懂得了。

“你是什么意思呢,伯父?自从我可怜的母亲去世以后……(说到母亲二字他的声音软了下来),不会再有什么祸事的了……”

“侄儿,谁知道上帝想用什么灾难来磨炼我们呢?”他的伯母说。

“咄,咄,咄,咄!”葛朗台叫道,“又来胡说八道了——侄儿,我看到你这双漂亮雪白的手真难受。”他指着手臂尽处那双羊肩般的手。

“明明是生来捞钱的手!你的教养,却把我们做公事包放票据用的皮,穿在你脚上。不行哪!不行哪!”

“伯父,你究竟什么意思?我可以赌咒,简直一个字都不懂。”

“来吧。”葛朗台回答。

吝啬鬼把刀子折起,喝干了杯中剩下的白酒,开门出去。

“弟弟,拿出勇气来呀!”

少女的声调教查理浑身冰冻,他跟着好厉害的伯父出去,焦急得要命。拿侬和欧也妮母女,抑捺不住好奇心,一齐跑到厨房,偷偷瞧着两位演员,那幕戏就要在潮湿的小花园中演出了。伯父跟侄儿先是不声不响的走着。

说出查理父亲的死讯,葛朗台并没觉得为难,但知道查理一个钱都没有了,倒有些同情,私下想怎样措辞才能把悲惨的事实弄得和缓一些。“你父亲死了”这样的话,没有什么大不了,为父的总死在孩子前面。可是“你一点家产都没有了”这句话,却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老头儿在园子中间格格作响的砂径上已经走到了第三转。在一生的重要关头,凡是悲欢离合之事发生的场所,总跟我们的心牢牢粘在一块。所以查理特别注意到小园中的黄杨,枯萎的落叶,剥落的围墙,奇形怪状的果树,以及一切别有风光的细节;这些都将成为他不可磨灭的回忆,和这个重大的时间永久分不开。因为激烈的情绪有一种特别的记忆力。

葛朗台深深呼了一口气:

“天气真热,真好。”

“是的,伯父,可是为什么?……”

“是这样的,孩子,”伯父接着说,“我有坏消息告诉你。你父亲危险得很……”

“那么我还在这儿干吗?”查理叫道,“拿侬,上驿站去要马!我总该在这里弄到一辆车吧。”他转身向伯父补上一句。可是伯父站着不动。

“车呀马呀都不中用了。”葛朗台瞅着查理回答,查理一声不出,眼睛发呆了。“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着了。他已经死了。这还不算,还有更严重的事呢,他是用手枪自杀的……”

“我的父亲?……”

“是的。可是这还不算。报纸上还有名有分的批评他呢。噢,你念吧。”

葛朗台拿出向克罗旭借来的报纸,把那段骇人的新闻送在查理眼前。可怜的青年这时还是一个孩子,还在极容易流露感情的年纪,他眼泪涌了出来。

“啊,好啦,”葛朗台私下想,“他的眼睛吓了我一跳。现在他哭了,不要紧了。”

“这还不算一回事呢,可怜的侄儿,”葛朗台高声往下说,也不知道查理有没有在听他,“这还不算一回事呢,你慢慢会忘掉的,可是……”

“不会!永远不会!爸爸呀!爸爸呀!”

“他把你的家败光了,你一个钱也没有了。”

“那有什么相干?我的爸爸呢?……爸爸!”

围墙中间只听见号哭与抽噎的声音凄凄惨惨响成一片,而且还有回声。三个女人都感动得哭了:眼泪跟笑声一样会传染的。查理不再听他的伯父说话了,他冲进院子,摸到楼梯,跑到房内横倒在床上,把被窝蒙着脸,预备躲开了亲人痛哭一场。

“让第一阵暴雨过了再说,”葛朗台走进堂屋道。这时欧也妮和母亲急匆匆的回到原位,抹了抹眼泪,颤巍巍的手指重新做起活计来。“可是这孩子没有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钱还重。”

欧也妮听见父亲对最圣洁的感情说出这种话,不禁打了个寒噤。从此她就开始批判父亲了。查理的抽噎虽然沉了下去,在这所到处有回声的屋子里仍旧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来自地下的沉痛的呼号,慢慢地微弱,到傍晚才完全止住。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说。

这句慨叹可出了事。葛朗台老头瞅着他的女人,瞅着欧也妮和糖碟子,记起了请倒霉侄儿吃的那顿丰盛的早餐,便站在堂屋中央,照例很镇静的说:

“啊!葛朗台太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乱花钱。我的钱不是给你买糖喂那个小混蛋的。”

“不关母亲的事,”欧也妮说,“是我……”

“你成年了就想跟我闹别扭是不是?”葛朗台截住了女儿的话,“欧也妮,你该想一想……”

“父亲,你弟弟的儿子在你家里总不成连……”

“咄,咄,咄,咄!”老箍桶匠这四个字全是用的半音阶,“又是我弟弟的儿子呀,又是我的侄儿呀。哼,查理跟咱们什么相干?他连一个子儿,半个子儿都没有;他父亲破产了。等这花花公子称心如意的哭够了,就叫他滚蛋;我才不让他把我的家搅得天翻地覆呢。”

“父亲,什么叫作破产?”

“破产,”父亲回答说,“是最丢人的事,比所有丢人的事还要丢人。”

“那一定是罪孽深重啰,”葛朗台太太说,“我们的弟弟要入地狱了吧。”

“得了吧,你又来婆婆妈妈的,”他耸耸肩膀,“欧也妮,破产就是窃盗,可是有法律保护的窃盗。人家凭了琪奥默·葛朗台的信用跟清白的名声,把口粮交给他,他却统统吞没了,只给人家留下一双眼睛落眼泪。破产的人比路劫的强盗还要不得:强盗攻击你,你可以防卫,他也拼着脑袋;至于破产的人……总而言之,查理是丢尽了脸。”

这些话一直响到可怜的姑娘心里,全部说话的分量压在她心头。她天真老实的程度,不下于森林中的鲜花娇嫩的程度,既不知道社会上的教条,也不懂似是而非的论调,更不知道那些骗人的推理;所以她完全相信父亲的解释,不知他是有心把破产说得那么卑鄙,不告诉她有计划的破产跟迫不得已的破产是不同的。

“那么父亲,那桩倒霉事儿你没有法子阻拦吗?”

“兄弟并没有跟我商量;而且他亏空四百万呢。”

“什么叫作一百万,父亲?”她那种天真,好像一个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孩子。

“一百万吗?”葛朗台说,“那就是一百万个二十铜子的钱,五个二十铜子的钱才能凑成五法郎。”

“天哪!天哪!叔叔怎么能有四百万呢?法国可有人有这么几百万几百万的吗?”

葛朗台老头摸摸下巴,微微笑着,肉瘤似乎胀大了些。

“那么堂兄弟怎么办呢?”

“到印度去,照他父亲的意思,他应该想法在那儿发财。”

“他有没有钱上那儿去呢?”

“我给他路费……送他到……是的,送他到南德。”欧也妮跳上去勾住了父亲的脖子。

“啊!父亲,你真好,你!”

她拥抱他的那股劲儿,差一点叫葛朗台惭愧,他的良心有些不好过了。

“赚到一百万要很多时候吧?”她问。

“噢,”箍桶匠说,“你知道什么叫作一块拿破仑[12]吧;一百万就得五万拿破仑。”

“妈妈,咱们得替他念‘九天经’吧?”

“我已经想到了。”母亲回答。

“又来了!老是花钱,”父亲嚷道,“啊!你们以为家里几千几百的花不完吗?”

这时顶楼上传来一声格外凄惨的悲啼,把欧也妮和她的母亲吓呆了。

“拿侬,上去瞧瞧,别让他自杀了,”葛朗台这句话把母女俩听得脸色发白,他却转身吩咐她们:“啊!你们,别胡闹。我要走了,跟咱们的荷兰客人打交道去,他们今天动身。过后我得去看克罗旭,谈谈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