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茶道女子(一)
济世堂后方院落,入眼便是一片雅致之景。
庭院正中有着高低两个堆砌的水池,其间搭着一根手臂粗细的中空竹筒,高池子中的活水透过竹筒流入低矮水池中。
照理说这般流动,稍高池子中的水早该流干了才是,但令济世堂伙计们都惊奇的是,这水就好似流之不尽似的,源源不断得从地下涌来。
水池边上,便是一片如林的青竹,竹身正直,长安城的官员雅士家中或多或少会栽上几棵。
翠竹荫下的避雨亭中,面容姣好的女子安坐其中,白皙双手捧着书卷,一撮青丝垂落额前,她黛眉轻拢于眉心,颇有些懊恼,伸手将发丝撇到耳后,端起身前茶碗轻抿了一口,却恍然发觉茶碗早已喝空。
宋敏看了看空荡的身周,将就要脱口而出的续茶二字化为一声轻叹。
那丫头终究没能熬过去。
平日里神气扬扬的模样在临死的床榻上成了一副可恐的皮包骨头,漂亮的眼睛也是呆呆的盯着房梁,在充斥着药味的房中就此没了声息。
她当时发白的脸色也是吓了爹爹一跳,只因在那一刻,她不知学着医术作何用处,要是下次再碰上这等医无可医的诡异病症,那又当如何?
她轻撑着光洁额头,倒莫名想到那自称道士的家伙,许信了他所言,那丫头便可救得了?又深感荒谬的摇摇头,那等谬言,有几人肯信他。
“小姐。”后背顶着个驮包的驼背老汉,脚步如飞的行至亭中,躬身一礼道:“堂前来了两名医患,非要见范老先生,他今儿身体不适便没有来坐堂。”
“请他们到此。”宋敏放下书卷,纤指揉了揉眉尾缓解困倦,舒展眉头道:“石老,到时你站在一旁,虽不可有害人之心,但也得防着他们怀着坏心趁机寻事。”
石老出了庭院,宋敏思量了片刻,从畚箕中取出两幅越州茶碗,长安雅士公认越州烧制的茶碗为天下最佳,此外便是鼎,岳,寿,洪等各州。
她指尖轻触茶盏才觉察凉了,遂将铜壶提到亭角的风炉上,上火钳加上木炭。
她将炭挝,也便是铁制的六棱形状钎棒伸进炉中翻动炭火,直至热量渐渐灼烤的宋敏手背发烫。
揭开铜壶盖顶,见水面风平浪静,也未曾重新盖上,方刻还得盯着水沸,她微微抬头,瞧见石老领着客人来了,便回到座位就座。
“小姐。”石老行了一礼,随后让开道路露出身后两人,宋敏扫过两人,眸光在看见徐良时光彩滑动,礼仪式的起身,轻声道:“请两位就坐。”
徐良站于朝阳面,微眯着眼也只觉得这女子面熟,拉着袁让步入亭中,第一时间看向那女子,才总算认清人脸,颇有些诧异道:“怎地是你?”
“请就座。”宋敏恍若未闻的重复一遍,莫名语气强硬了少许,在旁人听来有着些势利压人的意味,连着一旁的石老都抬头看了自家小姐一眼,不知今日小姐怎么地了。
徐良却好似没察觉到,与局促不安的袁让一同坐下,随手端起茶杯却没个茶水,吞了口唾沫油了油喉咙,指了指身旁的袁让道:“给我瞧瞧他脑袋坏了没。”
宋敏调转目光盯着袁让,袁让紧张的咧嘴笑笑,随后低下头,心道:就是瞧不得好看的女子,他只听闻宋敏道:“你这病,要紧吗?”他便连忙否认道:“也不是甚紧急事儿。”
“那便先坐着吧。”宋敏拿过手边圆方四寸的鹾簋,其中盛着盐花。
托着鹾簋行至风炉前,侧耳听着水声,有着细微声响,便是到了初沸,也称一沸“如鱼目微有声”。
她从鹾簋中捻起些盐花撒入水中,此举可减缓茶中苦味增其甜味,是以不懂茶的平常人家才怎地喝怎地苦涩。
徐良舔舔干燥的唇瓣,瞧着回身坐着的宋敏,不由着哂笑:“煮个茶水这等费事,有这精力不如出去多诊治几个饱受病患之苦的百姓。”
“石老。”宋敏也不看徐良,单单紧盯着烧水铜壶轻声问道:“此时病患多吗?”
“回小姐,许是正值饭时,诊治大夫比着来病患也不少。”石老答道。
宋敏瞥了眼徐良,神色淡淡道:“就是这般,你若是不懂其中规矩,妄自胡言才是惹人哂笑的,重则也会害人性命。”
一旁低着头显着事不关己的袁让暗自乍舌,这姑娘看着礼仪周到,说出的话怎地就那么刺人呢。
徐良觉着被骂的莫名其妙,怎地觉着她意有所指呢?也有着些被气笑道:“你说那日我是胡言,那我倒要问问了,你医术精湛,那你身边那丫头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样子了?”
医术精湛四字刺进耳边,让宋敏双唇微抿了一瞬,轻吸口气,襦裙包裹下的胸脯略微起伏,
她一手抓着石桌中心装茶饼的存香纸囊,另一手则是拿起竹夹子,再次起身到风炉前,用竹夹从纸囊中夹出茶饼连着竹夹子一同伸入风炉口中烤制,竹汁慎入茶饼中,如此假以青竹的香洁有益于茶香。
茶饼离着橘黄火苗约五寸,数着时辰不停翻面烤制,烤这等茶饼还是木炭最佳,易于掌控,其次便是火力强盛的柴。
她如此烤制一番,茶饼面上便出现些细小疙瘩,说明已然够了,坐到一边凭栏上用着石杵细细捣碎,水亭中女子低头捣茶,时不时的将垂额的发丝撇到耳后,此景足以让见到的长安雅士都会怦然心动。
可惜的是,亭中其余两人都是不解风情的,徐良更是觉着这捣茶声烦躁,因为总是让他心头莫名安静下来。
将捣碎的茶末倒入铜壶,她摘下挂在风炉边沿的竹筒小勺,探入铜壶中舀其一瓢沸水,这时的水面一个接一个的冒出热汽泡,此为二沸:“如涌泉连珠”。
将这一瓢水倒入石桌的瓷制熟盂中,熟盂可受二升熟水,她抬眼再看向徐良时早已平下心绪,淡淡道:“拿逝世之人说事,你良心安否?”
死了?徐良倒也觉着意料之中,转念一想又瞧着宋敏道:“人都死了,那你之前还指着多久前的事对我指桑骂槐的,如今只能说你医术不精医死人,跟我当初胡言有个甚关系,难道还想着泼脏水到我身上不成?”
倒又成了医术不精了,宋敏咬了咬柔唇,这比着笑她医术精湛更显得刺耳,无言的在座上静座片刻后,两只葱白素手捧起桌上的瓷制熟盂第三次行至风炉前。
徐良总算觉察出些什么,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宋敏看了眼铜壶中,水面热泡涌动不止,滚烫水滴激烈翻腾飞溅,此便是三沸:“腾波鼓浪。”
宋敏将手上熟盂中放凉的沸水倾倒入铜壶,滚动的气泡霎时平静许多,此为煮茶最后一步:止沸育华,庭外站着的石老适时递上一块厚毛布。
她用其盖着铜壶把手,镀步回桌旁,看了看徐良,徐良也识趣,将装茶水的砂壶揭开盖子,清香茶水徐徐入壶中,茶香闻着人精神都似乎闲散逍遥了几分。
宋敏弯腰入了座,眸子认真的盯着徐良道:“我只问你一句,如当时信了你所言且由你来医治,她,或能活着?”
徐良瞧着眼前皎洁美丽的女子,寻常男子恐怕都会怕了她吧,毕竟这般高洁的性子,他目光闪动着她的面孔,但他却看到些藏的更深的东西,他一手托着腮棒子,咧开着嘴笑道:“她,能活着。”
竹荫也似乎因这一句话变得燥热,亭子外一直低着头的石老猛然抬头看向自家小姐。
果然,宋敏姣好的面容霎时变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