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茶道女子(二)
翠竹竹影映于双池水面上,从远处看来便只见随水纹荡漾的竹影,而不明水池深浅,两池间竹筒中涓涓细流的活水携带着竹香滑落低池。
落水处涟漪散乱,水花破碎,丝毫寻不到规距,满是规矩的长安城中,也只容得下这点不规矩之处。
竹荫亭中,徐良瞧着她苍白的脸色,暗自嘀咕自己是不有些小家子气,与个小女人计较,要是老道士在世,定又是骂他没点男子胸怀气,更何况此时亭外的驼背老汉一双老眼又死盯着自己,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他颇为无奈道:“好吧,我又胡言了,放到我手上我也治不了,这天底下也无人能治,哪怕你医术再高。”
宋敏只觉着压着心口的郁结气稍稍一缓,但对其天下无人能医之言不敢全信,顺势问道:“为何?”
徐良一时也未答,提着桌上砂壶另一手将筛茶末的圆状茶漏置于茶碗上空,茶漏下流出除去茶末的清澈茶水入碗。
此举便将茶末留在了茶漏面上。
也不管凉热一口饮尽,于唇舌间顺流入喉中,也未曾停驻片刻。
虽怀着解渴的目的,但茶味也让徐良挑了挑眉,这般豪饮倒是让的宋敏微皱黛眉。
“只因这不是伤病,此为天命,她的天命便是阎王要她三更死,谁敢留她到五更,除非取她人筋的...异物,愿意放过她。”徐良斟酌一番用词觉着还是异物形容恰当,放下茶碗道:“看你煮茶煮那般久也不是全无用处嘛,这茶还挺润口的。”
“心存侠义,志存高远之人喝茶便如饮琼浆玉露,心怀忧愁之人喝茶,便会觉着茶如愁酒。”宋敏也拿着茶漏给自己斟满一杯茶,一套倒茶仪态赏心悦目,轻缓有度,动作不慢,偏偏在旁人看来又有种极慢之感。
她白皙指尖轻托住碗底,空出只手捧住碗身,凑到琼鼻前轻闻,也不喝,遂又放下茶碗言道:“你说害那丫头的乃是非人异物,恕我不敢轻信。”
“随你信不信。”徐良也没好口气,要方才没听错的话,自己又被她以茶理消遣了一通,一巴掌拍醒身旁眼看就要睡倒在地的袁让,道:“我只问你,这人你到底瞧不瞧。”
“他没病。”宋敏转眼看了看被扇醒的袁让,语气轻缓道:“我也听范老提过这么个人,他也瞧不出他是否忘了许多事,但范老见过无数病患,难免有着些病患会隐瞒些难以启齿的症状缘由,久而久之便有了识人的眼力,是以他说他忘了事,范老诊断不出但也瞧出他并未扯谎,于是便下了论断,他是真的忘了事。”
徐良听着有些傻眼,不由说话都大声了几分道:“这是一个医者该干的事?!”
“既然他没病,便不需要诊治了,石老,送客。”
石老步入亭中,也没着个好脸色,态度更为淡漠道:“请吧,两位。”
片刻后,石老送完客人回到庭院中,抬眼见小姐问询的眼神,不由慈爱笑道:“瞧着不像刻意上门求什么的有心人,与小姐争辩的那位看着倒是气的不轻,走时还骂咧了句庸医,坐堂的几个大夫险些与他动起手来。”
宋敏轻轻点头,心绪不同,品出的茶味也会不同,她端起茶碗来,莫名想尝尝此时的茶是个什么滋味。
闻到茶香才察觉这是简易的粗茶,一炉茶中匀出五碗为中等茶,匀出三碗方为上品,而此茶,她提了提沉重的铜壶,或能匀出二十余碗吧,实在入不得品级。
石老却是明白,小姐煮出的茶,就算是粗茶,也比长安大多雅士煮出的中等茶好上几倍,寻常雅士只会煮茶饮茶,而自家小姐却还精通制茶,自制自煮自饮,年纪轻轻便是被长安一些德高望重的雅士奉为茶之一道的大家。
临近西市北出入口的街市上,徐良沉默走在前头,袁让跟在后头总有着心惊胆颤之感,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生怕他一个不顺眼又撵着他胖揍,初次见面的那顿打,到如今可还是记忆犹新呐。
街边有个卖糖人在吆喝,徐良停步走过去,蹲着对着一整块糖比划着大小,卖糖人娴熟的一刀子下去,竟是分毫未差,用纸囊包上递给徐良。
徐良取出锭银子放到摊位,城郊农户极少人愿意地里种甘蔗,去杂不是用了石灰,牛乳便能一次除干净的,还需反复除杂,工序极其繁杂,每年出产的糖也就那么些,称的上是糖比金贵。
他拿块淡黄沙糖入嘴含着,随后将纸囊甩给袁让,嘱咐道:“延康坊的路你也晓得,别跟着,这带回去给许老夫子尝尝。”
还未等袁让反应过来,徐良脚步加快混入人群,不消片刻便瞧不见了,明摆着不想让他跟着。
袁让也没法子,看看手上的装糖纸囊,他吸了口香甜气味,不由咽口唾沫,向卖糖人多要了个纸囊,卖糖人暗自嘀咕一声,也还是给了。
袁让将糖分成两份装着,向着延康坊去了,心里头却是想着等到时给贾姑娘送去一份。
徐良回头瞧了瞧熙攘的人群,没见着袁让,便是放缓了步子,倒不是一点不信他,只是带上他,到时要是碰上些什么,他不是累赘便是妨碍,估摸着他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抬眼看向面前的群贤坊坊牌,深吸口气,迈步入坊,掌管坊门开关事宜的门吏见他面生,便是多看了几眼,倒也没关心太多。
距着午时已过了四个时辰,颁政坊西坊门一辆简朴的马车驶入,马车中人的紫袍官服却是与这简朴马车不相匹配,他位居朝堂的刑部尚书之位,虽身居高位,但他此时却是手中捏着本折子心头惶惶不安。
这本折子本该递到御前,却是被府里幕僚提醒先到左相府禀报,得先给左相看过后,才能递上御前,毕竟此案关乎左相恨极的安禄山。
长安街头繁华依旧,吆喝谈笑声从茶坊,酒肆到青楼,戏院。一叶樟木之下,便是瞧不见风吹树摇,城中西南最角处为曲江坊,曲江坊外再行一段路程便是曲江池,是为皇家圆苑。
临着曲江池边的一颗大榕树下,一位身穿大红官袍的文官正驱使着两只穿华衫的木偶小人挥刀枪打斗,激战正酣,横劈竖砍间极为灵动,当真如真人一般,一旁观看的两名孩童天真的灿烂直乐的张嘴笑喊:“活了!活了!”
大红衣袍的白脸文官一边十指操纵着两只精致木偶,脸色一本正经的恐吓道:“它们原本就未死啊,怎地叫活了呢。”
此话吓不到两个不明世事的孩童,其中一人更调皮的丢出石子砸中其中一个木偶,那只木偶顺势倒地,木偶身下地面瞬间红了一小片,丢出石子的孩童面带惊恐的惊叫:“血!它死了!”
“错啦错啦”红袍文官松开死偶的偶线,摇头哀叹道:“它可是会报复的。”
地上的死偶撑起身子,一瘸一拐的走向两个孩童,地上拖出一条鲜明的血迹,两名孩童早已吓的呆呆的愣在原地。
投石的孩童率先反应,哭喊一声连滚带爬的转身跑,却被头顶盖上来一件宽大的大红衣袍连带着死偶一同裹挟成一团,将惨叫及不知名的咀嚼撕咬声隔绝在内。
不足半炷香时间,裹成一团的衣袍内便已风平浪静,大红衣炮渐渐撑开,初始是粗胚人形,而后渐渐变得纤细窈窕,显出凹凸有致的身段来,两截纤白的女人小脚伸出衣袍外,似乎觉着凉,便又缩了回去。
“你有着许多名字,嫁与江南富商的容秀,高门闺秀的虞婉,人尽可夫的王二娘,嗯..还有些太久忘了。”红袍文官低头看着地上衣袍盖住的女子,自顾自的道:“但我极喜欢你最后的一个名字。”
“婉娘。”
盖在衣袍下的女子颤动了一下,不知是怕冷,还是恐惧,红袍文官却是笑了,道:“瞧瞧,你也是极喜欢的,那这次便用这名字好了。”
黄昏红霞将整座长安城中的大小楼阁皆镶上一层金边,曲池边上的榕树下卖艺半月的红袍文官莫名离去,连地上仅有的一摊鲜血也消失的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