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君与臣
宫城三大苑中以西苑最为华美，沿剪出苑中美景的圆拱门入内，便是座廊桥，其上驻有五座风雨小亭，亭上四角各悬挂一惊鸟铃铛，风吹铃响，提点宫人今夜有风来。
最大的中亭位于桥中，桥拦两旁的落地宫灯点亮，将周围被夜色褪去颜色的景物染成橘红。
领路太监于前，安禄山紧紧跟随，静寂夜色中，只余得虫噪步声清晰，过了五亭廊桥便隔断了仅剩的徐徐水声，领路太监立于圆拱门前不再向前。
安禄山整理一路来拂乱的衣袍，对他肥硕的体型而言这并不轻松，起身后便有些气踹，一步跨进拱门中，入了西苑。
西苑中树影稠密，花香熏得安禄山脑袋微醉，貌美植被，假山立于湖池中，寓意山河，渠流连环其间。
哪怕大旱年间，这片帝皇园林中也未见一株植物枯了，偏偏这片醉美园林中挤出条供人通行的羊肠小道来，曲折连环，宫灯密布小道两旁，从上空看便是几条橘黄光路，却都只通向中心一处。
安禄山沿着羊肠小道行至苑中，逐渐树影稀疏，感一阵凉风袭上面来，前方开阔起来，不再受视野狭窄之困，是一片湖池，脚下小道串联湖池边的平坦木桥延伸至湖中央。
桥的尽头是一座筑于水中的亭榭，亭榭四方大开，亭榭中摆上了一副书桌，文房四宝皆聚，而桌前着明黄龙袍的玄宗大笔挥毫书写着什么。
玄宗左手边的凭栏上靠着一衣着邋遢的长须老人，官帽坠到脚边，丝毫不顾天子在身旁，只顾着仰着脖子豪饮，时不时发出几声颠狂大笑。
姓李，名白，字太白，因家住青莲乡，平白得了个青莲居士的雅号。
安禄山对这曾驱使高力士脱鞋，贵妃磨墨的李翰林无甚好感，于百步之外跪拜行礼道：“老臣见过陛下。”
玄宗起笔停书，后退几步观察纸上字，皱皱眉头，遂道：“上前来，瞧瞧朕这字可曾精进。”
安禄山起身快行至玄宗身旁，玄宗所书为“天下”二字，字是极好的，他凑上前道：“字，自然是写的好的，但是否有精进，臣还真品不出来，李翰林也在旁，不如让他瞧瞧？”
玄宗侧着脑袋看向倚在凭栏上饮酒的李太白，李太白眼都不抬，自顾自的嘟囔恍如醉话：“练字的日子都往长生殿去了，哪来的精进。”
玄宗目光微敛，轻声道：“李太白，你今日醉了，等你什么时候酒醒了，朕再问你。”
“呵呵，是啊，臣醉了。”李太白手上酒坛滑落河池，溅起一捧水花湿了他衣襟，双目带着醉意，半睁半醒偏着头靠在凭栏上，独自喃喃着醉话：“臣醉了，臣醉了....”
“来，你给朕写写这两个字。”玄宗递上狼毫，安禄山不接，显得惶恐低头言道：“此乃陛下才能写就的大字，老臣怕给压断了梁骨，万万写不得。”
玄宗并未收回狼毫，又递的近了几分，语气加重：“朕说，你来写！”
湖池安静如镜，月光投射下，却是依稀见得二十余个诡影，苑中人眼瞧不清淅的林影中，有着若隐若现的锃亮寒光。
控弦之士拉紧弓弦，宛若琴音，风吹树影发出沙沙响声，吹得亭榭中安禄山的肥硕身躯微凉，而后他小心接过狼毫，于离着“下”字不远的空白下笔，笔画简短，导致字也小器量，那是河东之地。
“写大些，怎地这般小家子气。”玄宗却是不满意，斥言道：“你妄为河东节度。”
“陛下教训的好，臣也这般以为。”安禄山笑眯眯的应道，探手入袖取出用绸布包裹的官印，双手捧至玄宗面前，面色肃然，沉声道：“官位乃陛下赐的，陛下想取，随时可以，三日后臣还将奉上掌军虎符，依臣下言，去年臣率军攻契丹失利便该将臣送上断头台，不该为臣失了陛下英明！”
玄宗盯着眼前人，长安百姓私底下将他与杨国忠骂为奸臣，许他确实是奸臣，此时这奸臣已然将所有手中之权奉上，只要接下，明日他便会以一介白身走出皇城，想到那本递上来的折子，闭目轻叹道：“收回去吧，明日要是无事，便回你的河东道去。”
安禄山收回官印，犹豫着道：“那，调教那些宫闺？”
“呵，当真以为朕稀罕你这胖子跳的胡旋舞。”玄宗毫不客气的嘲笑：“朕还有贵妃，跳得比你好看。”
“唉，比不得比不得。”
安禄山再报告了辖地一些情况便告辞离去了，玄宗低眉瞧着桌上那小小的“天下”，便觉颇为有趣，但也没留着的意思，随手投入湖水中，任由其被浸泡成纸浆沉了水，对湖中甲士道：“夜也深了，回去吧。”
湖中诡影游动到湖岸边上了岸，树影中的控弦之士也松了弓弦，排成行伍有序撤出西苑，军士前脚刚走，高力士便紧接着来了，躬身禀报道：“陛下，贵妃搬往华清宫的事宜安排好了，那明日上朝...”
“安排在华清殿。”玄宗一边收拾笔墨头也不抬道。
“是。”高力士欲言又止，但还是小心禀报道：“不出陛下所料，又有几位老臣上书推了明日早朝。”
“这次用了何等缘由？”
“说卧病在床的有，说年迈无力腿脚不便的也有。”
“呵！”玄宗冷笑，寒声道：“告诉他们，明日就是爬也要爬上华清宫！不然也不用来了，朕亲自打断他们的腿！”
“是，还有便是今日杨丞相又上书想撤了一个人的官职。”
玄宗不由一愣，也不清楚如今朝堂局势还有何人敢触怒于他，问道：“何人？”
高力士抬头看了玄宗一眼，不知陛下是故意遗忘，还是不愿想起，缓缓道：“此人乃张大人的弟子，李泌。”
玄宗无言，如今朝堂倒有几位张姓官员，但高力士会如此刻意提及的张大人只会有那么一位，亭榭外湖池平静，玄宗却平静不得，道：“太史监对他下的评语如何？”
“有济国救世之才，却不宜出现于当下朝堂。”
玄宗笑了，不知是欣慰还是寂寥，笑道：“他如今才三十岁，太史监的意思是说如今朝堂压着他了，还是说有朕在的朝堂便瞧不见他的济国之才？”
“陛下！”高力士看着玄宗，声音微颤。
“行了，罢了他的官。”玄宗做下决定，眉眼间皱纹越深，老态尽显，摆摆手道：“将他留给...下一位天子。”
“是！”高力士泪眼纵横的跪倒在地，此刻的陛下第一次在他面前显示老态，他也恍然意识到原来陛下也是会老的。
玄宗行至凭栏边，看着亭榭外湖水，好似没瞧见脚边酣睡的李太白，喃喃私语道：“无论你喝多少酒，怎么喝，怎么的也有一刻清醒的时候，你想醉着看看这天下，天下却容不得你醉，谪仙人？当真以为成了仙人不成？”
“李太白，你可得睁眼瞧瞧啊。”
酣睡的醉卧仙人其实睁眼醒过一会儿，在玄宗说出“将他留给下一位天子”的话时，终于舍得睁开条缝看看身旁的帝皇，不易察觉的手微微发颤，而后闭眼，恍若未闻。
夜色发冷，独留三人于亭榭之间，其中一人醉着，却又醒着，另一人醒着，却又假装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