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老鬼老僧
白马寺以西,东堂房脊上十座琉璃脊兽对天怒吼,众兽前的一尊仙人长眉舒展,开怀而乐。
中有僻静禅房一所,内置祇洹精舍,形製虽小,却精巧难比,案首上香炉青烟邈邈,一盏青瓷茶壶正徐徐散发茶香。
“咳咳..”老僧轻咳,险些将喝到嘴里的茶水咳出,放下茶杯,看向对坐的老人笑道:“做了百载的秃头僧人,日日教坐下徒众要看破红尘生死,真到半截残躯入土时,当真还是有些舍不得,不知你死时,是不是也是这般呢,李纪?”
从入室时便闭目假寐的老人睁开眼来,满是嘲讽,老僧没有像以往般避开目光,淡笑对视,又低头用僧袖扫过僧袍,扫落些微不可见的泥垢,道:“衣钵僧总挑剔我对坐下犯戒弟子过于宽容,败坏了整个佛教风气,这才会出现普惠带着藏妖葫芦出走山门之事,老僧我本该气恼,但却又直觉没有气恼的资格,毕竟老僧当年犯下的罪过可比迷恋一个未曾害人的葫中之妖重多了。”
“我不想听你唠叨。”李纪手掌撑住桌面,身体前倾,盯着老僧浑浊的老眼,一字一句道:“我只想知道你还要多久时辰方肯圆寂。”
老僧摇头笑道:“你连这点时辰都不愿等吗?引水还讲究个水到渠成,更何况生死大事,这你应当问天。”
“我片刻等不了!”李纪提住老僧衣襟,眼中凶光毕露,怒喊:“你当初一杆禅杖就让我在这洛城中驻留百年!我想要返乡,我想要见见至亲!让出你这具肉身我方能熬过这段路程!”
“咳咳!如今四十余年过去——”
“闭嘴!”李纪怒喝,老僧看着他,毫不回避他的怒目,眼睛蒙上一层迷雾,更为浑浊。
李纪放开老僧,背身依靠在长桌边,不愿看到老僧那张厌恶的脸,语气漠然:“那我便等你圆寂,到时记得告知我,一位害人性命的高僧死后,究竟会不会打入十八层地狱!”
“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合十,脸上皱纹更深,听经十余载都徒劳无功,他已经没有其他的度化之法,也许....
老僧颤巍巍的站起,佝偻着背挪到枕席边,李纪未理会身后床席上盘坐的和尚,安静的禅房让他陷入思念之中,他看着门边靠着的龙头拐,龙头木纹中金线落隐落现,他记得,他家乡盛产这种木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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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此次去长安行商,一路上可得注意盗匪,听先生讲,洛阳道那一带有不少商队被流匪劫掠。”
李纪咧嘴大笑,抱起刚及他腰高却一脸严肃的男童,笑咪咪的道:“跟了蒙学先生之后,说话都是文嗖嗖的酸儒味儿,看来这银子没白给。”
“不准在背后诋毁治儿先生,先生哪是爱财之人。”妇人盘起发鬓,清丽的脸上净是责怪的意味,李纪放下孩童,尴尬的抓着脑袋,她爹是个读书人,潜移默化下也算受过几年蒙学,自然更尊敬读书人,比他这个连篇道德文章都识不全的不知好上多少,当初在她门槛前求了大半个月,才让那数次科举未曾及第的老酸儒勉强黑着脸点头。
见眼前的拘谨不敢言语的汉子,妇人有些好笑,提亲时也不见得他脸皮这般薄,牵着膝下走路还摇摇欲坠的女童,递出个赤白两色的香囊,绣有缠绕而生的并蒂双莲,李纪连忙把手往腰上衣服抹了几把,其实哪有什么泥垢。
李纪骑着高头大马走到最前头,时不时的从肩头披着的褡裢中掏出香囊,盯着上面的并蒂双莲,笑容直咧到耳后根,十几日间皆是如此,三十余名商队随从早已见怪不怪,一满脸黑鬓的大汉一夹马腹,赶上李纪,讥笑道:“呵!一个香囊罢了,想我在勾栏转一圈都能塞满袖口出来。”
李纪不理,收起香囊,斜撇大汉一眼:“那些姑娘不是给每个入帘的客人都送一个吗?”
“嘭!”黑胡子一巴掌扇在他肩膀上,差点把李纪扇下马去,笑骂:“屁话!那是看我相貌魁梧,姑娘们倾心!”
李纪扶着肩膀,疼的龇牙咧嘴道:“你说你这一身好武艺待在军中有甚不好,非得赖在我手底下领盘缠,一趟下来,还不够你在勾栏里一夜逍遥快活。”
“哼!军中也不见得快活。”黑胡子抓上腰间横刀,眯眼细细摩搓,道:“军中那些官儿天天盼着辖域内出现群流匪强盗什么的,就是不盼着好,一剿匪他们便能官府拨出银两中,硬挤出大把闲散银两,让兵甲不全的士卒杀敌,呵!剿完流匪还有银两,以我那大都统来言,明明只死伤三百余人,却报出七百人阵亡数,又是大笔银两入他囊里,镇守一年时日,兵甲都穿不上身了,一次剿匪失利,他手脚慢被匪首一刀削了脑袋,也算罪有应得。”
李纪默然,不知该说些什么,黑胡子轻抽出刀刃,铮亮的刀光晃得李纪眼睛闭上,未看到黑胡子脸上快意的笑容。
他那晚曾用这刀,砍下过一颗上好的项上人头。
夜幕渐渐遮蔽云日,李纪一行人加快脚程,才在两眼还未瞎前到达官道旁的驿站,给黑脸驿丞送上些银两,便入住其中。
李纪忙着搬运清点货物,直到亥时一刻才得以休息,但也休息不成,隔壁住着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他瞪大眼睛听了近一个时辰木鱼,终于忍受不住,用力一踹厚厚的隔板,震得木屑纷飞,那边才终于安静下来。
到半夜又迷迷糊糊的醒来,耳边净是杂乱的脚步声,喊杀声,房门被敲的砰砰响,他惊疑不定的起身,打开房门,黑胡子毛鬓,脸上净是黑糊糊的一层,外面火光照进来,李纪脸色一变,黑胡子提着一口染血横刀,浑身净是鲜血。
嘭!他扔下手上拖着的物体,李纪低头看,顿时脸色煞白的倒退几步,赫然是一具被砍了脑袋的尸体!看走道上长长的血迹,分明是一路拖过来的!
“流匪劫驿站了!”黑胡子开头一句话就让李纪身体一震,他指了指脚下尸体,严声道:“刚斩的匪徒,换上他衣服,看能否蒙混出去。”
李纪也顾不上衣服血迹斑斑,拔将下来便披在身上,血腥气浓郁到刺鼻,两人窜出驿站。
不久,五名持刀匪徒进来,看见同伴尸体,露出的眼睛中满是戾气,扫了一眼空荡房间,便径直推开旁边的房门,案台烛火因开门摇晃不定,一名披袈老僧端坐台后,持着木槌闭眼敲击木鱼,极有韵意,为首匪徒眼中有些茫然,又恍然惊醒,戾气更甚,提刀冲上前去,烛火暗灭,夜中寒光划过,滚圆轱辘掉在案台上。
一众匪徒退出房间,安静片刻,房间内走出个面目呆滞的年轻僧人,手里抱着的老僧头颅还在滴着鲜血,喃喃自语:“师傅,这和你经书上讲的...不一样...不一样...”
晨雾初现,洛水河畔边,李纪洗净满是泥垢的双手,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洛阳城头,擦干净手上的水渍,没看身后新土垒砌的土包,叹道:“明明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非要挡那一刀,我也不过当初你流落时,把碗里的白面馒头匀了你半个,抵上一条性命多不值,日日吹嘘自己在军中是何等厉害,一个小小匪徒就把你绊倒了,真当我不知那贪污军晌的大都统是你砍的脑袋,梦话里都不知念叨了多少次,所以我才不让你留宿勾栏,姑娘家的闲言碎语可比染血大刀吓人呐。”
李纪站起身,低头看看身上血迹斑斑的衣服,想着进城换身行当,再给黑胡子刻块碑,转身,一杆禅杖迎头砸下!
“哗啦啦!”李纪落入水中,河岸上,持着禅杖的年轻僧人面色木然,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抱着渗出鲜血的包裹,埋头哽咽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