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的现代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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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循环与进化

谈论古代文学作品,曾经流行的一种表述方式是,肯定其进步性的同时,指出它的局限性,包括时代的局限、阶级的局限等,然后再来一段“当然,我们不可能要求几百年前的作者达到我们今天的认识高度”云云。这种表述方式最大的好处在于,能让我们直截了当地知道古代作品中,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有利于我们正确地继承祖国的文学遗产”。但同时,这种简单的二分法,以及“局限性”一词的价值判断,也很容易让我们忽视那些“局限”的背后,其实很可能有着复杂的内涵或深刻的意义。这里要说的是《三国演义》的“唯心主义历史观”——“历史循环论”。

所谓“历史循环论”,最直白的表述就是毛评本开篇和结尾的两段话: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

自此三国归于晋帝司马炎,为一统之基矣。此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者也。

 

这是《三国演义》讲述历史的基调。称之为“唯心主义历史观”,当然是以唯物主义历史观为标尺的。唯物史观,中学教科书讲得很清楚: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的。两种历史观的区别显而易见:一个讲循环,一个讲进化。持进化论者称循环论是落后的,而持循环论者也不会轻易相信进化的观点如钱穆所说:“犹忆我童时读《三国演义》,开卷便说 ‘天下一治一乱,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些话。当时有一位老师指点我,说这些只是中国人旧观念,当知如今欧洲英法诸邦,他们一盛便不会衰,一治便不会乱,我们该好好学他们。在那时,我这位老师,正代表着一群所谓新智识开明分子的新见解。好像由他看来,英法诸邦的太阳,一到中天,便再不会向西,将老停在那里。但曾几何时,不到五十年,连接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英法诸邦也正在转运了。于是五十一年后的今天,我才敢提出中国人的传统老观念 ‘气运’两字,来向诸位作此一番的演讲。”(钱穆:《中国思想通俗讲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87页)

然而细究起来,进化论与循环论所关注的实非同一话题,因而两者之间也就没有实质上的可比性。历史进化论者,或指社会形态的发展,如马克思主义所谓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这是人类社会由初级阶段向高级阶段的进化;或指历史的某些方面的发展方向,梁启超先生云:“历史现象可以确认为进化者有二:一、人类平等及人类一体的观念,的确一天比一天认得真切,而且事实上确也著著向上进行。二、世界各部分人类心能所开拓出来的 ‘文化共业’永远不会失掉,所以我们积储的遗产的确一天比一天扩大。”梁启超:《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对于旧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之修补及修正》,《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42页。杨联陞先生云:“西洋人所谓进化进步,并不是说事事物物,全都进步,也不是说进步一定永久继续下去,无尽无休,只是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例如几千年几万年),对于若干事物的继续进步,尤其是对于人类的前途,抱有一种乐观的看法。而且这种乐观的看法,成为历史上的主要力量,在西洋也只是近三百年来的事情。”杨联陞:《朝代间的比赛》,《国史探微》,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3页。而历史循环论,其主体部分实际上应该叫作朝代循环论,它说的不是社会形态或历史趋势,而是朝代的兴亡更替(狭义)、治乱盛衰(广义)。朝代循环,是中国古代历史的客观事实1945年,在延安,毛泽东与黄炎培之间,有一段关于“周期率”的对话。黄炎培讲:“我生六十余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见到的,真所谓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继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因为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渐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个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个周期率的支配。”毛泽东答道:“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起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人民网资料)黄炎培所说的“周期率”,与“循环论”意思相近。。朝代循环论与历史进化论,应该互为补充,而无“局限”与“进步”之分。

视历史(朝代)循环论为“局限性”,乃由于误以为“天下大势”即社会形态或历史趋势,而不明其为政权形式。此外,当与“天命观”有关。刘备一顾草庐时,与诸葛亮的朋友崔州平有一段对话:

 

州平曰:“将军欲见孔明何为?”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乱,盗贼蜂起,欲见孔明,求安邦定国之策。”州平笑曰:“公以定国为主,虽是良心,但恨不明治乱之道。”玄德请问曰:“何为治乱之道?”州平曰:“将军不弃,听诉一言。自古以来,治极生乱,乱极生治,如阴阳消长之道,寒暑往来之理。治不可无乱,乱极而入于治也。如寒尽则暖,暖尽则寒,四时之相传也。自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兵,袭秦之乱,而入于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由治而入乱也。光武中兴于东都,复整大汉天下,由乱而入治也。光武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起干戈,此乃治入于乱也。方今祸乱之始,未可求定。岂不闻 ‘天生天杀,何时是尽?人是人非,甚日而休?’久闻大道不足而化为术、术之不足而化为德,德之不足而化为仁,仁之不足而化为俭,俭之不足而化为仁义,仁义不足而化为三皇,三皇不足而化为五帝,五帝不足而化为三王,三王不足而化力五霸,五霸不足而化为四夷,四夷不足而化为七雄,七雄不足而化为秦、汉,秦、汉不足而化为黄巾,黄巾不足而化为曹操、孙权与刘将军等辈,互相侵夺,杀害群生,此天理也。往是今非,昔非今是,何日而已?此常理也。将军欲见孔明,而使之斡旋天地,扭捏乾坤,恐不易为也。”

 

崔州平所言,从“自高祖斩白蛇”到“民安已久”,大体上属于事实陈述。由此事实得出的结论有二,一是历史循环,即“治极生乱,乱极生治”[注2],这是回顾过去;二是天命难违,即“民安已久,故起干戈,此乃治入于乱也。方今祸乱之始,未可求定”,这是由过去推断现在。也就是说,前者以历史事实为论据,总结规律,用的是归纳法;后者用总结出的规律,推测此后的走向,用的是演绎法。问题的关键是,在这两者转接的过程中,天命观介入了循环论,即归纳的是循环论,用以演绎的却是循环论加天命观。循环论指向过去时,它是“小心的求证”;指向未来时,不免是“大胆的假设”;融入天命观,就只能是“主观的臆想”了。

[注2]任矜《三国演义的治乱观》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角度作过阐发,可资参考:“根据崔州平的言论去研究,‘乱’是 ‘久治’以后的产物,‘治’则孕育于 ‘祸乱’之中,因为生活于 ‘久治’时期中的人群,以 ‘治世’无所恐惧,渐渐忘却了治道,去追求安乐,追求安乐的结果,有许多人演变成为意志颓唐,有许多人演变成为贪欲横生,于是 ‘祸乱’便随着这样的演变,渐渐的怀孕发育了。生活 ‘久乱’时期中的人群,受 ‘乱世’忧患环境的刺激,感觉消灭变乱建设治道的重要,就有许多人演变成为忠勇奋发,有许多人演变乐于成仁取义,于是治道亦随着这样的演变,渐渐建设起来。先贤所谓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很可以视为治乱演变的原则。”(《上海宁波公报》1941年“三周年纪念特刊”,第11页)

论者或指出,循环论有“局限性”,也有“进步性”(或曰“积极意义”)。局限性者,如“无论 ‘分久必合’或 ‘合久必分’,只是我国古代历史上所发生的一种现象,并不能说明社会发展的本质规律”叶维四、冒炘:《〈三国演义〉创作论》,江苏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1页。。“‘分合说’主要还是从现象上形式上看问题,其基本思想倾向是将政治问题道德化、伦理化,并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王齐洲:《四大奇书与中国大众文化》,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65—166页。进步性者,如“这部小说在当时就通过崔州平之口公开声称历史有分有合,没有万世一统的永恒帝业,看到了社会是在不断变化的,或分或合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比宣扬 ‘圣人之业,万世不变’的社会历史观要算是进步的了”叶维四、冒炘:《〈三国演义〉创作论》,江苏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2页。。“‘分合说’表达了作者对封建社会政治的深刻认识和维护国家统一的进步思想。”王齐洲:《四大奇书与中国大众文化》,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63页。这些评价无疑是正确的。但是,无论是谈局限性,还是谈进步性,其立足点都是思想价值,对于一部文学作品来说,有没有揭示本质规律,有没有深刻的思想,历史观是否进步,等等,可能重要,但不一定是最重要的,或者不是唯一重要的。换个说法,前面的评价可以用来谈《三国演义》,但更适合有关三国的学术著作。

相对于思想层面的“局限性”或“进步性”,小说的“诗心”或许更具魅力。正是在这一层面上,循环论,或者说杂糅了天命观的循环论,参与建构了小说的美学价值,因而也就不存在“局限性”与“进步性”之分如果有分别,那也是动人与平庸之分、精致与粗糙之分。。盛衰兴亡,循环之道,皆有定数,在此基调上讲述历史,悲剧感随之而来。譬如,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依然无法挽回蜀汉衰亡;刘备集团代表道德和正义,却未能取得最终胜利。历史(朝代)循环的天命之下,人的力量、道德的力量是如此的微弱,这不能不令人伤悲!但同时,《三国演义》又不仅表现了悲剧感,更有具体人事之外超越感。正因历史(朝代)循环,天命有数,所以一时、一地、一人、一姓、一国的成败便只是此循环之一节,因人不能胜天而带来的悲剧感亦得以消解这话或可表述为:在天道与人道的矛盾当中,立足人道,便是悲剧感;立足天道,便是超越感。。“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毛评本以“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作一部大书的开篇,又将这首《临江仙》置于卷首,《三国演义》的历史感便显得尤为开阔和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