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II:实际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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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童年(5)

她用双手掩住脸,十分沮丧,经历放弃的奇迹,她虽然跪着,却升向上天,她投身于天主的怀抱,却保证了被云彩和天使簇拥着升天。她正是在这种美妙的体验中去仿制她在人世的未来。孩子也能通过许多其他的道路发现这未来,一切都促使她在梦想中投身于男人的怀抱,以便被载往光荣的天国。她懂得了,要获得幸福,必须被爱;为了被爱,必须等待爱情。女人就是睡美人、驴皮公主、灰姑娘、白雪公主,就是接受和忍受的那个人。在歌谣里,在故事中,可以看到青年男子历尽艰险去寻找女人;他刀劈巨龙,与巨人搏斗;她被关在塔楼、宫殿、花园、岩洞里,锁在一块岩石上,被囚禁着,睡熟了;她在等待。总有一天,我的王子会来的……Some day he'll come along,the man I love…[38]民歌的副歌给她灌输要有耐心和充满希望的梦想。对女人来说,最需要的就是迷住一颗男人的心;再大胆,再敢于冒险的女主人公,渴求的就是这个报偿;人们往往要求她们长得美,而不是别的品德。可以理解,对女孩来说,关注体态会成为真正的困扰;不论公主还是牧羊女,总是必须漂亮,才能获得爱情和幸福;丑陋被残忍地与凶恶联系起来,当不幸落在丑陋的人头上时,真搞不清命运惩罚的是她们的罪行还是她们丑陋的外貌。往往年轻美貌、前程似锦的姑娘,开始出现时扮演的是受害者的角色;热纳维耶芙·德·布拉班特和格丽泽尔达的故事,不像表面看来的那样清白无辜;爱情和受苦以动人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女人正是通过落入卑劣的深渊,才确保最甜蜜的胜利;女孩懂得了,无论关系到天主还是关系到一个男人,只有同意忍受最彻底的放弃自主,她才能有强大权势,她乐于受虐,受虐让她取得最高的征服成果。圣布朗蒂娜[39]身体雪白,在狮子的爪子下鲜血淋漓,像死人一样躺在玻璃棺材里的白雪公主、睡美人、昏厥的阿达拉[40],这整整一批受尽摧残、被动的、受伤的、跪在地上、受屈辱的、温柔的女主人公,教导她们的妹妹受难、放弃、有忍辱负重之美的迷人威望。当她的兄弟扮演英雄时,女孩心甘情愿地扮演殉难者并不令人奇怪:异教徒把她投给狮子,蓝胡子[41]揪住她的头发拽她,她的国王丈夫把她放逐到森林深处;她忍辱负重,受苦受难,视死如归,额头上戴上了光环。德·诺阿耶夫人写道:“我还只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想吸引男人的温存,使他们不安,被他们搭救,死在他们怀里。”在玛丽·勒阿杜安的《黑帆》中有一个这类受虐梦想的出色范例:

七岁时,我不知道用哪一根肋骨造出了我的第一个男人。他又高又修长,非常年轻,穿一套黑缎子衣服,长袖拖地。他美丽的金黄头发洒下一头垂落至肩的沉甸甸的发卷……我把他称为埃德蒙……然后,这一天来到了,我给了他两个弟弟……这三兄弟:埃德蒙、夏尔和塞德里克,他们三个都穿着黑缎子衣服,三个都是金黄头发,身材修长,使我人生领会到古怪的幸福。他们的脚穿上丝袜,多么好看,他们的手多么纤弱,我的心灵兜上了千头万绪……我变成了他们的姐姐玛格丽特……我喜欢表现出服从我的弟弟们的乐趣,完全接受他们的摆布。我渴望我的大弟弟对我有生杀予夺之权。我从来不敢让自己抬眼望他。他动辄就叫人用鞭子抽我。当他对我说话时,我是那样因恐惧和尊敬而心慌意乱,居然找不到话来回答他,不断期期艾艾地说“是的,老爷”,“不,老爷”,我从中品味这感觉自己是白痴的奇怪兴趣……当他强加给我的痛苦过于强烈时,我喃喃地说“谢谢,老爷”,有时,我痛苦得几乎支持不住,为了不至喊叫出来,我把嘴唇按在他的手上,冲动终于令我心碎,而我达到这种状态:因过度幸福而宁愿死去。

小女孩有点早熟的年龄,会想象自己已经达到恋爱的岁数,在九岁、十岁时,她喜欢涂脂抹粉,把上身塞得鼓鼓的,化装成太太。但她不想同小男孩开始实现性体验,即使有时她和他们来到角落里,玩“互相展示什么”的游戏,那仅仅是出于对性的好奇。可是她的爱情梦想的伙伴是个成年男子,他要么是纯粹想象中的,要么是参照真实的人,在后一种情况下,孩子只满足于远远地爱他。在柯莱特·奥德里[42]的回忆录中,可以找到这类孩子的梦想的绝好例子;她叙述道,五岁时她发现了爱情。

这同我童年时小小的性快感,比如我骑在餐室的某张椅子上,或者入睡前抚摸自己感到满足,自然没有丝毫关系……感觉和快感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两件事我都是背着我周围的人做的……我对这个年轻人的爱情,在于入睡前想他,设想出奇妙的故事……在普里瓦,我相继爱过我父亲办公室里的所有头头……他们离开时,我从来没有极其难受,因为他们只是一个依托,用来确定我的爱情梦想罢了……晚上我睡觉时,我报复自己太年轻、太胆小。我细心地准备一切,毫不费力就让他显现在眼前,但问题是要改变我自己,以便能从内心看到我自己,因为我变成了她,不再是我。首先,我很漂亮,我十八岁。一只糖果盒给了我很大帮助:一只扁平长方形的糖衣杏仁盒子上,画着两个少女,鸽子围绕着她们。我是个褐发姑娘,一头短短的鬈发,身穿薄纱长裙。我们分开了十年。他回来时几乎没有变老,看到这个美妙的女子,令他神魂颠倒。她好像几乎记不起他,她非常自然、冷漠、充满机智。我为这第一次见面编织了真正精彩的谈话。接着是误会,一场困难的征服,他经历了泄气和嫉妒的难忍时刻。末了,他被逼到走投无路,承认了爱情。她默默地听着,正当他以为一切都完蛋了的时候,她告诉他,她一直在爱他,他们拥抱了一会儿。这情景一般发生在晚上公园的一张长凳上。我看到两个身体靠近了,我听到喃喃的细语声,我同时感到身体温热的接触。但从这时起,一切松开了……我从来没有接近结婚的话题[43]……第二天,我在洗脸时想了一会儿结婚的事。不知怎的,我看到镜子中涂满肥皂的这张脸令我高兴(别的时候我并不感到自己漂亮),并且令我充满希望。我简直要把这张有点惊愕的阴沉的脸,看做好像在未来的道路上远远地等待着我。但必须抓紧时间;脸一擦干净,一切都结束了,我重新看到自己平凡的孩子脑袋,它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

游戏和梦想把小女孩引向被动性;但在变成女人以前,她是一个人;她已经知道,承认自己是个女人,就要放弃自己和自残;如果放弃还很诱人,自残就可憎了。男人、爱情还处在遥远的未来的雾中,眼前,小姑娘好像自己的兄弟一样寻找主动性和自主。自由的负担对孩子而言并不沉重,因为它并不牵涉到责任;孩子自知安全地处在成年人的庇护下,他们并不企图逃跑。小女孩对生活的自发冲动,对游戏、笑声、冒险的兴趣,使她觉得母亲的圈子狭窄、令人窒息。她想逃脱她母亲的权威。这种权威比男孩子要接受的权威,以更加经常和亲切得多的方式去实施。母亲的权威很少像柯莱特怀着爱心描绘的“茜多”[44]那样,体贴人和谨慎小心。撇开近乎病理学的情况不谈—但这是很常见的[45]—在这种情况下,母亲是刽子手,在孩子身上满足自己的支配本能和虐待欲,她的女儿是有特权的客体,面对这客体,她想确认为至高无上的主体,这种意图使孩子起来反抗。柯莱特·奥德里描绘了一个正常的小女孩对一个正常的母亲的反抗:

我不会说出实情,不管这是多么无辜,因为我在妈妈面前从来没有感到过无辜。她是举足轻重的大人,只要我还没有痊愈,我就怨恨她。在我的内心,有一个活跃的残忍的伤口,我有把握总是重新看到它鲜血淋漓……我不认为她太严厉了;也不认为她没有权利。我认为:不,不,不,我用全力这样说。我不责怪她运用权威这个事实本身,也不责怪她下命令或者作专横的辩护,而是责怪她想制服我。她有时这样说,当她不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睛这样说,她的声音这样说。或者她对太太们说,在受过惩罚之后,孩子更顺从了。这些话留在我的喉咙里,忘不了,我无法把这些话吐出来,也不能吞下去。这种愤怒,在她面前就是我的罪过,在我自己面前也是我的耻辱(因为说到底,她使我害怕,我只能用几句粗暴的话或者无礼的话作为报复,显示自己),但无论如何这也是我的光荣,只要伤口还存在,只要重复制服、顺从、惩罚、屈辱这些字眼,我就感到无言的狂怒,我就不会被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