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童年(4)
除了玩布娃娃使这种希望具体化以外,家庭生活也给小女孩提供了肯定自我的可能性。大部分家务劳动是很小的孩子也能完成的;人们一般免除男孩干活;但允许、甚至要求他的姐妹扫地、除尘、拣菜、给婴儿洗澡、熬浓汤时看火。特别是,姐姐经常要做母亲的工作;要么出于方便,要么出于敌视和虐待心理,母亲把一大堆自己的职责都推到她身上;于是她过早地融合到严肃工作的世界中;意识到她的重要性,有助于她承担女性职责;但她却没有幸福的清闲和童年的无忧无虑;她过早地成了女人,过早地了解这种规定强加于人的限制;她在青春期就变成成年人,这给她的经历一种特殊性质。超负荷劳动的孩子,会过早地成为奴隶,被迫过没有快乐的生活。但如果只要求她付出力所能及的努力,她会像大人一样自豪地感到自己能派上用场,乐意分担大人的工作。由于从孩子到主妇没有巨大的距离,这种互相依赖是可能实现的。一个有职业专长的男人,在学徒时离开了童年阶段;对小男孩来说,父亲的活动极其神秘;在他身上,他日后要成为的那个男人刚具雏形。相反,母亲的活动小女孩是可以接触的,她的父母说:“她已经是一个小妇人了。”人们有时认为女孩比男孩早熟,实际上,如果她更早接近成年人阶段,这是因为这个阶段在大部分女人身上传统地是处于更为年幼的时期。事实是,她感到自己早熟,她对能在弟妹们身边起到“小妈妈”的作用感到满足;她乐意变得重要,她言之有理,下命令,显得对孩子圈中的弟弟们有优势,对母亲说话平起平坐。
尽管有这些补偿,她在接受给予她的命运时仍不无遗憾;她在成长时羡慕男孩的阳刚气。父母和祖父母有时隐藏不住他们更喜欢男性后裔而不是女性后裔;或者他们对男孩而不是对女孩表现出更多的爱,调查表明,大多数父母期望有儿子,而不是女儿。人们对男孩说话更加庄重、更加尊重,承认他们有更多的权利;男孩轻视女孩,他们自己玩耍,不接受女孩入伙,侮辱她们,他们私下里称她们是“娘儿们”,这个词激起了女孩小时候暗暗的屈辱感。在法国的男女合校里,男孩结伙故意欺负和虐待女孩。如果女孩想同他们竞争,同他们打斗,就会受到谴责。她们加倍羡慕男孩凸显自己的活动,她们有一种自发的愿望,要确定自身征服世界的能力,她们反抗给她们限定的低下处境。比如,她们要忍受不准爬树、爬梯子、上屋顶的禁令。阿德勒注意到,高低的概念十分重要,爬高的想法意味着精神优势,正如在大量英雄传说中所看到的那样;到达树顶、山峰,就是像主宰一样浮现于既定世界之上;在男孩中间,这常常是一个挑战的口实。女孩被禁止做这种英勇举动,坐在树下或大石下,看到耀武扬威的男孩站在她们之上,身心都感到低人一等。如果她在赛跑或跳高中落后,如果她在打架时被摔倒在地,或者干脆站在一旁,她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孩子越成熟,其世界越扩展,男性的优势更确立。与母亲等同往往不再是一个满意的解决办法;如果女孩一开始接受女性的使命,并非她想放弃,正相反,这是为了支配;她想当主妇,因为她觉得主妇圈子有特权;但如果她的交游、她的学习、她的游戏、她的阅读,把她拉出母亲的圈子,她就会明白,世界的主宰不是女人,而是男人。这一发现—远远超过发现阴茎—不可抗拒地改变了她对自我的意识。
两性的等级首先出现在家庭的体验中;她逐渐明白,即使父亲的权威不是在日常生活中最明显地感觉到的,它也是至高无上的;由于它没有受到损害,就具有更多的光辉;即使事实上是母亲作为主妇掌管家事,她一般也能巧妙地突出父亲的意志;在重要时刻,她以他的名义,通过他,提出要求,进行补偿或者惩罚。父亲的生活围绕着神秘的威望,他在家里度过的时刻,他工作的房间,他周围的物件,他关注的事,他的嗜好,都具有神圣的性质。供养家庭的是他,他是家庭的负责人和家长。通常他在外工作,正是通过他,这个家跟世界其他地方沟通,他是这个充满冒险的、广袤的、困难重重的、美妙的世界的化身;他是超越,他是天主。[30]女孩正是在把她举起的有力臂膀中,在她紧紧依偎的有力身体中,感受到这一点。通过他,母亲被废黜了,如同伊希斯被“拉”这位神祇、大地被太阳所废黜一样。但是,这时孩子的处境深刻地改变了:她被指定有朝一日成为像她万能的母亲一样的女人—她永远不会是至高无上的父亲;把她与母亲联结在一起的纽带,是一种积极的好胜心—她从父亲那里只能被动地期待评价。男孩通过竞争的感觉去把握父亲的优越地位,而女孩带着无能为力的赞赏态度去忍受这种优越地位。我已经说过,弗洛伊德所谓的“恋父情结”,并非像他所说的是一种性欲,这是主体同意在顺从和赞赏中成为客体的深度退让。如果父亲对女儿表现出温柔,她会感到自己的生存得到极好的辩护;她拥有其他女孩难以获得的种种优异品质;她感到心满意足,被奉若神明。她可能整个一生都带着怀念去追寻这种充实与宁静。倘若她得不到这种爱,就可能永远感到自己是有罪的,该受惩罚;要么她可能到别处寻找对自身的评价,对父亲变得冷漠,甚至敌视。再说,父亲不是唯一掌握着世界钥匙的人,一切男人都分享男性的威望;不必把他们看做父亲的“替身”。祖父辈、兄长、叔叔舅舅、同伴的父亲、家庭的男性朋友、老师、教士、医生,都强烈地吸引着小姑娘。成年女性对男人表现出来的热烈敬意,足以把男人捧到很高的地位。[31]
在小女孩看来,一切都有助于证实这种等级观念。她的历史和文学知识、歌曲、别人催她入睡的传说,都是对男人的赞美。正是男人创造了希腊、罗马帝国、法兰西和所有的国家,正是男人发现了大地,发明了用来开发土地的工具,正是男人治理这个世界,使世界充满塑像、绘画、书籍。儿童文学、神话、故事、报导,反映了男人的骄傲和愿望创造出来的神话,小女孩正是通过男人的眼睛,探索世界和从中辨别自己的命运。男性优势占压倒地位:珀尔修斯、赫拉克勒斯、大卫[32]、阿喀琉斯、朗斯洛、盖克兰[33]、巴亚尔[34]、拿破仑,那么多的男人,却只有一个贞德;在她后面,显露出大天使圣米歇尔的伟大男性形象!没有什么比描绘名媛生平的书籍更令人厌烦的了,与杰出男子的生平相比,这是多么苍白的形象啊;她们大部分都淹没在某个男英雄的阴影中。夏娃创造出来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作为亚当的妻子,而且是从他的肋骨抽出来的;在《圣经》中只有很少女人,其行为是人所共知的:路得仅仅是为自己找一个丈夫;以斯帖跪在亚哈随鲁面前,获得了犹太人的宽恕,她仍然只不过是末底改手中的驯服工具;犹滴更为大胆,但她也服从祭司,她的功绩回味起来有点可疑,无法与年轻的大卫确实辉煌的胜利媲美。神话中的女神是轻佻的或任性的,在朱庇特面前全都瑟瑟发抖;而普罗米修斯令人赞叹地偷到了天火,潘多拉却打开了收藏不幸之盒。有一些女巫和老太婆,在故事中实施可怕的权力。其中,在安徒生的《天堂里的花园》中,风神之母的形象令人想起原始的大母神:她的四个巨人儿子抖瑟瑟地服从她,他们行为不轨时,她打他们,把他们装在她的口袋里。但这不是一些吸引人的人物。仙女、美人鱼和水精不受男性统治,更为吸引人,但她们的生存是不确定的,几乎没有个性,她们介入人间,却没有自己的命运,从安徒生的小美人鱼变成女人那一天起,她就经历了爱情的束缚,痛苦变成了她的命运。在现代的故事里,和在古代的传说中一样,男人是有特权的英雄。德·塞居尔夫人的作品是古怪的例外,它们描绘了一个母权社会,丈夫在场的时候,他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但习惯上,父亲的形象像在真实的世界中一样,戴上了荣耀的光环。《小妇人》中,女性的戏剧是在父亲的保护下进行的,他没有出现,却被神圣化了。在冒险小说中,是男孩子周游世界,作为水手坐船航行,在丛林中靠面包树的果实充饥。一切重要事件都是通过男人才发生的。现实证实了这些小说和传说。如果小女孩看报,如果她听到大人的谈话,她便会看到,今日和从前一样,男人主宰世界。她所赞赏的国家首脑、将军、探险家、音乐家、画家都是男人,使她的心激情澎湃的是男人。
这种威望也反映在超自然界里。通常,由于宗教在女人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比她的兄弟更受母亲控制的小姑娘也更受到宗教的影响。然而,在西方宗教中,圣父是一个男人,一个拥有明显男人属性的老头:有一部浓密的白胡子。[35]对基督徒来说,耶稣更具体地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有一部黄色长胡子的男人。根据神学家的说法,天使没有性别,但是他们用的是男人的名字,表现为俊美的年轻人形象。天主在人间的使者是教皇和主教,教徒亲吻他们的指环;做弥撒和布道的教士,听教徒跪在神功架里、单独向他忏悔,他们都是男人。一个虔诚的小姑娘同圣父的关系与她同人间父亲的关系相似;由于这种关系是在想象中进行的,她甚至经历更彻底的弃绝。其中,天主教对她产生最混乱的影响。[36]圣母跪着聆听天使的话,回答说:“我是主的使女。”抹大拉的马利亚[37]精疲力竭地待在耶稣脚边,用女人的长发擦拭耶稣的脚。圣女们都跪着向光彩熠熠的耶稣表白她们的爱。孩子在香烟缭绕中跪着,投身于天主和天使的注视—男人的注视。人们往往强调色情语言和女人所说的虔诚语言之间的相似;比如,圣德肋撒这样写道:
噢,我敬爱的人,通过对你的爱,我虽然愿意在人间看不到你目光的温柔,感觉不到你嘴唇难以言传的亲吻,但是我恳求你用你的爱激起我的热情……
我敬爱的人,用你最初的笑容
让我很快看到柔情蜜意。
啊!让我处在火热的兴奋中。
是的,让我隐藏在你心里!
我愿意被你神圣的目光迷住,我愿意成为你的爱的猎物。有一天,我抱着这种希望,你把我带到爱的家园,同时也就融化在我身上,你最终把我投入这火热的深渊,让我永远变成幸福的牺牲品。
但不应该下结论,这些感情的吐露总是性欲方面的;更确切地说,女性性欲的发展,渗透了女人从童年起就献给男人的宗教情感。确实,小女孩在听忏悔的神甫身边,甚至在空无一人的祭坛脚下会有一阵战栗,接近后来在情人怀里感受到的战栗,这是因为女性的爱情是这样一种形式的体验:在这种体验中,意识对超越意识的存在来说成为客体,而这也是年轻的女信徒在教堂的幽暗中感受到的被动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