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6)
“你们研究过佩里坎号的事了。跟我说说看。”
“我们推断它在几周前向西渡过一次海,多半是在高纬度地区。”
贝蕾妮斯停止了踱步。她靠着墙壁,闭上双眼。在冬天渡海的北方船只……当然!这就能解释那条船为何如此古怪了。船首的形状,还有桨叶上的锯齿。佩里坎号是一艘破冰船。
模糊的念头在她的脑海深处浮现。但确认其内容却像是在试图抓挠颅骨内部的瘙痒处。“继续。”
“我们知道它在北部靠岸后,沿着海岸来到了新阿姆斯特丹。他们没在新尼德兰的其它地点停留。”
“阿卡迪亚?”新法兰西的海岸散布着许多根据季节开放的港口,但那只是些渔村,往来的远洋船舶屈指可数,为大型船只提供的泊位也非常有限。很多这种港口都会在冬天结冰。
“未知。从政治局势来考虑不太可能。”
“那就是更远的北方了。”贝蕾妮斯说。
“有可能。”
那种虚幻的瘙痒感就像一只在她的潜意识里爬行的蚂蚁。一艘荷兰船,船上的机械人被施加了航海超禁制的独有变种,又在冬天不顾危险渡海,然后在荒凉偏僻的北方码头靠岸——在比新法兰西的郊区定居点还要遥远的地方……
她捏了捏鼻梁,集中精神。思考。我最近在哪里听说了关于北方的事?
肯定不是特别近期的事了。在登上那条船之前,她最后一次有意义的对话是和安娜斯塔西亚·贝尔的交谈。在那之前——她不得不回溯好些天前的记忆——跟她进行过类似长度的对话的人类,就只有——
“狗娘养的。你这老二短小又狡猾的操鹿混球。你这吃屎的懦弱叛徒。”
在遭到流放以后,贝蕾妮斯曾花费数周追捕那个新法兰西的叛徒,前任德·蒙特默伦西公爵。她发现他越过了边境,舒舒服服地生活在郁金香们身边,而后者正在为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的工程收尾。他再见到她的时候不怎么愉快。
这时候,关于那些疯狂时刻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
她跪在他胸口,将他的双臂压在膝盖下,又将刀尖抵住他的眼球下方。不至于割破他的皮肤,又用力到让他不敢挣扎。她身体前倾,直到她不相配的那双眼睛与他的双眼仅隔一英寸。
“好了,亲爱的亨利,你把什么东西给了那些郁金香?”
“化学制品储备。全部。”
“还有呢?”他想要摇头。她增加了刀子上的力道。“还有呢?”
“配方。公式,”他轻声道,“制造过程。”
“你真该死。还有什么?”
“没了。没别的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公爵偏开了目光。就像所有骗子的动作那样。
“还有。”她更用力了些。鲜血从他的下眼皮处滴落。“什么。”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他的呼吸带着不新鲜的呕吐物的气味。“地图,”他说,“土地。”
“你这狗娘养的蠢货。那些是郁金香们本来就会拿走的东西。你背叛新法兰西的时候,就已经把领地送给他们了。”
这时候,她刺穿了他的眼球。那似乎是恰当的反应,也带着诗意般的正义。她太过专注于自己的愤怒,以及为路易斯复仇的需要,没能仔细思考她从逃亡的法国贵族口中逼问出的最后那部分信息。但此时此刻,她体会到了令人晕眩的兴奋感,就像是突然发现两块极其棘手的拼图能够拼在一起。
她说:“我没法告诉你们第五素是什么。但它肯定对公会的目标至关重要,所以他们才会定下如此不寻常的保护等级。而且我相信,他们正在新法兰西的北方远处秘密开采这种物质。”
如果真是如此,开采恐怕早就开始了——矿井可没法在一夜间建成,就算动用喀拉客做劳力也一样。郁金香在未作通知的情况下出现在北纬四十五度以北的区域,已经构成了严重违反和约的行为。但贝蕾妮斯不觉得躲在玻璃房子里朝外丢石头能有什么好处。而且不管怎么说,在真正的战争里挑起这样的政治诡辩,其意义就跟为了淹没威尼斯而朝大海撒尿差不多。
喀拉客们突然用机械人语交谈起来。他们看向贝蕾妮斯,仿佛受到了某种禁制的迫切驱使。
福金:“我们必须通知——”
雾尼:“——麦布女王。”
“你们两个都要去?我们还有工作要做呢。”
这句宣言让贝蕾妮斯的背脊因恐惧而颤抖。他们短暂的同盟就要在这时结束了吗?她会在这时沦为牺牲品吗?那个时刻来了,她很清楚。但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她发起抖来。福金和雾尼又用“嘀嗒-咔嗒”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交谈声停止了。雾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在关上的房门后面,金属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贝蕾妮斯走到窗边。外面在下雪。片刻过后,一名孤单的仆从型走出旅店,开始快步前进。它绕开一辆货车,然后在飞奔中化作一团模糊。雪花在它的身后打转。
“再见了,儿子。找到工作时记得写信给我。”她说。
第十七节
这股风带来了闷燃的城市废墟的灰烬气息,奇特的化合物气味,以及闪电枪的金属臭氧味道。还有一如既往的内脏里血液与排泄物的气味。无论他们在每次入侵后如何刷洗那些石头,残缺尸体的气味始终徘徊不去。
与新型机械人——那些不怕环氧树脂的家伙——的初次交战代价高昂。对双方来说都是。
郁金香们派出全军攻击城墙,指望一举夺取环氧树脂大炮的所有炮位,并在日出时占领这座城堡。要不是前任德·拉瓦尔女子爵,他们应该已经得逞了。
郁金香们并不知道,她送来了关于化学品储备和蒙特默伦西与荷兰秘密交易的警告。虽然那位公爵勾结了郁金香,想要看到西方马赛的陷落,但他不知道贝蕾妮斯担任塔列朗的那些年里秘密资助了替代技术的开发。郁金香们在上次攻城时见识到了蒸汽鱼叉,但他们从没见过类似闪电炮的东西。
当守军初次释放出那些耀眼的能量带,而后者曲折地穿过精英机械人的队伍时,隆尚真希望自己能看到那些人类指挥官的表情。事实上,闪电拖慢那些机器的情况比令它们损坏的情况要多。但在夜半时分,那次协调一致的齐射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甚至到了让郁金香们犹豫的程度;他们下令后撤,然后重整了队伍。
在上次守城战中,蒸汽动力武器还算有用,它比不上化学武器,但能够刺穿喀拉客的胸口,或者切断它的一条胳膊,前提是那种该死的武器没有爆炸或者出现故障,而炮兵队也格外幸运地命中了目标。但细小的鱼叉缺乏树脂大炮和化学爆炸物那样的范围伤害。闪电大炮就是个截然不同的命题了。按照技术人员的预计,这种技术原本要花费数年才能成熟。几个月以前,他们最多只能让死青蛙跳舞而已。如今他们则在试图瘫痪那些发条杀手的同时避免电死城墙上的半数士兵。
但这种新武器的数量不够多,没法沿着幕墙均匀配置。防守沦为了杂耍表演,仿佛一锅过时到危险的传统武器与不成熟到吓人的新型武器的大杂烩。
作为对法国人战术的回应,郁金香们将部队重组为先前那样分散攻击城墙的小规模单位,并在此期间将他们最新的玩具混入传统的发条步兵。隆尚怀疑那些不怕化学武器的机器是新阿姆斯特丹大熔炉制造的,那里在被毁前短暂运作过一段时间。这让它们相对稀有,也非常珍贵。但它们与普通嘀嗒人的相似让守军陷入了混乱,让他们在传统和尖端武器之间手忙脚乱地切换。如果运用化学武器的一次反击只能瘫痪八台机器中的六台,那可算不上理想的结果。
因为荷兰人用不着让一个营的喀拉客进入城墙。仅仅几台就能在疲惫的守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就像狰狞持镰收割者[7]本人。就算是公牛,面对成群的郊狼也迟早会倒下。就算公牛在坠入黑暗之前撞碎几颗狼头,再刺穿几块狼腹,又有什么意义?恶狼的数目足有数千,而且前仆后继。
隆尚很想知道,哪一方的补给会首先耗尽。是郁金香们首先用光他们最新的玩具——那种内置了化学武器防御措施的机器——还是守军首先用光传统武器所用的化学制品,蒸汽鱼叉的燃料,以及为闪电大炮充能的人力?
元帅下令将提灯以固定间隔布置在尖塔周围。它们闪耀着令人眼花的光化光[8]。它们扫过敌军的队伍,就像上帝愤怒的目光。这些提灯藏在螺旋楼梯的内部,每隔几分钟就会移动一次,光线通过交叉摆放的镜子和棱镜多次反射,以掩饰它们的位置。但那些发条狙击手击碎提灯的速度几乎和补充新提灯的速度一样快。大量的碎玻璃散落在楼梯上,让隆尚的靴底不断传来破裂声,仿佛正在穿过一片洒满古代骸骨的旷野。
他们不敢把提灯配置在炮兵旁边。炮兵队已经够脆弱的了。
隆尚命令一支灯光队将灯光照向远处,越过敌军的最后一排士兵,对准那座大帐篷。他上次呼吸到不是只有烟味和灰味的空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甚至想不起眼球没有刺痛——就像有人用它掐灭过雪茄那样——的感觉了。他用望远镜瞥见了木制的框架,从石制烟囱飘出的钢青色烟雾,不断有仆从将盖住的手推车拖入,并将空推车拖出。他才盯着敌人的建筑工程看了几秒钟,敌方的一轮集中齐射就打碎了聚焦光线的镜子。隆尚蹲在掩体后面,承受着洒在身上的安全玻璃碎片,一边思索郁金香们想方设法为那项工程保密的理由。
恐惧让他想吐。所谓的谜团只是等待揭露的“意外”。而“意外”只会代表糟糕透顶的消息。
放大后的灯光绕过护城河和城墙,在黑暗中永无休止地寻找着敌人的动向。有道灯光照在一块金属上,然后凝固不动,就像在窗台上第一次看到鸣禽的猫咪。三台喀拉客正在匆忙攀爬十一和十二号棱堡之间的外城墙,方向是西南略微偏西。信号灯的闪光照亮了夜色:那是观测员在将目标信息发送给炮手。
三台没有伪装的机器同时出动。必定会被发现,也必定会吸引守军的密切注意。
声东击西。
这手段甚至算不上狡猾。毫不掩饰的佯攻。这就是最令人烦恼、也最让人恐惧的事:郁金香们彻头彻尾的懒散态度。他们对遭受围困的守军如此蔑视,甚至懒得伪装他们的意图。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这场战斗的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守城战的时间越长,守军感染这种心态的危险也就越大。
“留意其余方向!”他喊道,“二号、五号和八号炮兵队,给炉子添柴!”
信号灯将隆尚的命令转换为一连串急促的闪光和闪烁,就像萤火虫的求偶舞。他飞奔着绕过看门人祷文之塔,耳朵几乎习惯了靴子踩在玻璃片上的“碎骨”声,来到连着尖塔与幕墙的某条滑索的前方。他用出汗的双手抓住横木,将皮圈在手腕上缠了两圈,然后咬紧牙关,站到栏杆上。血红色的聚合树脂在他的体重下弯曲。嵌入他的合成橡胶靴底的玻璃刮擦着光滑的栏杆。他滑了下去。在滑索承受他重量之前那永恒般的瞬间里,他的胃里一阵翻腾。铁镐和大锤的长长握柄在他背后相互碰撞。隆尚咳嗽着咽下了一团带着早餐时的干肉饼余味的酸水。空气从他的胡须间呼啸着掠过。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守城战的声音和气味都消失不见,而飞过夜空的他能听到的就只有滑索的嗡嗡声。
下落的过程让他能以独特的视角审视战场,但也因此令他头晕眼花。毫无疑问,那闪亮的三人组是赤裸裸的佯攻:他竖起双耳去留意着观测员的叫喊,而他的双眼辨认出了另外两座棱堡的炮兵队狂乱的行动。他的直觉——那位愤世嫉俗的希望杀手——认为在他看不到的那部分外部幕墙上,必定还有攻击正在展开。另外几处混乱出现在护墙后方,将更多守卫吸引过去,仿佛一道漩涡,正将粗心的士兵拖向死亡的深渊。恶臭的汗水顺着他的身侧滴落。
就这样了吗?他心想。这就是不可阻挡的金属浪潮真正拍打我们海岸的时刻吗?
他的手指抽搐起来,渴望去触摸令人宽心的玫瑰念珠,或者在胸前画个十字。只要能抵挡邪恶,什么都好。如果西方马赛需要圣母玛利亚向上帝代祷,那就是现在了。但考虑到他的手腕此时正系在滑索的横杆上,而将其解开无疑是自杀行为,所以他压下了这种念头。既然喀拉客很快就会要他的命,干吗还急着自杀呢?他的嘴唇依旧向风中送出无声的祷告,那是向玛利亚与全体圣徒的祈祷。
但滑索随即让他掠过内堡幕墙的上方,然后穿过外堡。一道加厚过的城齿[9]高耸在月光中。他滑过射击平台,靴钉在石头上刮出了火花。他再次咬紧牙关,等待着瘀青的肋部传来抗议的刺痛。他撞上缓冲用的垫子,这才想起自己为何鄙视这种该死的滑索——无论它们多么有用,又多么精巧。
他来到蹲伏在东部棱堡城齿后方的观测员身边。他不知道其中任何一个的名字。这些都是通过抽签征召入伍的菜鸟;他把一部分最缺乏经验的新兵配置在这儿,徒劳地想让他们远离最危险的区域,让防止他们在真正的战斗开始时妨碍更老练的战友。但这部分幕墙恰好位于闪亮三人组攻击方位的最远端,因此也是最合乎逻辑的夹攻地点。至少这些观测员和炮手没有蠢到离开墙壁向他致意。光是敬礼的那点时间,就足够嘀嗒人把人类劈成两半了。
隆尚眯起眼睛,朝炮眼外看去,专注于视野的边缘位置,但他什么也看不到。飞越内堡的那段路和不断闪烁的信号灯严重影响了他的夜间视力。
“城墙上有金属人!这边的城墙上有金属人!”旁边的棱堡上,有个观测员大喊道。片刻过后,蹲在隆尚身边的那名女子也喊了起来。“两台!两台机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