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5)
福金的动作更快了。一块余烬从壁炉飘出,飞落在贝蕾妮斯的裙子上。她伸手拍掉。发光的神秘符号掠过墙壁和天花板,速度快到只会在贝蕾妮斯的视野边缘一闪而过,然后又在别处亮起。
金属相互碰撞的响声传来。风消失了;火焰重新舔舐起圆木,放弃了点燃整个房间的念头。雾尼的手像钳子那样攥紧了福金的胳膊。没有了那些掠过墙壁的明亮符文,房间似乎昏暗了不少。雾尼的双眼反射着炼金术强化后的烛光。
“噢,”他说,“噢,天哪。”
“真的没关系,”贝蕾妮斯透过敞开的细小门缝说,“我不需要换新的铺盖。谢谢你。”
“可那套都用了一个多星期了!”
翁弗勒尔——一座人口不到九千人的小渔村——算不上特别富饶。旅店老板租不起喀拉客也不足为奇。因此他们雇了个人类女佣。值得称赞的是,这位女佣非常固执,就算看到贝蕾妮斯的项链也不为所动。
“我的仆从们会处理的。”
雾尼站在门后,对贝蕾妮斯做了个粗鲁的手势。福金站在贝蕾妮斯身后,在女佣能看到的地方摆出服从的姿势。但事实上,他的工作是遮蔽她的视线,以免她看到钉在墙上的那些刚刚诞生、但仍显粗糙的炼金术词典的书页。到目前为止,贝蕾妮斯作为公会成员的伪装似乎没有受到怀疑,但她拼命地想要阻止她的叛逆机械人同伴谋杀这位格外敬业的女佣。
“但您从来了以后用的就是同一套铺盖!让您这样的女士睡这种床,这样可不对。我甚至不会让我丈夫睡一礼拜没换的铺盖,虽然他是个酗酒的蠢货。”
“别激动。”贝蕾妮斯说着,努力挤出安抚的笑容。
耶稣啊,她现在只想回去继续分析禁制的炼金术句法。句法——也就是体现强制力的形式化语法——的发现仍旧让她的心脏狂跳,仿佛随时都会钻出胸腔。这块骨头卡在她牙缝里已经有好些天了。她正在逐渐接近重大发现。如果动作够快,那些发现就能扭转战争的走向。西方马赛还存在吗?还是说她拼了命的研究根本毫无意义?
她继续道:“我住过远比这儿的条件要差的地方。这样就很好了。”
“可您那儿连把像样的扫帚都没有。而且您从来了以后就没出过门。您那儿的面包屑都该堆得比我的脚踝还要高了。”
就像所有欧洲人那样,这位女佣说的是荷兰语。但在诺曼底海岸附近,荷兰语总会顽固地带上法语元音的那种喉音。在征服后过了这么多世纪,这块土地的遗产依旧缠绕着入侵者的舌头,如果帝国语言是家具,那么这种喉音就像丝绸做的家具布,足以抹平它最锐利的棱角。显然就算拧颈卫士也无法将其消灭。
“呸。我从不留下面包屑,你很清楚。我把盘子舔得很干净。”
女佣摇摇头。“这样不对。”
“恰恰相反,女士。”贝蕾妮斯顿了顿,从钱包里摸出几枚硬币。她料到了这种情况,因此把钱包带了过来。她把手伸出门缝,拍了拍女佣的手背。在冰冷金属的碰触下,那女人本能地翻转手掌,接住了钱币。“而且我要说,你的责任心无可非议。你对我舒适的尽心尽力堪称楷模。我会帮你宣传的。”
这招奏效了。她能看到她的抗拒正在消失。女佣仍旧装模作样地摇头低语,但她同时也行了个屈膝礼。“噢。我敢说您是个非常好的人。没必要……”她皱起眉头,这次是发自内心地不确定。“您确定什么也不需要吗?”
“相当确定。”
贝蕾妮斯关上了门。她叹了口气,额头靠在门框上。她的眼睛很痛。她有多久没打盹了?她捏着鼻梁,紧闭双眼,用力甩开疲惫,就像牧羊犬在甩开雨水。
“六日狂饮会上的耶稣基督啊。我们进行到哪儿了?”
她回到桌边。几天前,她派其中一名喀拉客去了村里,等他从五金店里买回夹具和支架以后,她用通过试错法发现的方式固定好了提灯、镜子和透镜。她还另外加入了一个部件:蘸了酒的环状铁丝。酒液附着于铁丝环上,构成了一副像样的(但也相当短命的)放大镜。有真正的放大镜当然更好,但公会成员光顾乡下的玻璃工坊恐怕会引人注目。人们会认为她肯定带着御林管理官那套特制的工具。
有了酒液放大镜,她就能将聚焦后的炼金术印记投射到钉在墙壁上的床单上。投影浑浊不清,但足够让她抄录那些符号了。通过这套设备,她还能将航海规章对阶层式超禁制的改动内容的某个子集投射到那些机械人的眼中。由于后者对发条匠的强制力免疫,他们就能将本该影响自己的每一串符号的变化描述出来。他们只能读出符号代表的内容,却无法理解其含意。
通过这种方式,贝蕾妮斯勉强摸索出了语法的雏形。不,不算是语法——甚至算不上词典。眼下它只是一本短语集——是身在陌生土地的外国旅客所用的参考手册。只不过这本手册不会教你如何询问女厕所的位置,也没法告诉你要买的点心的名字。不。这本短语集会告诉她,哪串符号代表在出现严重漏水的情况下,航运公司在经济方面的考虑会优先于人类安全超禁制。在将乘客疏散到救生艇上的时候,要根据其家族状告航运公司并获胜的可能性,以降序进行安排,还要尽一切努力避免暴露这种偏袒,并在同时权衡保险问题与丢失货物导致的经济损失。
贝蕾妮斯重新布置好光学器械。刚才女佣敲门时,她把东西挪到了一边,以免让对方看到那些发光的神秘符号。贝蕾妮斯将铁丝环在那碗酒里蘸了蘸,又重新拧紧夹具。等那排模糊的粉色印记在床单上发光的时候,她拿起一支钢笔,用舌尖抵住嘴角,开始把这些符号誊写到纸上。
钢笔尖沙沙地划过那张包肉纸——那是福金从厨房拿来的——的一部分。一场冬季的风暴从大西洋出发,迅速席卷了翁弗勒尔。百叶窗咔嗒作响;炉火散发出烟雾,然后熄灭了。与此同时,两台机器用啁啾声交谈着。他们的语速还是太快,让贝蕾妮斯难以分辨。在复核了抄录的内容后,她说:“好吧。你们俩过来一个。看在基督的份上,我简直没法想象那些狗娘养的在这上面花了多少心思。我们继续来剥这颗洋葱吧。”
“我还以为人类会不时需要睡眠。”福金说着,模仿了人类伸懒腰的动作。
雾尼说:“没错。某个男人租借过我,我敢发誓他每天要睡二十个钟头。他醒来只是为了给我下达新的命令,以及大吼大叫,责怪我没能完成之前的指令。”
“等我们推翻你们制造者的暴政以后,我就会睡觉了。所以赶紧把你们发亮的屁股挪到这儿来。”
雾尼站到床单前。贝蕾妮斯旋转镜子,将她刚刚誊写的那行不连续的印记聚焦到他的眼睛里。叮当,咔嗒,咔嚓咔嚓嘀嗒。
福金说:“奇怪。这个片段似乎没法脱离上下文来解读。”
酒液放大镜破了。贝蕾妮斯修好了它,然后调节焦距,逐渐增加照入雾尼眼里的信息数量。
“这下对了。”他说。
贝蕾妮斯将位置锁定。她拿起那张包肉纸,然后开了口:“那好吧。这个代表什么?”她敲了敲某个在航海超禁制里只出现了一次,但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条件里似乎不可或缺的印记。
“它代表……”雾尼的声音小了下去。两台机器用“咔嗒-嘀嗒”的声音对话起来。他们也许是在争论,但她没法断定。
“精华。”其中一台说,“第五素[6]。”另一台说。
贝蕾妮斯问:“‘第五素’是什么鬼东西?”
他们齐声答道:“我们不知道。”
“但是?”
雾尼说:“当它存在于船舱内的时候,这部分航海超禁制会让保存第五素的优先级高于——”又一阵机械噪音,然后是某根松弛钢缆的微弱拨动声,“——其余的一切。包括人类安全和对船舶本身的保护。事实上……”他歪了歪头。微弱的棘轮转动声从他眼里的遮光板处传来。“再多给我看一点。把句法块其余的部分也给我。”
她移动器械,让更多的印记对准他的双眼。雾尼配合着前倾或后仰,随着设置焦距的改变而调整距离。他的身体突然凝固了。
贝蕾妮斯数到第三十七次心跳的时候,那台机器再次开了口。
“正确。对第五素的保护并不会覆盖人类安全超禁制。而是会将其取消。”
骑着坏脾气骆驼的耶稣,玛利亚和约瑟夫啊。喀拉客为了保护第五素可以犯下谋杀的罪行。
贝蕾妮斯丢下笔。靠向椅背。揉了揉眼睛。
公会用重重谜团包裹自己,唯恐这种第五素的消息泄露。看在基督的份上,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塔列朗(还读过那么多次历代塔列朗的笔记),怎么可能完全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多给我讲讲第五素的事。它是什么东西?是个物体?还是某种概念?还是个人?”
或许是三位宗师之一?
“它是必须不计代价保护的东西。”
“是啊,这点我们已经确认了。但就我所知,它也可能是指玛格丽特女王最爱的巧克力蛋糕的配方。或者某个特别让人恼火的谜语的答案。它有什么特点?”
两台机器的嘀嗒声更响了。房间里回荡着他们的异步自省二重奏。
“它是……”雾尼说。
他们和她一样困惑。于是她换了种方式。“算了。这么试试看。想象你们仍旧受到禁制的支配,没有现在的自由。那些航海超禁制也施加在你们身上了。而且你们身在一条蕴藏着或者装载着那种第五素的船上。在渡海的半路上,船沉了。你们有什么是非做不可的?超禁制会强迫你们做出怎样的行动?”
他们立刻做出了回答。“我会为了登上救生艇强行开路。”
“带着第五素一起?”
“对。”
这开头有点含糊。它究竟是不可触摸的知识——比如某种秘密或者概念——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体?
“那救生艇里的人类呢?假设他们都是和公会无关的平民。”
答案再次立刻传来。“我会驱逐他们。他们会在沉船时死去。”
啊。因为他们有可能看到第五素?还是出于保护它的必要?这份证据倾向于物体的说法。
“非常好。那如果你杀死目击者的行为导致救生艇翻覆了呢?你该怎么保护和保存第五素?”
“我会将它贴身携带,以免丢失。等沉到海底以后,我就会带着它前往目的地。”
这么说多半是种物体。贝蕾妮斯点点头。这下有进展了。她又深吸了好几口气,集中精神,以免浮现的眩晕感破坏她的专注。她有太多的疑问要解决,又有太多的路径要描绘。
“如果你们不在船上,而是被某座仓库租借去了,那座仓库里存放着这种‘第五素’,外加许多不稳定物质。雷击点燃了大火,而火势失控到了消防队也没法阻止的程度。你会被迫采取怎样的行为?”
这次他们没有立刻给出回答。两台机器再次陷入了伴随咔嗒声的沉思。
雾尼说:“我……不知道。我从没接受过与第五素有关的禁制。”
“我也没有。”福金说。
她用沾着墨迹的双手梳理头发。“这完全说不通啊。他们在航海环境下费尽心机来保证第五素的安全,在别的环境中却完全不在乎?他们是群狡猾的混球,但他们不是白痴。”
雾尼说:“我们也不明白。”
贝蕾妮斯起身的时候太着急了。她的裙摆被木头椅腿勾住,掀翻了椅子。它重重倒在地板上。她扶起椅子。开始踱步。
让该死的发条匠和他们对谜题、秘密和模糊处理的痴迷都见鬼去吧。这简直就像是——噢。
事实上,有一种状况能够说得通。如果关于第五素的这个句法块并非标准航海超禁制的一部分呢?如果说第五素的条款仅限于那条船,或者那次航行呢?她能找到充分的间接证据来佐证这种假设。巴伦布雷特船长与他的人类船员和她对话时的古怪口气,还有凡·布罗霍与她相处时的焦虑态度——如果他们担心公会会前来检查,这些表现就更合乎情理了。只是一条细小的线索……
那些发条匠构建出阶层式超禁制的变种,总不可能是出于一时兴起吧?这么做就像是在挖凿他们自己屋子的地基——而那是让喀拉客保持顺从的基础,也是限制它们生命中所有行动的围栏。她只能推测构想变体需要花费可观的精力,而且会首先在这套修改后的禁制系统里寻找潜在问题并排除,然后才会投入实用。因此她可以断定,除非是在非同寻常的情况下,否则公会是不会为航海超禁制创造独有变体的。
德·佩里坎号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有什么东西在货舱里吗?是第五素吗?
“好吧,伙计们。再告诉我一次,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佩里坎号上的。”
雾尼说:“我们把这事留给你的追兵去操心了。我们只是参与了再次逮捕你的行动而已。”
“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当另外两台机械人出现在现场,像其他机械人那样声称是由御林管理办公室直接派来,专门协助逮捕新世界的头号女通缉犯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的。”
“这是自然。”
只要不被察觉,叛逆喀拉客可以名副其实地前往荷兰语世界的任何地方。那位神秘的麦布女王就利用了荷兰社会的这一漏洞。
雾尼说:“你的追兵首先假设你会设法离开大陆。你的最佳选择是从新阿姆斯特丹港离开,那儿离你上次的已知位置只有半天距离。因此他们推测你会直接前往那里,然后登上最早出发的船。你会选择那种与船员及乘客的交流尽可能少的船舶。比起客轮,你更可能选择货船。”
“在你可能到达并离开的时间段里,有三艘符合这些条件的船停泊在新阿姆斯特丹。其中只有一艘船,也就是德·佩里坎号,在出发前改变了目的地。这样可能性就更高了,毕竟你不太可能选择前往中央诸省。根据目击证人的说法,符合你相貌特征的人在那条船出发前不久出现在了码头上。等弄清你登上的是哪条船以后,一艘巨轮就立刻改变了航向,乘客也被迫下了船。”
贝蕾妮斯说:“这事肯定惹恼了很多非常有钱的人。”
“我们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