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4)
机械人凿沉了小船。她看着他们用拳头砸穿船壳,就像女人把勺子伸进木薯粉那么轻松,不禁想起他们轻易杀死另外两名俘虏的情景。对神秘的麦布的这些叛逆密探来说,在汪洋大海上划船和像拧断花茎那样拧断人的脖子,这两者没什么分别。贝蕾妮斯不禁思索,在他们判断与她结盟没有好处之前,她还有多长的时间。
贝蕾妮斯审视着地貌。从海岸的轮廓来看,这片海滨最窄的位置大约二十到三十码宽,而且到处散落着海草。现在是低潮。在海滨的更高处,沙子和鹅卵石被茂盛的草地所取代,多亏了冬雨和飞溅的海水,它们在深冬之中仍显翠绿。那是一片宜人的绿地,很适合夏日午餐和槌球戏。她咬住嘴唇,阻挡关于久远的过去,以及埋葬在这片波涛起伏的大洋彼端——连同她的心一起——的那名男子的记忆。
他们站在一片缓坡的坡底。又走了一百来码后,地势突然急剧上升。视野中没有房屋,也没有村庄的迹象。甚至看不到哪怕一缕飘入灰色天空的柴烟。
“你们的打算是?”她问。
某台机器说:“我们继续步行,直到发现道路。我们沿着路前进,直到发现人口集中处。”
另一台说:“你能走吗?”
“在我的腿恢复知觉以前,走路时的优雅程度大概和怀了三胞胎的野牛差不多,不过没问题。”
贝蕾妮斯并不期待这样漫长而寒冷的跋涉。她考虑过请那些喀拉客背她,但又怕给路人留下相当不体面的第一印象。她用油布裹住了双肩。西尼斯特(她觉得是那一台,但她没法确定)提议帮她拿那只箱子。她本想拒绝,但又改了主意:这些机器完全可以夺走那捆东西,再把她丢进黑暗的深渊里去喝海水。话说回来,如果她要扮演由两名机械人服侍的体面女士,就必须让他们照顾她才行。
她看得出来,他们也不怎么喜欢这种伪装。但他们没有抗议,而是像其它机器那样选择忍耐。
他们脚下的卵石发出的声音太吵,不适合对话。等他们来到草地上以后,德克斯特问:“贝蕾妮斯,你的打算是?”
她思考了一会儿。她对自己在船上的见闻有了个假设。“我们需要弄清你们制造者那套神秘字母的奥秘。”
如果她的假设正确,那么喀拉客的锁孔——也许是松果体的锁——应该能解锁他们的超禁制,使其可以修改,以便重新设置那台机器的基本优先级。她希望忠诚方面的设置也包括在内。但那把钥匙的作用只是让机器接受新的超禁制。禁制每天都会以口头方式施加上百次。可超禁制是通过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那种晦涩难懂的鬼画符来授予的。
如果她能破解那种密码……
……然后如果她能接近某个不疑有他的喀拉客,然后在它扯掉她的胳膊之前,设法开启它额头的锁……
……她或许,只是或许,就能对指引它的顺从态度的那根轴线做出调整。德克斯特和西尼斯特想要粉碎那根轴线,释放他们的同胞。她只想令它稍稍倾斜,连同整个世界一起。
一根木柴发出足以引发回音的噼啪响声。贝蕾妮斯吓了一跳,橡木的气味开始在房间里弥漫。她本想擦掉沾在新长袍的厚绒毛上的洋葱汤汁,却反而让它渗进了织物的更深处。她渡海时所穿、沾满盐渍的那件衣服,此时就挂在壁炉附近的一根打磨过的雪松竿上,衣服湿漉漉的,但散发着水汽。至少汤的味道不错。不,比不错还要好。简直棒极了。壁炉里的火也是。
凡·布罗霍的提箱里的东西整齐地放在涂漆的桌子上。喀拉客们站在门的两边,用难以察觉的咔嗒声交谈着。贝蕾妮斯侧耳聆听,同时用勺子刮下又一团格鲁耶尔干酪。要听懂他们用秘密语言交谈的内容,比理解贾克斯或者莉莉丝的话困难多了。他们用的简直就像是那种语言的变种,又或是方言。但她偶尔能分辨出某种概念或者看法,而她知道,这些机械人正为此苦恼。
他们像这样交谈的时候,她不禁想到了机械鸟儿的啁啾声。而且他们总会和某个独眼女人商量。出于这种理由,她开始把他们看作福金和雾尼。奥丁的渡鸦:思想与记忆。虽然到目前为止,她的机械渡鸦在分享情报方面算不上特别有用。
“有件事我偶尔会好奇,”她说着,用勺子刺穿了飘在汤上的厚烤面包块,“全世界有那么多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喀拉客身边,包括那些制造你们的杂种在内,可你们那种‘啾啾-吱吱’的秘密语言却始终没有暴露。我没有自满的意思,但你们应该也听说了,我们新法兰西没有喀拉客,可我还是在海外旅行的期间学会了这门语言的基础。真怪,不是吗?”
她咽下嘴里的东西,品尝着甜洋葱和牛肉汤的味道。还有黑胡椒。耶稣基督啊,她有多久没吃过加胡椒的东西了?她让食物在口腔里打转,反复包裹自己的舌头,直到味道彻底消失为止。
“除非其他人也发现了你们的小秘密。但这么一来,消息应该流传出去才对。除非有人把这个发现压了下去。”她的勺子敲在瓷碗的碗底,发出叮当的响声。她咀嚼,然后吞咽。“但这样也很奇怪,因为那个人干吗要做这种事?在这个完全假设的构想里,禁止披露这种发现似乎对机械人——而非人类——的好处更大。”喀拉客们停止了交谈。他们盯着她。“噢,别管我。我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不受普通超禁制束缚,更重要的是能够杀人的喀拉客秘密组织的存在,对于解开困扰她多年的那个谜团大有助益。诚然,她察觉喀拉客可能拥有自己的语言,其出发点是身为局外人的合理假设,并且没有在生下来时就被灌输相信这些机器只是无脑工具这样的不利条件。即便如此,她还是认为偶尔会有某个郁金香发觉他们的仆人在谈论自己。也许的确不时会出现这种人。然后就会有人在消息传开前除掉他们。
贝蕾妮斯喝干了一大杯冰凉的牛奶。然后她将注意力转回凡·布罗霍那只提箱里的东西。在他们抵达旅店后不久,她的头脑就开始正常运转了。她发现这些行为——洗个澡,换上干衣服,像刚结束冬眠的狗熊那样大吃大喝,又用旺到危险的炉火赶走大海渗入骨髓的寒意——对于精力的恢复很有帮助。回想起来,她当时下意识地选择了最有效率的做法。
“继续吧,”她说,“首先必须破译炼金术士们的符号,否则就谈不上什么进展。但最好的做法就是密码学家称之为‘明密对照’[3]的东西:找出一段含义已知且可信的密文范例。”她指着桌子对面的那张空椅子,“所以你们其中一位,请坐吧。”
在泡澡的时候,她思考了破解那种炼金术鬼画符的最佳方式。明密对照让整个过程轻松了不少。在上一次战争的准备阶段,她策划了一场伏击,目标是将补给品送往奥兰治要塞,由三台喀拉客拉着的三辆货车。塔列朗的密探为她带来了伏击状况的详细报告,几乎连第一辆货车载着多少粒盐都一清二楚。要塞的守军回复新阿姆斯特丹的时候,用的是纸质信件,以免在随时可能进军的时候让喀拉客当跑腿。为了截获并复制那封信,两名女子丢掉了性命,但她们的死并未白费。对报告内容的合理猜测——关于发生的情况,以及在突袭中失去了哪些补给品——让他们破译那封信的过程相对简单了不少。又过了好几个月,郁金香们才再次改动密码。不幸的是,最紧急的消息都是由喀拉客传递的,因此密码破译的作用相当有限。
他们需要的是航海超禁制的明文译本。
雾尼说:“蚀刻在我们额头上的印记的含义,对我们和你们同样是个谜。我们没法告诉你它们的意思。”
听起来很怪,不过或许是实话。只有在松果体锁开启的时候,普通机械人才能接受新的超禁制以及印记。但根据她对史帕克斯与那台机械搬运工的观察,它们也会因此停止运作,所以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看到机械人同胞的额头。
“现在也许不能。但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她从桌上取来凡·布罗霍的蜡烛,用火钳夹起一块樱桃红色的木炭。在蜡烛融化之前,她把木炭丢回了炉膛。她将蜡烛竖在那只空牛奶杯里。烛芯烧得通红,散发出头发烧焦般的油腻烟气。但毛细流动[4]的烛泪很快将火焰从红色转为黄色,然后再转为银白色。焦发的气味变成了蜂蜡的甜香。贝蕾妮斯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块透镜。在她的肉眼看来,它就像是烟色玻璃。但如果她将透镜举到烛火前,闪闪发亮的符文就会投射在墙上,就像月光照耀下的模糊蜡纸模板。随着她手里透镜的移动,投影的清晰度也会发生变化。在陆地上这么干已经很困难了;如果没有专业器械,在船上做这种工作根本是天方夜谭。难怪凡·布罗霍用的是精确的光具座[5]。
其中一台机器人来到桌边。但因为后弯式的膝盖,它没法坐下。银亮的符文在他的身体上闪闪发亮,就像许多只散发耀眼光芒的飞蛾。它说:“安装航海超禁制的器械对我们不起作用。”
“我他妈也这么觉得。否则我倒想知道,航海条例为什么觉得你们拧掉船载发条匠的脑袋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行为了。说实话,我不在乎你们是否知道封闭舱口的正确方法,或者能否熟练计算乘客生命、货物价值与保险费用之间的平衡。我在乎的是你们能否描述这种器械试图引发的变化。”
两台喀拉客再次交换了一阵金属音。这阵声音持续了至少半分钟——对于用女士打嗝的时间就能交流一连串概念的这些机器来说,这段时间长得就像永恒。对话从单纯的“咔嗒”转为“嗡”和“砰”,以及齿轮卡住时的那种抗议的噪音。
贝蕾妮斯说:“如果你们觉得这主意太烂,就提个更好的建议吧。”
机械人们的啁啾声停止了。“不。这主意不算烂。”其中一台说。
“我们觉得这提议相当聪明。”另一台说。
“我们是在表示后悔,因为我们从没想到过如此简单的实验。”
她把透镜放到桌上,靠着那串钥匙和镜子。透镜碰到了她的勺子,发出玻璃风铃似的响声。
火堆再次噼啪作响。一块炽热的灰烬落在壁炉上,片刻后便褪色发黑。强劲的海风让这间旅店的木头框架发出低沉的呻吟,也扰乱了朝着烟道上升的气流,几缕柴烟旋转着飘入室内。她的眼睛刺痛。
她打开那本皮革装订的册子,浏览图表,寻找着光学器械的正确配置方式的描述。她翻阅的时候,那块凹面镜不断前后摇晃。索引是以喀拉客的样式为基准的。
“你们是在什么时候造出来的?”
“1730年。”
贝蕾妮斯歪过头去。“真的?”
她并不具备发条学者那样的专业眼光,但她敢发誓,他们缺乏漩涡花饰的法兰盘属于较为简朴的现代式设计,在十九世纪晚期才开始流行。虽然在仔细观察后,她发现颈部孔罩的实用式设计与别处的纹饰不太一致。有种奇怪的不协调感。
“你知道自己的批号吗?”
“你知道自己的肌肉上次起伏的时间吗?”
“当然不知道。”
“我也一样。”
“你们的序列号铭刻在你们的法兰盘内部。你们的脖子内部有一块,脑壳下方也有一块。”她以没用过的黄油刀的刀柄轻敲自己的鬓角,“想弄清你们在这些表格里的位置,我们就需要那串数字。你们有谁碰巧带着一把百分之七英寸的三角头螺丝刀?”
两台机器都陷入了沉默。或者说对嘀嗒人而言的沉默。然后门边的那台说:“关于我们种族的内部构造,你是怎么得到如此详细的知识的?”
“你很清楚方法。你们需要我,是因为我在探究真相的时候,不会受到道德观念的妨碍。所以你们可以抛开那些愤慨,让自己发挥点作用了。”
“除了批号之外,你们俩还有能在这些表格里找到对应位置的办法吗?”
福金和雾尼回以沉默。在她的想象里,如果他们是两个调皮捣蛋的学生,现在就该不安地挪动双脚了。
看来只能用试错法了。她指着仍旧站在门边的福金。“到这边来,假装你只是个光具座。至于你,”她说着,指了指桌子另一边的雾尼,“不要动。把你的感受告诉我们。”
她将燃烧着的蜡烛底部用力压在空杯子里,然后把杯子拖到桌边。然后她把不透明的炼金透镜和镜子交给蹲在桌边的福金。贝蕾妮斯抓住固定透镜的那只机械手,让它悬在烛火上方一英寸的位置。尽管有从壁炉涌出的热量,福金冰冷的炼金合金仍旧让她手指发麻。烛光令玻璃透镜微微闪烁,让幽灵般的影像掠过橡木护墙板。福金将另一只手靠近透镜,直到镜子和玻璃几乎相触。他试图将那些影像照入雾尼的水晶眼球,散发微光的炼金印记在房间周围舞动,其节奏与镜子的纵横摇动保持一致。但那些闪烁的印记始终不够清晰。
福金将镜子朝透镜的反方向移动了几分之一英寸。贝蕾妮斯几乎得眯起眼睛,才能察觉到其中的区别。镜子再次转动;影像再次迅速掠过房间;雾尼依旧没有表现出成功的迹象。福金再次移动镜子,重演了那个过程。每次重复都比前一次更快。
福金蹲伏在地,展开双臂,透镜几乎探入桌子这一边的烛火,而镜子几乎贴上雾尼的脸。随后他将蜡烛和透镜间的距离又增加了几分之一英寸。如此反复。
这种重复不断加快,直到贝蕾妮斯的肉眼跟不上的程度。福金的动作掀起的微风化作了轻风,然后是持续不断的风。它掀起了地板缝隙间的灰尘,也吹动了炉火。烟雾和灰烬从壁炉里飘出。圆木的“砰”;火焰的“噼啪”;发光的符号在天花板上飞掠而过,仿佛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流星雨。发光的文字模板让贝蕾妮斯的房间化作了炼金术士的魔法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