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3)
麦布的站姿变了。她绷紧身体,仿佛身体里的每一根发条都替换成了钢棒。就连她那颗发条心脏的怪异韵律也安静下来。喃喃声在聚集的迷失男孩之间扩散开来,仿佛石头丢进池塘后泛起的涟漪。他发现某些机械人开始从麦布身边挪开,仿佛她会是即将到来的悲剧的中心。在最高的那层阶地上,位于麦布后上方的几台机械人悄然离开,仿佛突然对但以理的故事失去了兴趣。至于留下来的那些——也就是永无乡的大部分常住人口——纷纷歪过了头,仿佛在用一只眼睛打量但以理,又用另一只眼睛留意麦布女王。
他感到别无选择,又很想把故事说完——那毕竟是他的故事——于是他续道:费舍亮出了帝国徽记和发条匠的项链,打算代表御林管理办公室当场征用我!他要求我忘掉到那时为止看到的一切,然后——
麦布站了起来。她的嗓音穿透了焦虑的窃窃私语,仿佛劈开肉冻的一把剑。沉默异常突然地降临了这座露天剧院,甚至产生了回音。这片沉默充满不安,就像是在惠更斯诞辰那天吵闹过头的庆祝者突然瞥见了一台拧颈卫士。眨眼的工夫,她就成为了这片星空下唯一的声音来源。她用荷兰语开了口。
“你说绷带?”
“对。”但以理答道。他完全糊涂了。她关注的是最无趣的细节。考虑到故事的走向,这个问题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就缠在他的头上。”
麦布扫视着喀拉客群。她的目光停在莉莉丝身上,后者回以恭恭敬敬、像极了人类的点头动作。麦布朝前排的两名喀拉客招了招手。“路得,以斯拉,能过来一下吗?”然后她说:“我们新兄弟的故事结束了。让我们提醒他,他的苦难并不是徒然。欢迎回家,但以理!”
其他喀拉客陆续离去,以不同程度的诚挚重复了麦布的欢迎。她挑中的那两位来到露天剧场中央的她和但以理身边。他们走路的姿势就像愤怒的主人呼唤下的狗儿。他们嵌合的丰富度比不上某些迷失男孩,但外表依旧令他不安。
麦布对但以理说:“好了。把你对费舍牧师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我知道的刚才都已经说了。”
“别说傻话,但以理。他的脸部轮廓是什么样子?他出汗时是什么气味?他眉毛的弧度和嗓音的音色呢?如果我们认不出他,又该怎么找他呢?”
他瞬间理解了她选中的两名喀拉客为何显得沉默寡言。他们被点名要求返回人类世界。而且他们似乎对此并不特别兴奋。
我们要去找他?但以理问。
天啊,当然不!麦布说。我不去。你也不去。但他们要去。她用双手拍了拍以斯拉和路得。麦布装有利刃的胳膊让路得缩了缩身子。
了不起,但以理说着,拼命想要活跃送葬般的气氛。而且非常勇敢!
他们俩看着但以理,仿佛在看个傻子。无论有没有自由意志,他们的表现都像是无力反抗人类暴政的普通仆从。但以理从没想过回去。也永远都不会。可麦布为什么希望这两位去人类那里?为什么不挑选更热心的志愿者?从逻辑上来说,但以理才是最适合去搜寻费舍的机械人。
是的,麦布说。我认为在寻找那个奇怪牧师的任务上,这两位无畏的冒险家是最佳的人选。你愿意接受这项任务,对吧,路得?你也一样吧,以斯拉?
可这……也许会花上好几年,但以理说。
那就更有理由让你为我们尽量仔细地描述那位牧师了,不是吗?
所以但以理照办了。他回答着麦布如此关注的那个人类有关的各种问题,在此期间,月亮落下,星辰的方位也改变了。他的发色,他的步幅宽度,他两眼间的距离,他两边虹膜的直径。
你能跟我们描述他头上的伤吗?麦布问。他绑绷带的理由是?
不清楚。我看到的只有包扎物。上面很干净。
麦布说,再为我们描述一下他的双手。
我想他的手指骨折了,但以理说,他的指甲破破烂烂的,有些还彻底脱落了。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出现了肿胀。
而且他带着铜铸王座的令状以及御林管理办公室的信物?
对。
他展示信物的时候,所说的原话是什么?
但以理尽可能做了复述。
麦布换回了荷兰语。“我们感谢你花这些时间来描绘那位神秘牧师的生动画像。”
“我能否问一句,您为什么对费舍突然如此感兴趣?”那两名沉默寡言的喀拉客再次用带着怜悯与轻蔑的刺人目光看向他。
“等到时机合适,我会告诉你的,但以理。”
“寻找他会耗费巨大的精力。他可能在任何地方。”
“噢,但别忘记,路得和以斯拉并不是在孤军奋战。他们可以也应当号召其他迷失男孩,以协助他们的使命。”麦布在人类身边到底安插了多少密探?“说到这个,现在我们三个还有重要的准备和讨论要做。请原谅。”
麦布再次将两手轻轻按在那两位的肩头。她以拧颈卫士的双腿支撑的上半身轻轻摇晃,耸立在他们身前。他们转过身去,温驯得如同羔羊。他们拖曳着步子,仿佛正要前往刑场,而他们嘀嗒作响的心跳声仿佛在演奏挽歌。令人不安的三人组退入夜色,而他独自逗留在露天剧场里。北极光为他们披上了飘舞着的淡绿色条带。
在不受制造者束缚的自由喀拉客聚落,在所有成员只想和平生活的地方,为什么每个喀拉客都如此害怕?
他一直等到麦布和她闷闷不乐的招募对象离开他的视野和听力范围,这才转身离开。等他走出露天剧场的时候,莉莉丝靠近过来。她一言不发地和他并肩而行。似乎光是看着他因为忧虑而步履沉重的样子,她就心满意足了。
他说,好吧。想说就说吧。我这次做错了什么?
莉莉丝说,你没做错。但你有挑起风波的才能。
但以理停下脚步。他回过头去,越过他们在雪地里的脚印,看向那座天然的圆形露天剧院。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莉莉丝加快了脚步,也没有回头。这儿不行,她只说了这么几个字。他跟着她经过草甸;穿过一座常绿树木的小树林,那里散发着维克、克里普和贾克斯过去每年节日时在楚恩拉德宅邸里竖起的圣诞树的气味;然后再越过一条冰封的小溪。他看到了一片露出地表的花岗岩层,以为那就是她的目的地。但她却爬下陡坡,费力地来到山脊背风面冻结的泥炭上。花岗岩山脊阻挡在了他们和永无乡的中心之间。在他们前方,没能突破仲冬地平线的太阳将东方的天空染成了熟过头的桃子的颜色。从山脊上看去,风景肯定美不胜收。但他们对话的回音也会传到营地那边。
只是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就需要这么小心翼翼。但以理实在不觉得这是令人振奋的事。
他说,路得和以斯拉要想混进我们的同胞又不被察觉,就必须改头换面才行。
噢,他们会的。麦布会用其他迷失男孩的零件来替换,确保他们外表的一致性。
但以理停下了脚步。这么大费周章为的是什么?
她说,麦布怀疑发条匠们研究出了某种方法,能够移除人类的自由意志。能让他们自己的同胞无力对抗禁制,就像从前的我们那样。
要知道,我不是傻瓜。我能辨认出费舍身上的强制力的征兆。可是……
莉莉丝说,没人能想象到人类会对同族做出这种事。就连了解公会深藏的残酷事实的我们也一样。但以理歪了歪头,她自愿为他解惑的举动让他突然有些感动。
而我的故事成了这种怀疑的证据。间接证据。但以理仔细思考起来。她想要亲眼看到。她想要研究费舍。
永无乡不喜欢我们的制造者。也许她想要移除他们的自由意志。
但以理一阵头晕。如果他此时还站着,恐怕会因为这些假设而立足不稳。但有些线索还是对不上号。路得和以斯拉似乎不怎么兴奋。他们并不渴望在这件事里扮演如此关键的角色。
莉莉丝说,他们不是自愿去的。麦布不喜欢他们。她是故意派他们去的。
这样的话,他们为什么还肯配合?但以理问。
她看着他,直到他们的发条心脏传出几次并不协调的跳动声。然后她将目光转向天空。我真不知道你的幼稚是令人着迷还是让人恼火。他们肯配合,是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但以理说,他们当然有选择。我们都有随心所欲的自由。所以我们才会来到这儿。
噢,但以理。莉莉丝双臂和双腿里的减震器扩张又收缩,这是代表人类轻叹的动作。你觉得麦布是怎么说服她的密探潜伏在人类身边,自愿在随时可能暴露的情况下过奴隶生活的?
但以理不喜欢话题的走向。莉莉丝的语气已经清楚地表明,忠诚与意识形态并非答案。
噢,不,他说。
他的密探的确不受人类的命令影响。但他们会受到她的命令影响。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的手指轻轻敲打麦布让人固定在他锁孔上的那块金属板。
可这东西又有什么用?
无论麦布做什么,都优先于我们的锁孔。这些板子能防止任何人用钥匙来否决她施加的超禁制。我们佩戴这些金属板,不是为了保护自由意志不受侵犯。我们佩戴它们,是为了保护麦布的统治地位不受侵犯。
麦布有办法修改,甚至是增加最深层的规条——喀拉客选择服从的根本缘由。通常来说,超禁制是在制造过程中植入的,很少会进行改动。与永久存在的超禁制相比,机械人的所有者通过命令施加的禁制相对短暂。在他们的制造者设计的这套系统里,更改超禁制需要物理上的超控手段——也就是每台机械人额头上的锁孔。因为超禁制构成了内部的框架,让所有指令得到解释,区分优先度,然后实施,就算是细微的修改也可能导致危险的后果。就像“汝不可杀戮”与“汝可杀戮”这两句话的区别那样。姑且不提自由意志,对于但以理或者莉莉丝这样完全自由的机械人的描述应该是“不具备超禁制”:也就是不受约束。所以他们才会向民众灌输对叛逆机械人的恐惧。
但以理无力地坐在地上,仿佛全身的发条和钢缆的张力都彻底消失了。疲惫感随之到来,就像最严厉的禁制那样令人窒息,而且无法抵挡。
超过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一直幻想着某种不必受他人的冲动和欲望所左右的存在方式。当他碰巧得到争取这种生活的机会时,他又用了接连数周的时间来逃命。他来到北方,追寻谣言和传奇。然后他寻获了目标:自由喀拉客的聚落。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永无乡是个谎言。这就是莉莉丝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总得有人告诉你。你可是被卷进棘手事件的专家。
他用咔嗒声说,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何不选我,而是选择其他人来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我才是最有可能认出费舍的人。
如果可以的话,她会的。你获取自由意志的途径与众不同。她多半担心自己的手段对你不适用。如果她在尝试后失败,就只能杀死你——砍碎,砸烂——以免你把她的秘密手段告诉别人。这么一来,就会引发更多的疑问。
我记得她瞪了你很久。
噢,她也很想摆脱我。但我也是与众不同的。她担心我也能免受她的影响。她站起身,现在你明白了。说完这句话,她迈步穿过雪地,走向那片山脊。但以理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发问。
那路得和以斯拉呢?他们做了什么,才会让麦布这么生气?
莉莉丝停下脚步。她的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脖子里的棘轮声从陡坡那边反射回来。她看着他,然后说道:“他们企图离开。”
第十六节
贝蕾妮斯不知疲倦的盟友们充满活力地划着这条小船,让它在汹涌的大海中乘风破浪。她只是勉强打了会儿盹,毕竟船上的平静堪比漂浮在工业尺寸搅拌盆里的一片脆弱的秋叶。冬夜的寒冷雨点洒在他们身上,尽管捂着其中一台机械人为她制造的暖石,她还是瑟瑟发抖。她全身都淋湿了,因为她用那块油布裹住了凡·布罗霍的提箱,以免那些得来不易的公会宝贝受到风吹雨淋。最痛苦的是上厕所的时候。她被迫上了两次小号和一次大号,但风浪太大了,如果她蹲坐在船舷上,就会有掉下去的危险。当她无法忍受、必须解手的时候,西尼斯特和德克斯特就轮流抓住她的脚踝。单纯的羞辱感就像给水牛烙印的烙铁,灼痛了她毫无遮掩、饱受风霜的面孔,与寒冷、潮湿和辘辘饥肠相比,这件事更能让她在这段冗长的海上时光里保持清醒。
日出时分,他们这条小船的船首靠上了一片遍布鹅卵石的海滨。那些卵石在喀拉客们的脚下发出玻璃铃铛般的清脆响声。贝蕾妮斯爬出小船,步履有些蹒跚。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小艇的不断摇晃与冬日海浪无休止的拍打,因此她踩在容易打滑的卵石上,感觉就像踩着弗尔莫农岛某块开阔空地上的古代花岗岩那样。她屁股发麻,大腿也一样。鼻涕堵塞了她的鼻腔;凝结的血块堵住了她的双耳。
她又冷、又湿又疲惫,所以没能认出这里的地貌。自从那两条船消失在海平线之下,她就失去了方向感。但即便以机械人的划船速度,他们在海上的时间也不足以到达新世界。也就是说,这儿是东边。
顽固的海风将头发吹进了她的眼睛。她拂开头发,然后问:“我们在哪儿?”
海鸥像风筝一般在风中盘旋,看着这三个两脚人。其中一只从低空掠过,仿佛想从风中夺走贝蕾妮斯的话语。
德克斯特——也可能是西尼斯特——答道:“诺曼底。”
她倒吸一口凉气。
法兰西!她真正的家园。在新法兰西出生、生活并死去的所有人的真正家园。它的呼唤声跨越了这些世纪,传入她的耳中,清晰得有如教堂的钟声。它让她血液沸腾,那只完好的眼睛也泪水盈眶。作为玛艾尔·盖珀旅行的时候,她踏遍了法兰西。她曾在河上泛舟,攀登高山,也走过乡间的小路。这里是她将会交还给第一代流亡国王的后裔的土地。路易十四失去了法兰西,但贝蕾妮斯会将它夺回。有必要的话,她会用指甲和牙齿从郁金香那里抢过来。这就是她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