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2)
在抵达起跑点后,这些奔跑者折叠身体,将自己压缩到极限。隆尚转过身去,但尖塔遮蔽了他的视线,让他没法看到敌军在西面的部署。他从元帅手里夺过望远镜,沿着射击平台[2]飞奔起来,绕过下一座棱堡的转角。他拉开望远镜的盖子,迅速举到眼前,然后扫视战场。
无论目的为何,敌人都分布在外堡周边的各个方向。在上次的战斗里,从周边发起协同攻击的敌人仿佛一股魔法金属的海啸。郁金香们打算用仅仅几十台发条野兽做什么?
有人下达了命令。外堡周围,出笼的机械猛兽同时冲向前方。它们掀起一团团积雪与冻土,模糊的身影迅速逼近护城河。它们并未以直线穿过队伍间的缺口,而是反复转向,仿佛喝醉了的牛车车夫,只是速度要快上一百倍,打算将起跳时的确切位置与方向隐瞒到最后一刻。无法控制方向,又受制于风向与重力的那几秒滞空时间是它们最脆弱的时刻。
它们跳了起来。隆尚仿佛听到了吹过它们骸骨般身躯的呼啸风声。
炮手开了火。大约三分之二的炮兵小队在初次开火时命中了目标。荷兰发条学与法国化学纠缠而成的球体重重撞上外护墙,随后落入护城河,就像孤儿丢进私藏的扑满里的硬币。没能命中的小队用堞口喷出黏胶,裹住了落在墙上的敌人。他们只用了几秒钟——与喀拉客们跳过护城河所花费的时间几乎相同——就阻止了这场突袭。
隆尚低着头,沿着长长的护墙,来到某台被封住的机械人正上方。他的手里仍旧拿着元帅的望远镜。那支炮兵小队用装出来的冷静掩饰着他们的释然。
“可恶的郁金香。”观测员说。
“为了法兰西,无论新的还是老的!”炮手说。他还朝城垛外吐了口唾沫。幸好没有哪位发条神射手趁机赏他的眼睛一发子弹:像这样暴露身形只是愚蠢的虚张声势而已。敌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无法动弹的喀拉客身上。在护城河里,有个东西动了动。
隆尚说:“你们两个,立刻找只袜子塞进你们一钱不值的臭嘴里。”
他以四肢着地,然后像出恭的醉汉那样趴在堞口上。他用望远镜仔细察看墙根处那台被封住的喀拉客。
玻璃般的茧颤抖着倒下。嘶嘶作响。
然后融化了。
上帝的圣名啊。
“圣母玛利亚啊,救救我们吧。”队长说。
他眨了眨被烟雾刺痛的泪眼。但噩梦般的景象并未消散。包裹着那台喀拉客,硬度堪比花岗岩的环氧树脂封套出现了凹陷,仿佛柔软过头的烛蜡。这种最新也最伟大的发明——诞生于最优秀的法国化学家的头脑,直到今天才展现在郁金香们的眼前——困住这些机械人的可能性堪比一团潮湿的皱纹纸。
茧里的金属怪物再次现身。它的身体喷射出某种雾气。
噢,主啊。贝蕾妮斯说得对,他心想,他们知道该如何对抗我们的防线。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圣母玛利亚啊,请为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祈祷吧。圣父啊,请从这样的邪恶中拯救我们吧。
他跳起身来。
“机械人来袭!重复一遍,城墙上有金属人!”
最近处的日光信号站用一连串急促的闪光传递出他的警告。今天发信员用的是油灯的光而非阳光,而后者在烟雾和西方马赛的灰烬中显得发红而浮肿,就像天空的一处弹孔。这条信息传到了尖塔上,又回传到外墙周围的所有日光信号站。几秒钟之内,外围区域的每一名守军就都收到了隆尚的警告。
护城河里有喀拉客。它的设计目的是在正规守城战中拖慢那些恶魔的脚步:那时的敌人会蜂拥而来,但也更容易遭受化学防御手段的攻击。与其将护城河填满快凝黏胶,困住仅仅几台机器——随后凝固硬化,成为便于从墙根发起攻击的平台——守军可以注入能让精密发条装置出现故障的特制高粘度黏液。但在这样的隆冬时节,黏液终究会逐渐凝固,因此他们打算在大规模攻势开始后再注满护城河。隆尚现在才发现,这种想法是个错误。他们能及时注满护城河吗?又看了一眼以后,他得出了答案:没戏。但他们还是得试试看。
“注满护城河!我要你们朝那条沟里放水!”
日光信号镜闪烁起来。低沉的隆隆声摇晃着城墙。埋藏在外堡下方的巨大水泵汩汩地运转起来。墙根处的几十只喷嘴纷纷打开,释放出浓稠的黑色黏液,它们看起来像柏油,闻起来像是紫罗兰。没有流水声,也没有泼溅声。黏液拍打在护城河内壁的光滑瓷砖上,听起来就像有人在用木制球棒敲打潮湿的羊毛。如果他们运气够好,一两台机器恶魔的关键装置就会渗入几滴这种黏液。
隆尚沿着防线飞奔,一路上不断大吼。在相隔几座棱堡的城墙边,克雷蒂安中士也在向城垛边的士兵高声喊出同样的命令与鼓励。
“机械人来袭!这些窜来窜去的锈铁桶想当不速之客?来吧,你们这些可爱的小狗儿,让他们瞧瞧我们法国人最棒的待客之道!”
守军的面孔上露出了恐惧,而同样的惧意仿佛随时都会让隆尚的心脏凝固。他知道他们在摸索武器并祈求三位一体保佑他们免受邪恶所伤的时候,心里在想着什么:不应该是这样的。在他们攻到墙边之前,我们应该能阻挡更久才对。太快了。太快了。我不该就这么死掉。不是现在。不是此刻。
隆尚强行将背信弃义的恐惧感抛到脑后。感觉就像把一块巨石推上山。“准备润滑剂用的胶管!”他身后传来轮子滚过墙头的声音,有支小队正迅速推开连着堞口的环氧树脂储罐,并换成特制超低黏度润滑油的容器。它没法阻止那些机械人爬到墙顶,但可以拖慢它们的速度。他匆匆一瞥,发现城墙上到处都有三人一组的士兵在迅速进行类似的交换。信号队今天状态绝佳。
他大吼道:“给我点算数目,你们这群胆小鬼!我看到了一台机械人!一!来迎接自己的末日!”
在他左边的某处,点算继续了下去:“二!诅咒你们制造者出生的那天!”
“三!”
喧嚣声吞没了接下来的点算。但这并不重要。让那些男男女女集中注意力,把他们的工作变成单纯的计算,这才是关键。他们要做的不是制服近乎无法阻止的杀戮机器。他们要做的只是把攻击者的数量减少到零而已。零才是目标。零意味着他们能看到明天的日出。
“准备流星锤!准备铁镐和锤子!”
他拿出了自己的武器。锤子的重量带来了安心感。这些年来,他手指上的油脂让橡木握柄的某些位置格外光滑。它适合他的手,也只有他的手。这是我的锤子。类似的锤子有很多,但这一把属于我。他再次瞥向城墙底部的那头怪物。
那该死的东西已经摆脱了它的化学牢笼。它伸展双臂和双腿。水泵抽搐起来,向护城河喷出黑色的黏液,仿佛醉汉在吐出他的晚饭。卷须状的黏稠液体伸向它的双脚。
那台喀拉客跳了起来。它仅仅一跃就离开了护城河,借用被黑魔法赋予了异常强度的手指和脚爪,将自己钉在外墙上。花岗岩出现了裂缝。四面八方的墙头响起了呼喊声。
“就是现在,倒油!”
就在那台机器人跳到几码高处的同时,润滑油的洪流倾泻而下。它落在了那股洪流的中央,勉强制造出了一处固定点。它的两条腿和一条手臂在打滑的石面上拼命摸索。但它的手指能戳穿石头,挖开灰泥。它的双手化作岩锥,稳住身体。
然后开始攀登。
第十五节
与但以理所知的中央诸省的机械人语相比,永无乡的方言略有不同。在这里,用手腕和肘关节发出的奇怪噼啪声才代表鼓掌。在但以理的奴隶同胞所用的秘密语言里,很少会用到双臂,因为他们的双手很少会有空闲,而他们的双臂也多半在劳作。但以理现在就听着这种怪异的组合音色。那是献给他的掌声。
虽然麦布知道大部分的经过——这要归功于她潜伏在人类身边的那些密探——她还是让迷失男孩们聚集在一座天然的圆形露天剧场里,然后哄骗但以理站到中央,让他讲述自己前往永无乡的旅途。他猜想这应该是某种传统。一项有时会间隔数十年的传统。他在莉莉丝之后不久到来,所以这对他们来说可以算是特别款待了。
麦布蹲坐在最低处的平台上,靠近剧场中央。但以理试图读懂她的想法。但她身体的极度怪异——这并不奇怪,他斥责自己。也并不令人厌恶;他们这儿的规矩不同——阻挠着他。永无乡的这位嵌合体女王是个不解之谜。
(可我现在又是什么呢?修复我破损的小齿轮,还有替换我缺失的法兰的那些部件从何而来?我也成为了嵌合体,成了发条同族的古怪混合体吗?别去想。别去想。别想就好。)
借着银色的月光,闪烁的极光,以及偶尔亮起的流星光辉,但以理讲述着他的故事。
一切是从亚当被处决的那天开始的,他说。
(发条匠在撒谎!好几名迷失男孩喊道,但不怎么异口同声。厚颜无耻地撒谎,麦布说。)
他料到了今早的这次询问,甚至对它相当期待:新阿姆斯特丹码头的机械人在得知他曾亲眼目睹的时候,名副其实地蜂拥而来。但看迷失男孩们的反应,他们似乎已经听过这部分故事了。麦布的密探那天早上也在惠更斯广场吗?她的影响力究竟延伸到了多远?
我的主人那天早上派我去跑腿。但以理向他们讲述了贾克斯与费舍牧师的会面,费舍指示贾克斯递送的那件看似无害的货物,还有切断他的束缚的那块炼金术玻璃。
我非常想,麦布说着,身体的响动穿透了机械人的咔嗒低语声,亲眼看看那块堪称奇迹的玻璃。
我也非常想展示给您看。可叹的是,如果略过中间的过程,我得说它在熔炉起火时被毁了,但以理说。至少他是这么推测的:他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他所知的事实更加复杂。他的确失去了能够释放机械人的松果体玻璃,但并非他在不知情下从费舍那里得到的那一块。他们进入熔炉的时候,那个法国女人贝蕾妮斯把费舍的玻璃带在了身上。她当时主张说,万一出了岔子,那块玻璃也许可以救她的命。的确如此,但如果他们没有事先转化从某台军用机械人那里取来的松果体玻璃,他是不会同意的。转化让那块玻璃开始发光,所以由他来藏匿在躯体内也更为合理。他在新阿姆斯特丹大熔炉弄丢的正是那块玻璃,当时他正在慌乱地逃离拧颈卫士的途中,但在那之前,它救了他的命。
可怜的德怀尔……
但以理本来就决定将那部分故事模糊带过,毕竟他知道莉莉丝跟贝蕾妮斯的过节。
他继续讲述。迷失男孩们对他们认为无聊的部分送上嘘声,那些或多或少都是他们已经知道的内容。而且他们知道不少他的经历,至少是表面上的那些。他的逃亡成了街知巷闻的话题,他们为此批评了他。毕竟,永无乡的密探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人类身边。
这里的道德观念与众不同,起初甚至令人厌恶。但这种观念显然也是有价值的,毕竟那些迷失男孩甘愿为了整体利益放弃数月甚至数年的自由。
但以理试着将自己遭遇困境时的感受倾注在描述中。他也不清楚这番努力是否得到了预想中的效果,但随后,他对飞艇遇害的描述几乎引发了一场骚动。迷失男孩们跳起身来,发出格外激烈的铿锵、咔嗒和嘀嗒声,仿佛准备冲过这片针叶林与数百里格的路程,前去攻击那些谋害了他们庄严同胞的家伙。麦布和迷失男孩们缅怀着那头不幸的巨兽。这是它应得的。
他们赞赏他在北河河底那场漫长、潮湿而单调的跋涉。当他描述自己如何说服两名人类——落魄银行家的妻子和儿子——协助他的时候,他们献上了掌声。他的听众显然最喜欢卑微的仆从击败人类的情节。等他讲述自己终于到达地下运河的终点站时,他们更因为全神贯注而陷入沉默。他们知道但以理到达后不久,那些运河管理人就死了,但只有但以理知道那座面包房里发生了什么。他描述了他们讨论该如何处置他的那场会议,以及让他们慌忙将他赶去面包房后巷的敲门声。他描述了随后的响动:叫喊声,骨裂声,肉体遭到殴打和抛开时那种潮湿而沉闷的撞击声。
就在杀戮发生后不久,他遇见了袭击者。
就算麦布女王本人站在门的那边,他说,我也不可能更震惊了。他的故作轻浮没能得到响应。但以理继续讲述。因为那是费舍牧师本人!身上有瘀青,还缠着绷带,但明显就是他。
异口同声的嘀嗒低语声在聚集的迷失男孩之中蔓延开来。岩石阶地放大了回声,将他们的惊讶转变成发条装置的渐强音。费舍在故事中的再次出现甚至让麦布吃了一惊——前提是她头部的突然转动的确是出于惊讶。
不过当然,他没能认出我。对他来说,我只是又一台仆从型罢了。
(迷失男孩的队伍里传来愤慨的咔嗒声:他当然不认得你,他们说。典型的人类,另一些说。还有些哀叹道,我们对他们来说全都一样。)
啊,但以理说。这是他期待中的反应。故事就是在这里出现了离奇的转折。他的目光扫过齐聚的喀拉客们。莉莉丝额头的凹痕聚集着极光,就像乞丐的双手聚集着鄙夷。她的出现让但以理吃了一惊:自从他那次有关贝蕾妮斯的失言后,她就对他很不友好。
因为他变了。他不再是新教堂那位富有同情心的牧师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个杀人凶手。在赤手空拳解决那些运河管理人以后,他把面包房翻了个底朝天,为了掀开地板甚至不惜弄伤自己的手指。嘀嗒声再次于露天剧场内回荡。毕竟人类臭名昭著地无力,臭名昭著地脆弱,又以极端缺乏忍耐力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