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叶妮·格朗台 高老头(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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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欧叶妮·格朗台(7)

格朗台老头把他的侄儿安置在三楼,也是顶层,正好在他的卧室的上面,如果侄儿在房间里走动,他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欧叶妮和她母亲走到楼梯道中间时,便相互抱吻,道过晚安,然后对夏尔讲了几句便各自回房去了。欧叶妮表面上说得很平淡,心里却充满热情。

“侄儿,你就睡在这个房间里,”格朗台老头边开门边说,“如果你要出去,先叫拿侬。否则,对不起,狗会不打招呼便把你吃掉的。睡个好觉吧。咦!娘儿们已经替你生上火了。”他接着说。

这时候,大个子拿侬提着暖床炉进来了。

“哦,又来了一个!”格朗台说,“你是把我侄儿当作产妇吗?把暖床炉拿走,拿侬!”

“可是,先生,被单还潮着呢;再说,这位少爷娇嫩得像个大姑娘。”

“好吧,既然你存心讨好他,”格朗台推了推她的胳膊说,“不过小心着火。”

吝啬鬼下楼去了,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夏尔站在他自己的行李之中愣住了。他看看这个顶楼上的房间,四面墙上糊着乡村酒店里用的那种黄底上一簇簇小花的糊壁纸;石灰石砌的壁炉架,上面的线条像沟槽,望一眼便觉得心头发冷;几把黄木椅子似乎不止四只角,上面放着涂过清漆的草垫子;床头柜打开着,里面几乎容得下一个轻步兵;床前有一块薄薄的脚垫,床上面有顶,四周的帐幔蛀洞密布,几乎要坠落下来了。看完之后,夏尔很认真地对大个子拿侬说:

“喂,好伙计,这真是格朗台先生的府上吗,他真当过索缪市的市长,真是巴黎格朗台先生的哥哥吗?”

“是啊,先生;他是一个和蔼可亲,十全十美的好老爷。要我帮您打开箱子吗?”

“好啊,当然好,我的兵老爷!你没有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水兵吧?”

“噢!噢!噢!噢!”拿侬说道,“禁卫军中的水兵,那是什么东西?是咸的吗?是从水路运来的吗?”

“来,把钥匙拿去,在这只箱子里把我的睡衣找出来。”

拿侬找到一件金线绣的、图案古朴的绿色睡衣,看得发愣了。

“你要穿着这个睡觉?”她问。

“是呀。”

“圣母马利亚!这要给教堂铺在祭坛上才合适呢。我的好少爷,把它捐给教堂吧,这样您的灵魂才会得救,否则真是太作孽了。噢!您穿上了多漂亮,我要去叫小姐来瞧瞧。”

“行了,拿侬,别嚷了,好不好?让我睡觉吧,我明天再整理东西;如果您喜欢我的睡衣,你就拿去拯救你的灵魂吧。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不说谎话,走时一定留下来给你,随你去派什么用场。”

拿侬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夏尔,不敢相信他的话。

“把这件漂亮的衣服给我!”她边走边说,“他已经在说梦话了。先生,明儿见。”

“明儿见,拿侬。”

夏尔在入睡之前还在想:“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我父亲又不是一个傻子,打发我到这儿来必定有他的目的。不知哪个希腊笨蛋说过:‘正经事,明天再说。’”

欧叶妮这时正在祈祷,忽然停下来想道:“圣母马利亚!我堂弟真漂亮!”这天晚上她连祈祷也没有做完。

格朗台太太睡下时什么也不想。她听到板壁中间的门那边,爱钱如命的老头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像所有胆小的女人一样,她早已摸熟了老爷的脾气。就像海鸥能预知暴风雨一样,她也能从细微的征兆预感到格朗台内心的风暴;于是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只能装死。

格朗台望着那扇他叫人在里边覆上铁皮的密室的门,想道:

“我的老弟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把儿子留给我!真是一笔好遗产!我一百法郎也不会给他,而且一百法郎对这个花花公子有什么用处呢?他端着有柄眼镜看我晴雨表的那种模样,就像要把它烧掉似的。”

想到那份痛苦的遗嘱可能造成的后果,格朗台坐立不安,内心也许比他兄弟写这份遗嘱时还要乱。

“我真的会得到这件金线睡衣吗?……”拿侬自言自语地说;她在入睡时仿佛已经披上了祭坛的桌围;她生平第一次梦见了鲜花、地毯和绫罗绸缎,就像欧叶妮生平第一次梦见了爱情一样。

在少女们纯洁而单调的生活中,往往有一个美妙的时刻,阳光会透入她们的灵魂,花儿会对她们诉说,心的搏动会把炽热的生机注入她们的脑海,将意念化为一种隐隐约约的欲望;那真是一种忧喜兼有的境界,一种忧而无怨、喜出望外的世界!孩子们开始看到世界时会开始微笑,少女在大自然中发现朦胧的情感时,也会像孩子一样开始微笑。如果说,光明是人生的第一个恋爱对象,那么恋爱不就是心里的光明吗?欧叶妮终于到了能看清人生各种事物的时候了。

外省的姑娘都起得早,她也一样,天刚亮就起床,做祷告,梳妆打扮;从今以后,梳妆打扮自有另一层意义了。她先把栗色的头发梳得光光的,随后很仔细地把粗大的辫子盘在头顶上,不让零星的短发从辫子里散出来,发型的两边是对称的,更加烘托出她脸上的天真和娇羞;头饰很简单,和面部单纯的线条很协调。她用清水洗了好几遍手,那是一双平时早已被水浸泡得又粗又红的手;她又望了望自己滚圆雪白的双臂,心中在纳闷,堂兄弟怎么能将他的手保养得那么白嫩,指甲也修得那么漂亮。她穿上了新袜子,套上了最好看的鞋子,把束胸从上到下用带子收紧,连一个扣眼也没有跳过。总之,她生平第一次想把自己的优点显露出来,也懂得了一件裁剪合身、色彩迷人、惹人注目的新连衣裙能给她带来多大的快乐。

打扮结束时,她听到了教堂的钟声,很惊讶地发现钟才敲了七下;原来是为了有充分的时间梳妆,她起得太早了。她不懂得一个发卷可以反复做上十来次,来研究它的效果,便只能老老实实地抱着双臂,坐在窗前,看着院子、窄小的花园和花园上面的高高的平台。虽然眼前的景色一片凄凉,也望不到远处,但也不无那种荒凉和僻静的地方所特有的神秘的美。厨房旁边有一口井,围着井栏,滑轮就拴在一根弯曲的铁杆上,铁杆上绕着一枝葡萄藤,由于季节关系,枝条已经枯萎、发红。葡萄藤的枝蔓蜿蜒曲折地爬上了墙,沿着屋子,一直伸展到柴棚上面;棚下的木柴堆放得很整齐,就像藏书家放在书架上的图书。院子里的石板路面因为长时期无人走动,长满了青苔和杂草,变得黑黝黝的。厚实的外墙上披着一层绿衣,上面挂着波浪状的褐色枝条。院子尽头有八级台阶通向花园门口,但已残缺不全,被高大的植物掩蔽了,就像十字军时代一个寡妇埋葬她骑士丈夫的一座古墓。在一片已经剥落的石砌的台基上,竖着一排腐烂的木栅,一半已经倒塌,但上面还缠绕着各种藤萝,乱糟糟地扭结在一起。栅门两旁,各有一棵瘦小的苹果树,它们的弯曲的枝桠伸展在外边。园中有三条平行的小径,铺着细砂,它们之间隔着几个花坛,四周种着黄杨,以防止泥土的流失。花园尽头平台下面,有一片菩提树遮掩。花园的一边有几棵杨梅树,另一边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它的枝叶一直伸到了箍桶匠的密室的窗前。那天天气晴朗,正碰上卢瓦尔河边秋天常有的好太阳,夜间凝结在美丽的景物、墙壁、院子和花园里树木上的初霜,已经在开始融化了。

这些景色以前在欧叶妮眼里都是平淡无奇的,今天却显得新鲜而极有魅力。她觉得有千百种思绪涌上她的心头,并且随着窗外阳光的扩展而增多。她终于感到被一种模模糊糊的、说不出的愉快包围住了,就像外界的事物被云雾包围住了一样。她的思绪和眼前的这种奇特景象的种种细节完全合拍,心中的和谐与自然界的和谐全都融成一片了。

当阳光照到一面墙上时,从墙缝里垂下来的茂密的凤尾草,就像鸽子颈项间的羽毛,色泽千变万化,在欧叶妮的眼中,简直是天国的光明,照出了欧叶妮未来的希望。从此她就爱上了这堵墙,爱看墙上的苍白的花,蓝色的铃铛花和枯萎的小草,因为那一切中间有她甜蜜的回忆,就跟童年的往事一样。在这个回声响亮的院子里,每一片落叶发出的声音,都像是给这个心中提出的疑问的回答;她可以整天靠在窗前,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接着她心中又思绪翻腾,不时地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面看自己的身影,就像一位有良知的作家审视自己的作品,评论一番,再骂自己几句。

“我不够漂亮,配不上他!”

这是欧叶妮的想法,是自卑而又痛苦的想法。可怜的姑娘对自己太不公平了。可是谦逊,或者说是惧怕,也就是爱情的最初的美德之一。欧叶妮是那种身体结实、美得有点儿俗气的小市民家的孩子。她的外形虽然有点像米洛的维纳斯[13],却有一种得到净化的基督徒的温柔,使她的形态具有一种古代雕刻家所认识不到的高雅气质。她的脑袋很大,前额有点儿男性化,可是很清秀,像菲迪亚斯[14]雕刻的朱庇特那样;一双灰色的眼睛射出炯炯的目光,蕴含着她的全部贞洁生活。圆圆的脸蛋原本很红润,可是后来出了天花,虽然没有留下疤痕,却使皮肤略显粗糙,但仍柔软细腻,被母亲吻过以后还能留下一道红印。她的鼻子大了一点,但和她的红唇倒也相配;嘴唇上一条条的细纹显示出无限的深情和善意。脖子圆润,胸部丰满,虽然遮得严严实实,但很能引人注意,产生遐想。由于装束关系,缺少一点妩媚,但在鉴赏家看来,这种颀长而略显呆板的身材也自有其魅力。所以,这个高大结实的欧叶妮虽没有一般人喜欢的那种美,却具有那种容易被常人忽略,艺术家却能一望而知的美。有的画家想在人世间寻找天上的圣母马利亚那样贞洁的原型,眼神要像拉斐尔所揣摩到的那样不亢不卑,以及往往是天生、只有基督徒圣洁的生活才能保持或者培养出来的处女的线条;热衷于寻找这类模特儿的画家,会发现欧叶妮的脸上就有那种连她本人也未觉察的天生的高贵神情:安详的额头下藏着整整一个爱情世界;眼睛的形状,甚至眨眼的动作,都有一种说不明白的超凡脱俗的气息。她脸上的线条,头部的轮廓,从未被情欲所破坏,也未露出过倦容,就像平静的湖面与远方天际相接处那样柔顺和宁静。她的容貌恬静,脸色红润而有光泽,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使人心旷神怡,使人感觉到那股精神的魅力,不得不凝眸注视。欧叶妮还刚踏进人生,充满着孩提时的幻想,还处在采一些雏菊花瓣占卜爱情的阶段,也不知道心中的快感从何而来。她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只是照着镜子心里想着:

“我太丑了,他不会看上我的。”

接着,她打开正对楼梯的房门,伸出头去听听家里有什么动静。她听见拿侬早上常有的咳嗽声,在走来走去,打扫厅堂,生火,拴住狼狗,在牛圈里跟牲口说话。欧叶妮心想:

“他还没有起床呢。”

她立即下楼,向正在挤奶的拿侬跑去。

“拿侬,我的好拿侬,做些奶油放在我堂弟的咖啡里吧。”

“啊,小姐,那是要隔天做的,”拿侬大笑着说,“今天我是做不成奶油了。哎,您那位堂弟真英俊,真英俊。您没有见到他穿着那件金线绸睡衣的模样呢;我,我倒是看见了。他穿的衬衣的布料细得像本堂神父先生的白祭袍一样。”

“拿侬,给我们做些薄饼吧。”

“那么谁给我烤炉用的木柴呢?还有面粉和黄油呢?”拿侬问道,作为格朗台的大管家,她在欧叶妮母女两人的心目中,俨然是个大人物,“总不能偷了老爷的东西去款待您的堂弟吧。您去向老爷要黄油、面粉和木柴好了;他是您父亲,会给您的。瞧,他下楼安排伙食来了……”

欧叶妮听到楼梯在他父亲的脚步下颤动,吓得溜进了花园,她已经感到羞惭和不安了;一个人遇到十分高兴的事的时候,往往不无理由地认为我们心里想的已经摆在脸上,别人会一眼看透;欧叶妮现在正是这样。可怜的姑娘终于发现父亲的屋子里冷冰冰的,四壁萧然,根本配不上堂兄弟的风雅与潇洒,觉得心中不是滋味。她强烈地感到需要为他做点事;可是做什么呢?她却一无所知。她天真、坦诚,任凭自己纯朴的天性自然流露,毫不顾忌别人对自己的印象和感觉。一见到堂兄弟,他的外表就在她的心中唤醒了女性的天性,而且来势凶猛;毕竟她已经二十三岁了,她的智力和欲望都已达到了高峰。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感到害怕,感到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里,如果有心事瞒着他就是一种罪过。她急匆匆地走着,惊讶地发现空气比平时更加新鲜,阳光比平时更有生气,她从中汲取到一种暖烘烘的精力,得到了新的生命。正在她想方设法弄薄饼的时候,大个子拿侬和格朗台却拌起嘴来了;这种情形就像冬天的燕子那样少见。老头儿提着一串钥匙,来分配当天所需的食物,他问拿侬:

“昨天的面包还有剩下的吗?”

“一丁点儿也没剩下,先生。”

格朗台从安茹居民用来做面包的平底篮里,拿出一个沾满面粉的大圆面包,正要动手切;拿侬突然说道:

“今天我们有五个人呢,先生。”

“不错,”格朗台回答说,“但是你做的面包有六斤重,还有多呢。再说,这些年轻的巴黎人,根本就不吃面包,你过会儿瞧吧。”

“难道他们只吃涂料?”拿侬问道。

在安茹,老百姓所说的涂料,指涂在面包上的东西,从最普通的黄油到最考究的桃子酱,统称涂料。凡是小时候舐光涂料不吃面包的人,肯定都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不,”格朗台回答,“他们既不吃涂料,也不吃面包,就像等着出嫁的姑娘一样。”

在精打细算地决定了几道菜以后,他正要关上贮物房的门,向存放水果的柜子走去;这时拿侬拦住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