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欧叶妮·格朗台(6)
格朗台老头不理会众人,或者不如说他聚精会神看信的神态逃不过公证人和庭长的眼睛;格朗台这时的脸被烛光照得清清楚楚,他们想从他脸上几乎觉察不出的表情变化中去猜测信中的内容。葡萄园主很难保持他平日的镇定;再说,在念下面这封事关重大的信时,他能装出什么表情,大家可想而知:
大哥,我们快二十三年没有见面了。最后一次见面是我结婚的时候,后来我们高高兴兴地分了手。当时,我当然不会预见到,有朝一日要你来独自支撑这个家庭;那时候我们的家是多么兴旺,你也为此高兴万分。但是当你拿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了。以我的地位,我不愿在受到破产的羞辱之后,苟且偷生了。我曾在深渊的边上挣扎到最后一刻,希望能逢凶化吉,但未能如愿。我的证券经纪人和公证人罗甘双双破产,把我最后一点资金也卷走了,连一个子儿也没有给我留下。欠下了四百万的债务,却只能偿还四分之一。你们今年葡萄丰收,酒质又好,使我库存的酒价格惨跌。三天之后,全巴黎的人都会说:“格朗台原来是个骗子!”我一生清白,想不到死后要遭此羞辱。我玷污了我儿子的姓氏,夺走了他母亲的财产。我那可怜而心爱的孩子,到现在还毫不知情呢。我们分手的时候依依不舍,幸亏他不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诀。将来他会不会咒骂我呢?大哥啊大哥,儿女的诅咒是最可怕的!儿女们得罪了我们,他们可以求得我们的宽恕,我们有什么事对不起他们,却永远无法挽回了。格朗台,你是我的大哥,应当庇护我,不要让夏尔在我的墓前说任何恨我的话!大哥啊,即使我现在用我的血和泪写这封信,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痛苦。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哭,可以流血,可以死,我也就不再痛苦了;但是我现在只觉得痛苦,面对着死,却一滴眼泪也没有。你现在是夏尔的父亲了,他没有外婆家的亲戚,原因你是知道的。唉,为什么我当初没有顺从社会的偏见呢?我为什么要向爱情低头呢?为什么我要娶一个大贵族的私生女呢?夏尔现在无家可归了,啊,我可怜的儿子,我的儿子啊!……你听着,格朗台,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求你,我是为了我的儿子才求你的呀!再说,你的家产也许还抵押不上三百万。要知道,我的大哥,我是合着双手向你哀求的。格朗台,我在临死之前把夏尔托付给你了。现在我看着面前的手枪也不觉得痛苦了,因为想到有你做他的父亲了。夏尔对我很孝顺,我对他也很慈爱,从来对他百依百顺,他不会恨我的。并且,你就会看到,他的性格温顺,像他的母亲,决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可怜的孩子!他是享福惯的。我们小时候缺衣少食的日子他从来没有过过……可现在他已经破产了,孤苦一人了!是的,他的朋友都将避开他,而他受此羞辱都是我造成的。啊!我真希望我的双臂有足够的力气,把他一下子送到天上他母亲那儿去;唉,我真的是疯了!我还是再谈谈我自己和夏尔的苦难吧。我把他打发到你那儿去,是为了让你把我的死讯和他将来的命运用适当的方式告诉他。希望你做他的父亲,他的慈爱的父亲;别一下子逼他弃绝悠闲的生活,那会让他送命的。我要跪下来求他放弃他母亲留给他的遗产,不要向我讨债。不过,这个要求也是多余,因为他有荣誉感,一定会觉得不应该和我的债权人站在一边。你要劝他在有效期间内放弃对我财产的继承权。[8]请你向他解释我给他造成艰难处境的原因。如果他对我还有孝心,那么请代我告诉他,他的前途并非完全无望。你我当初都是靠劳动自救的,将来他也可以靠劳动把被我败光的家业挣回来。如果他肯听他父亲的一句话,我真想从坟墓里爬出来对他说,他应该远走高飞,到印度[9]去!大哥,夏尔是一个诚实勇敢的青年,你可以给他一批货,他宁死也不会赖掉你提供给他的第一笔资金的;你一定要借给他,格朗台!否则你会受到良心责备的!啊,要是我的孩子得不到你的帮助和爱怜,我会永远祈求上帝惩罚你的冷酷无情。如果我能救出一部分资金,我就有权在他母亲的财产里面留一笔钱给他,可是月底的支出把我全部余款都用光了。在我孩子的命运前途未卜时我本来是不想死的;我真想握着你的手,亲耳听到你神圣的诺言,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在夏尔赶路的时候,我要查点我的账目,尽量证明我以前做买卖一贯诚实,即使失败了也无差错和私弊。这不是在为夏尔考虑吗!永别了,大哥。我把我儿子的监护权托付给你,你会慨然接受,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愿上帝赐福予你;在那个我们迟早都会去而我先去的那个世界里,将永远会有一个声音在为你祈祷。
维克多-昂热-纪尧姆·格朗台
看完信,格朗台把信按原来的折痕折好,放在背心口袋里。然后问了一句:“你们在聊天吗?”接着,他看了看他的侄子,因为自己心烦意乱,暗中在做着各种盘算,便故意用谦卑而胆怯的神气说:
“烤火以后暖和过来了吗?”
“很暖和,亲爱的伯父。”
“咦,娘儿们都上哪儿去了?”他已经忘了他的侄儿要住在他家里的事了。
这时候,欧叶妮和格朗台太太回到了厅堂,格朗台又镇静下来,问她们两人:“楼上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父亲。”
“那好,侄儿,如果你觉得累,就叫拿侬带你上去。当然喽,那可不是什么公子哥儿住的客房!请原谅我们这些种葡萄的穷人,税收把我们刮光了。”
“我们不打搅了,格朗台,”银行家说,“您跟令侄一定有话要说。我们告辞了,明天见。”
听到这几句话,大家都站起来行礼道别。老公证人到门口去找他的灯笼,点着以后,提议先送德·格拉桑一家回去。德·格拉桑太太没有料到中途会来个不速之客,这么早就散了,所以她的仆人还没有来接。
“太太,肯不肯赏光让我搀着您走?”克吕絮神父对德·格拉桑太太说。
“谢谢您,神父先生,我有儿子呢。”她冷冷地回答。
“太太们和我一起走是不会有损名声的。”神父说道。
“就让克吕絮先生搀着你吧。”她丈夫对她说。
神父搀着美丽的太太,步子轻快地走在大家前面。
“这青年很不错啊,太太,”他紧紧捏了一下她的胳膊说,“葡萄摘完,箩筐没用!您该对格朗台小姐说再见了,欧叶妮小姐早晚要嫁给那个巴黎人。除非这个堂兄弟已经爱上了什么巴黎女子,否则他就是令郎阿道尔夫的情敌,而且是最……”
“算了吧,神父先生。那个小伙子很快就会发现欧叶妮是个傻瓜,而且长得也不娇嫩。您仔细打量过她没有?今天晚上,她的脸色蜡黄。”
“这些事您大概已经提醒她的堂兄弟了吧。”
“我这也是实话实说……”
“太太,您以后可以总是坐在欧叶妮旁边,那么您就不必对那个青年人多说他堂姐什么坏话,他自己会比较的……”
“首先,他已经答应后天来我们家吃晚饭了。”
“啊,要是您愿意,夫人。”神父说道。
“神父先生,愿意什么?您的意思是不是要给我出什么坏主意?我已清清白白地活到了三十九岁,谢天谢地,总不能到了今天再来玷污我的名声吧,哪怕是送我一个莫卧儿帝国[10]。您我都一把年纪了,说话该有分寸。作为神职人员,您有些念头和您的身份实在不相称。呸!全是《福勃拉斯》[11]里的货色。”
“这么说,您看过《福勃拉斯》了?”
“不,神父先生,我说的是《危险的关系》[12]。”
“哦!这部书要正经得多了,”神父笑道,“您把我看得像现代青年那样道德败坏!其实我只不过想……”
“您敢说您不是想替我出坏主意?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承认这个青年很不错,如果他追求我,他当然不会想到他的堂姐了。我知道,在巴黎,有些好心的妈妈为了儿女的财产和幸福,不惜牺牲自己;可是我们是在外省呀,神父先生。”
“说得对,太太。”
“并且,”她又说,“哪怕有一万万的财产,我也不愿意用这种代价去换取,阿道尔夫也不会愿意的。”
“太太,我没有说什么一万万。如果有这么大的诱惑,恐怕您我都无法抵挡。我只是想,一个清白的女人,无伤大雅地调调情也无不可;在社交场合,这也是一个女人的责任……”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太太,难道我们不都应当讨人喜欢吗?……对不起,我要擤一下鼻子。真的,太太,”他接下去说,“他拿有柄眼镜看您时要比看我时亲热得多;当然,我也原谅他,美女总要比老头好……”
“事情很清楚,”庭长用他那粗嗓门嚷道,“巴黎那位格朗台打发他的儿子到索缪来,完全是为了婚姻大事……”
“真要这样,那么这位堂兄弟也不会来得这样突然啊。”公证人回答道。
“这不说明什么问题,”德·格拉桑先生说,“那家伙做事一向偷偷摸摸的。”
“喂,德·格拉桑,”他太太插嘴说,“我已经请他来吃晚饭了,那个年轻人。您再去邀上拉索尼埃夫妇,杜·奥图瓦一家,还有那位漂亮的杜·奥图瓦小姐;但愿她那天打扮得像样一些!她母亲的妒忌心也真重,老把她打扮得像个丑八怪!”她又停下脚步,转身对另两位克吕絮说,“希望你们也能光临。”
“你们到家了,太太。”公证人说。
三位克吕絮与三位德·格拉桑道别之后,转身回家;一路上他们运用外省人擅长的分析才能,对当晚发生的这件大事从各方面仔细推敲了一番。为了这件事,克吕絮和德·格拉桑两家的关系起了变化。他们都是工于心计的人,处世行事都很有头脑,双方都懂得应该暂时联合起来,去对付共同的敌人。他们不是应该相互配合,阻止欧叶妮去爱上她的堂兄弟,并且不让夏尔去打他堂姐的主意吗?他们要使用阴险毒辣的迂回手段,含沙射影的恭维,花言巧语的中伤和假装天真的诋毁来包围那个巴黎人;他能不被他们骗吗?
客人走后,厅堂里只剩下格朗台一家四口时,老头儿对他的侄儿说:
“该睡觉去了。时间太晚,让你辛辛苦苦赶到这儿来的事情不能谈了。明天我们挑个合适的时间再说吧。我们这儿八点吃早饭;中午吃点水果和面包,喝一杯白葡萄酒;五点吃晚饭,和巴黎人一样。这是我们的规矩。如果你想到城里城外看看,悉听自便。原谅我很忙,不能总陪着你。也许你到处都会听人对你说我很有钱;格朗台先生这样,格朗台先生那样!我随他们说去,这些闲话损害不了我的名声。可是我真的没有钱,到了我这把年纪还得像个小伙计一样,只能凭着一个蹩脚刨子和一双勤劳的手干活。你也许不久便会明白,挣一点点钱要流多少汗。喂,拿侬,把蜡烛拿来。”
“侄儿,我希望你房间里要用的东西已经备齐了,”格朗台太太说,“要是还缺少什么,你可以向拿侬要。”
“不必了,我亲爱的伯母,需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祝伯父伯母和我的堂姐晚安。”
夏尔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支点着了的白蜡烛,是安茹的产品,在铺子里放久了,颜色已经泛黄,跟普通蜡烛差不多;格朗台根本想不到家里会有白蜡烛,也就没有发现这件奢侈品。
“我来替您带路。”他说。
格朗台没有从有拱顶的那扇门出去,而是郑重其事地走厅堂与厨房之间的过道。过道与楼梯中间有一扇嵌着椭圆形玻璃的门,挡住冷风吹入。可是在冬天,虽然厅堂的门上下四周都钉着布垫,凛冽的寒风仍能钻进来,屋里也很难保持适当的温度。
拿侬去闩上大门,关好厅堂,从马厩里放出一条吠声沙哑、像患了咽喉炎似的狼狗。这条狼狗极为凶猛,除了拿侬,谁也不认。它和拿侬都来自乡下,所以容易沟通。夏尔看到楼梯间的墙壁发黄,到处都是烟熏的痕迹,扶手上全是蛀洞,楼梯在他伯父沉重的脚步下有些晃晃悠悠,他的美梦由此烟消云散了,怀疑自己走进了一个鸡棚,不由得转身疑惑地望了望他的伯母与堂姐;而她们早已走惯了这座楼梯,不知道他为何惊讶,还以为他这是客气的表示,便亲切地朝他笑笑。夏尔大失所望,心里在想:
“父亲把我打发到这个鬼地方来干什么呀?”
到了二楼的梯口平台上,他看见三扇漆成赭红色的房门,没有门框,直接嵌在灰蒙蒙的墙头上,钉着两端呈火焰形的铁条,像长长的锁眼两头的花纹一样。正对楼梯口的那扇门显然是被堵死的,门后的那个房间正好在厨房上面,只能从格朗台的卧室进去,这是他办事的密室,室内只有一个向着院子的窗子采光,装着粗大的栅栏。这个房间,任何人,包括格朗台太太都不能进去,老头子一个人守在里面,就像炼丹的术士守着丹炉一样。他准是在这里巧妙地设计了几个秘窟,藏着田契和房契,挂着称金币的天平;在夜深人静时他可以在这儿偷偷地开单据,写收条,计算收益。所以,生意场上的人见到他时,总觉得他事事有准备,以为准有鬼神供他差遣。当拿侬的鼾声震动楼板,狼狗在院中边打呵欠边巡逻,欧叶妮母女睡熟时,老箍桶匠便在这里爱抚、把玩他的黄金,放进桶里,加上箍圈扣紧。密室的墙壁非常厚,窗板也严实,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才有。据说,他在这儿查阅图纸,图纸上有每棵果树的标注;他计算他的收成,误差不会超过一株葡萄秧或者一小捆柴。
这扇堵死的门的对面是欧叶妮的房间。楼道的尽头是老夫妇两人的卧室,占了整个前楼。格朗台太太的房间与欧叶妮的房间是相连的,中间隔了一扇玻璃门。格朗台和他妻子的卧室之间有板壁分隔,和他的密室之间则隔着一道厚墙。